七、不知何处安放的影子
这一觉深远绵长,乐彤连梦都没有一个。
第二天早上,她和温予骞去医院接了龙瑞与王助理,四人启程回国。龙瑞受的只是皮外伤,额头上结了血痂,应该过几天就会脱落,不至于影响上镜。
波音客机一飞冲天,王助理坐在乐彤边上,他把飞机餐吃得喷香,语气却是满带惋惜:“唉,这趟也没玩儿成。”
乐彤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咬着勺子说:“多亏有你在医院照顾龙哥,辛苦了。”
“嘿,那是应该的。波尔多医院一日游,也算不枉此行了。”王助理打趣说完,转脸又问,“对了,你昨儿个跟予哥出去玩没有?”
“……没有啊。”
乐彤将那丝心虚隐藏得恰到好处,偷来的假期,一日欢愉,这段美好的小记忆就像是一枚鲜甜的果子,她不舍得拿出来跟别人分享,只能独享。
转机加时差,当飞机抵达B市时,刚好是早晨。
由于节目组保密工作到位,机场没有龙瑞的粉丝围堵,四人取完行李,直接从VIP通道离开。
龙瑞的保姆车来接,他提出顺路送一下乐彤。温予骞的手机则从他一下飞机就响个不停,不知有何等急事,他听电话时表情略微冷肃。
直到乐彤跟着龙瑞他们上车,温予骞的手机也没从耳畔撤下,他只是跟她点了点头,算是别过。
乐彤拖着行李箱进家门的时候,向暖刚起床,听到动静,她穿着睡衣从厨房里出来。
经过上次乐彤在甜品店帮她解围一事后,一向性格孤僻的向暖倒是对乐彤有些不一样了,甚至还能主动说话:“我刚做了早饭,你要不要一起吃?”
“好啊。”乐彤肚子确实饿了,她打开行李箱,把红姨送她的巧克力拿出来一盒,“我也没时间买东西,这个送你吧。”
向暖偏爱甜食,接过巧克力,她看了看包装上的法文:“你们这次去法国拍外景了?”
她以前并未关注过乐彤的工作,只知道乐彤在电视台做节目,还是头一次多问。
乐彤本就是开朗的性子,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夹:“节目组这次去的是波尔多,给你看我拍的照片。”
向暖在听到“波尔多”三个字时,目光有片刻的游移,她在餐桌前坐下,胖乎乎的手带着一丝莫名的迟疑,接过乐彤的手机。
照片一张一张从她眼前掠过,就像是缓缓展开的折扇,从一丁点缝隙被无限拉大,在那无限被拉大的空间里,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熟悉的景物。
向暖也去过几次波尔多,皮埃尔大桥的天还是那么蓝,云也还是那么白,她默默感叹着。可就在她滑开下一张照片的那一刻,她仿佛被猛地扯断了痛觉神经似的,眼里瞬间翻涌的情绪就像是浪潮,那浪潮几乎要吞没她的神智。
“这个人……”她的嘴角都在颤抖。
乐彤因低头咬吐司,错过了向暖骤然大变的表情,她探头瞅了手机屏幕一眼:“哦,他是我们节目的特邀嘉宾,品酒师温予骞。”
“啪——”的一声闷响,向暖手里的手机掉在了餐桌上。
东方酒业的会议室里,一众西装革履的高管皆面如土色,紧张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吴正坤把最新的财务报表甩在长条会议桌上。
“许氏几乎蚕食掉我们大半市场份额了!你们一个个都想不出办法来,我养你们这帮废物做什么?!”
吴正坤本就生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此刻那张脸愠色密布,在场者中没人敢撞枪口,全都垂着头噤声不语。
“许氏这几年商业版图扩张得极盛,大规模收购了多块土地,用于种植酿酒葡萄,产酒量逐年上涨。许氏和咱们东方酒业一样,从几十块到上万块的葡萄酒都有,全面覆盖低中高三档市场。国产酒在高端市场一向拼不过进口酒,现在许建山为了抢占中低端市场,居然刻意压低酒价,我们实在招架不住啊!”
市场部总监斗胆吐完苦水,用袖口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偷偷瞄了眼吴正坤右侧的年轻男人。
此人神情淡漠而疏离,仿佛丝毫没沾染到席间的人心惶惶,可他那双狭长的眉眼却深澈又幽湛,就像暗夜平静的海平面一般,你永远无法忽视它背后的巨大能量。
吴正坤也看了看他,突然和缓下来的口气昭示着他对此人的器重。
“阿予,你给我们出出主意吧。”
席间出现些微躁动,虽然温予骞是第一次出现在东方酒业,但他的名气在业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公司内部早就流传老板今天搬来了救兵,却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这位谜一样的男人。
众人投在温予骞身上的眼神各异,有人崇拜,有人不屑。
温予骞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也并未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朝随行的助理点头示意。
助理随即拿来两支葡萄酒和若干高脚杯,撕了酒标的瓶子看不出品牌。助理娴熟地开了瓶,一转眼,各位高管面前均摆上了两杯葡萄酒,色泽和透明度基本相同,酒杯分别贴着字母A与B,以作区分。
“各位尝尝这两杯酒,有什么区别。”温予骞说。
一桌子销售精英面面相觑,有几位资历老的经销商代表当即面露不悦。
“温先生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品酒是你的强项,这里自然没人比得过你。可吴董今日请你来,是协助我们收复市场失地的,不是来品酒……”
温予骞只沉默地扫了对方一眼,没有反唇相讥。
其他人则架不住好奇心,认真咂摸起两杯酒来,一时间却是更为疑惑。
“咦?好像没什么区别啊!”
温予骞这时才说:“A杯是东方酒业自产的赤霞珠葡萄酒,产自华东地区,树龄六年,市场价在一百四十元左右;B杯是许氏的,据称同品种、同产地、同年份,市场价不到七十元,整整比我们低了一半。你们喝不出差别,说明普通消费者也喝不出差别。如果我是消费者,也会选择许氏。”
“太荒谬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与许氏打价格战?!葡萄种植,酿酒,装瓶,销售加上宣传,七十块连成本价都不够!”经销商代表仿佛猜出来温予骞的用意,满嘴“年轻人就是嫩”的不屑语气。
温予骞不再无视发难之人,他直视对方,目光如炬,犀利透彻:“那为什么许氏可以把价格压低到这个程度?”
“这……”经销商代表顿时语塞。
“你答不上来?”温予骞笑了一下,那浅浅的笑如大雪初霁后的长虹贯日一般令人惊艳,但细看之下,从他笑容里渗透出来的寒意,又莫名令人胆寒。
气氛陡然冷肃起来。
就是这几乎冻住的一秒,会议室的门猛然被推开,东方酒业的研发部总监闯了进来。
“难怪许氏的酒价这么低,原来他们这款酒是勾兑的!”研发总监拿着检验报告的手都在剧烈颤抖,俨然发现了惊人的消息。
何止是他,在场的每个人无不骤然面色大变,一张张震惊的脸孔中,唯有温予骞依旧淡然如常。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研发总监因太过激动,哆嗦着嘴皮子道出原委:“先头温先生让我检验许氏这款酒的时候,我还一头雾水,心想稀释葡萄酒浓度,使用添加剂等非法操作,虽然在葡萄酒市场屡见不鲜,但都是些不正规的小公司在做,哪里会想到许氏这样的大企业竟然也会用这种下三烂的招数!”
诸位高管看向温予骞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那几位经销商代表,表情变换得十分丰富。
一直没出声的吴正坤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阿予,你是怎么怀疑到许氏造假的?”
“首先,许建山是商人,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就算为了抢夺中低端市场,他也不可能真的不计成本;其次,许氏高调收购葡萄种植土地,不外乎是利用媒体发布利好消息,提振股价。据我所知,这些土地并没充分利用起来。而且葡萄藤的生长周期较为漫长,短期内许氏的产酒量不可能大幅提高。”销售总监刚刚的诉苦之词,被温予骞逐一击破。
销售总监忍不住冲他竖起大拇指,之前的一脸愁苦霎时烟消云散。
“温先生厉害!如今造假技术日益提高,勾兑酒已达到以假乱真、行家难辨真伪的程度了。许氏的丑闻一出,他们一定会大幅损失中低端市场,我们得尽快向工商部门举报啊!”
会议至此,席间再听不到半句质疑之音。
如果说,片刻前,有些人还对温予骞的商业头脑保持观望或轻视的态度,那此时则要重新梳理对这位年轻男人的认知了——
沉稳睿智,而且足够狠戾。
一众高管离开会议室,在走廊交头接耳:“原来温予骞不光品酒厉害,经商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真真不容小觑。”
“那当然,戴美高俱乐部一直被他经营得风生水起。”
“我听说他和许宴是死对头。许家父子惹上他,这回真是惨了……”
玻璃门隔绝了声音,会议室内只剩下吴正坤和温予骞二人。
“阿予,一下飞机就把你叫过来开会,辛苦了。”吴正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你不用客气。”温予骞语气谦和。
如果没有当年的吴正坤,就没有今天的温予骞,这笔恩情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吴正坤颇感欣慰,忽而他话锋一转,问道:“你找到温向暖了没有?”
窗外的阳光流泻进来,温予骞的眼神却陡然一黯,眸色晦暗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尘土。
“还没有。”他说。
吴正坤不动声色地掩藏着什么情绪,停顿一会儿,他才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也许吧。”温予骞的表情有些怅然。
乐彤没有感受到一触即发的葡萄酒大战,她在节目组忙得团团转。
《亲爱的,你行吗》采用边拍边播的形式,单集拍摄完毕后一个月播出。即是说,下个月节目就要正式开播了。除了现场拍摄外,后期制作和节目宣传等工作也接踵而至,乐彤这盒万金油越来越忙。
继温予骞之后,节目的特邀嘉宾是一位米其林星级主厨。
在乐彤回到B市的第三天,她陪同这位大厨试造型,拍定妆照。按照严茹的审美标准,但凡能上镜的嘉宾,颜值必然都是出类拔萃的。可乐彤看了看定妆照的效果,只觉因为有了温予骞当参照物,其他人似乎都少了那么点味道。
乐彤把自己突然想起温予骞归咎于美好的东西容易让人贪恋,她本不欲多想,可心窝里却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似的,迅速蹦跶了两下,她赶紧用一个深呼吸压下去。
华灯初上,乐彤刚离开电视台,就接到了严茹的电话。
乐彤跟这位上司的相处并不愉快,私交亦不多,所以当对方在电话里叫她去吃晚饭时,乐彤的嘴巴张得像是吞了颗鸡蛋。
不过,于公于私,她都没理由拒绝。
严茹已经在餐厅了,乐彤不敢怠慢,直接打车去到城东的某家日本料理店。
日料店单名一个“樱”字,主打矜贵的怀石料理。餐厅里是浅褐色的纯木材结构,偶见浪漫的淡粉色樱花,从正门到包房沿途有流淌着灵动气息的水池,池中铺设着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水声潺潺,极奢又极简。
乐彤跟着身穿和服的侍应生来到包房外,侍应生拉开木格门,乐彤正要步入,脚步却猛地顿了顿。
矮桌上摆满鱼生、炸物和烧物,盛装食物的瓷器精致漂亮,淡淡的清酒气息扑鼻而来,而榻榻米上除了严茹,还有……韩薇薇。
不知这二人用餐叫她何意,乐彤按下疑惑,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严导,韩总。”
韩薇薇寻常地跟乐彤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女孩比韩薇薇年轻五岁,极有灵气的长相,但骨子里的女性气息不经意流露出一两分,透出一股隐隐的妍媚。可惜她自己偏偏不知道,因此一举一动皆无刻意,既不造作也不矫情。
严茹难得赏了乐彤笑脸。
“韩总刚才和我说到你,就顺便叫你过来吃饭了。韩总说你工作努力,态度认真,给她的印象很深刻。”
乐彤嘴上连声说“过奖了”,实则被夸得云里雾里。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韩薇薇,却见对方一如既往地高华端庄,只是朝她浅浅地笑着。
严茹不喜欢乐彤是肯定的,但既然赞助商点名表扬她,严茹至少得做面子。幸好话题很快就从乐彤身上绕开了,两个女人聊起节目,乐彤也能搭上话,气氛尚算融洽。
只是韩薇薇食量极小,几乎没动过几筷子,清酒倒是一直没离口。
离开餐厅时,韩薇薇脚步虚浮,严茹见她没带助理,只有司机等在门口,便道:“韩总,不如让乐彤送一送你吧。”
韩薇薇没有拒绝。
夜色渐浓,立交桥上车流静静缓缓地流淌,就像一条发光的丝绸盘踞城市中央。司机将车开得平稳,韩薇薇和乐彤坐在后座。
韩薇薇一直没说话,头枕在椅背上,脸朝着窗外。就在乐彤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有带着醉意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涌动。
“乐彤,你爱过一个人吗?”
这话题来得太突兀,乐彤愣怔一下才摇摇头,她的情场经历实在匮乏得不值一提。
夜晚的光华被车窗过滤后显得有些晦暗斑斓,映在韩薇薇微醺的脸上,仿佛卸去了她平日里高不可攀的躯壳,连声音都是柔和的。
“我爱过一个人,爱了六年。他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你不相信,只是因为你没有遇到……”
那是在法国一家葡萄酒店铺里,参加大学毕业旅行的韩薇薇想要送父亲一支酒。店主是位中年法国男人,极力给她推荐一支价格昂贵的雪莉酒。韩薇薇不会说法语,鸡同鸭讲一番,她很快就被对方的热情感染了,当即就要付钱。
毕竟,几万块钱对于她这种富家千金不算什么。
可哪知她刚掏出信用卡,店里的另外一位顾客便走了过来,那人用中文跟她说:“如果是这个价格,我建议你换一支酒买。”
极好听的男人声音,音色干净微沉,又隐隐透着凉意。
韩薇薇是聪明人,立马意识到自己差点被店家骗了,她感激地看向这位好心人,却在她视线刚投到对方脸上的那个刹那,她就怔住了。
男人与她年纪相仿,柔软的短发沾染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五官精致得像是雕刻出来的。尤其是他的眼睛生得真迷人,仿佛长着一个鱼钩,让韩薇薇瞬间咬上了鱼饵,这辈子都舍不得松嘴。
男人说完那句话就推门出了店铺,韩薇薇也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
“喂,谢谢你啊!怎么称呼你?你也是来旅游的吗?”
那时的韩薇薇比现在多了几分青春烂漫,漂亮的脸蛋蕴着少女的娇羞,可男人对她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脚步不停,也不看她。
最后韩薇薇硬是跟了他两条街,大概是被她弄烦了,男人才冷冷地抛出一句:“我看你是中国人才提醒你的,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跟着我。”
追求韩薇薇的男人多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她从来没见过如此不待见她的,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子叛逆劲儿,心想如果有机会再遇到这男人,她一定要把他追到手。
乐彤听韩薇薇讲述着那段浪漫的异国邂逅,她脑袋有些发木,什么都来不及细想,韩薇薇又继续道:“后来我回国了,还真在一次酒会上重逢了他。你猜他是谁?”
乐彤眉心猛地一跳,心里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与韩薇薇的声音一点不差地契合。
“他就是温予骞。”
乐彤觉得这女人是真醉了,不然她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可惜……”韩薇薇嘴边没有笑容,眼底却藏着笑意,那潜藏的笑意之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自嘲,“……我到现在也没有追上他。”
乐彤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她的心脏像是被千万根蚕丝束缚着一样,凌乱得她都不知该如何思考了,难道是她搞错了?
韩薇薇不是温予骞的女朋友,也不是微笑旅店的女主人?
韩薇薇就在这时握住了她的手:“乐彤……”
好似接下来的话有多么难以启齿似的,韩薇薇叫了她的名字之后便陷入了短暂的失语。
不过,酒精麻痹了女人脆弱又敏感的神经,让一切都模糊了,唯独剩下心底的某个声音,清晰的,诚实的,无所遁形。
“乐彤,你不要和我争阿予,好吗?”
相比起韩薇薇近乎乞求一般的语气,更令乐彤震惊的反倒是她这句话。出于本能,她急忙撇清关系:“韩总,你多虑了,我和温先生只是工作关系。”
韩薇薇竟没有丝毫释然,她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看了看乐彤。
可她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捏了捏乐彤冰凉的手,随之吩咐司机:“先送乐小姐回家。”
乐彤浑浑噩噩地在家门口下车,车子再度启动,韩薇薇缓缓闭上眼,眉间溢满疲惫颓然,她怎么可能是多虑?
那天,在拍摄间隙,温予骞避开了她的毛巾,却叫乐彤帮他擦汗,他一向不喜欢女人近身的。
那天,他在节目里说,葡萄酒未必越陈越好,也未必越贵越好,只有适合你的那一款才是最好的——乐彤可是适合他的那一款?
那天,韩薇薇在加龙河畔的轿车里,远远地看着遮阳伞下的那对男女——莹白的冰激凌,幽蓝的火焰,温予骞将雪糕涂在乐彤的鼻尖上,他那时脸上的笑意有多温柔,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火焰,照亮了谁的心?
又燃尽了谁的希望?
那个韩薇薇心心念念多年的男人,她太过了解,他从不曾与她那样亲昵又自在地相处过,亦从不曾那样对她微笑过……所有爱而不得的奢望,因为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了对比,而显得格外苦涩心酸。
韩薇薇忽然笑了,几乎是酒醉后的痴态了,悄无声息间,一滴泪就这样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淌过她嘴角的那抹笑容。
黑夜里,没人知道她笑得有多难看,多可悲。
如果爱真能让高高在上的人儿跌入尘埃里,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指缝太宽,时间太瘦,乐彤再见到温予骞,是一个月后。
《亲爱的,你行吗》开播前的记者会在B市某五星级酒店举办,当天除了主创嘉宾、大批媒体和粉丝到场共襄盛举外,市台台长也亲自莅临,可以说是声势浩大,群星璀璨。
适逢徐安琪与龙瑞合演的新片上映,影视方自然同真人秀捆绑宣传一番,做足了噱头。然而,令大家意外的是,嘉宾中人气最高的竟然不是这两位一线巨星,而是跟娱乐圈不太沾边的温予骞。
记者会开始前,温予骞在酒店门口一下车,就遭到媒体围堵。
“温先生,听说您准备为东方酒业代言葡萄酒,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据传许氏涉嫌勾兑葡萄酒,工商部门收到检举材料后十分重视,目前已介入调查,您对此有何看法?”
“您以前鲜少跟媒体打交道,这次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参加真人秀?是否出于商业考量?”
温予骞本就为人低调,加上最近太忙,不少记者想要采访他,都被戴美高和东方酒业的公关人员推掉了,也难怪这会儿他们守在酒店外。
至于这些记者,显然不是娱记,而是商业记者。
乐彤在楼上宴会厅收到消息后,根本顾不得多想,赶紧乘电梯下楼,她可不想记者会尚未开始就出现骚乱。
电梯门在大堂一打开,乐彤就看见被记者簇拥着的温予骞。
在一堆急躁喧吵的记者和长枪短炮中,他高高的个子,笔挺的西装,清俊的脸庞,再配上那副稍显冷冽又不失礼貌的姿态,俨如明月般泰然自若,卓然出尘。
原来韩薇薇没说错,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只消一眼,便能让你忘记其他。
温予骞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他淡声对记者说:“今天是真人秀的记者会,与节目无关的问题以后再问吧。”
言毕,他朝乐彤的方向看过来。
不期然的对视,乐彤似是想笑一笑,却又莫名扯不出好看的表情。最后她干脆抹平了脸,朝温予骞走过来的同时,她错开了视线。
“各位媒体朋友,不妨先去会场用些茶点。等记者会结束后,你们再访问温先生。”乐彤客客气气地说。
一众记者的八卦欲没有得到满足,当然不肯作罢,但听乐彤这么说了,他们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全都进了电梯。
乐彤和温予骞上了另一部电梯。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
温予骞对她并没有那种好久不见的生疏感,他语气淡淡的,透着一丝对别人没有的和煦:“原来你公关能力还挺不错的。”
难得的夸奖,乐彤却笑不出,声音也像是被某种复杂的情绪束缚着,十分生硬:“温先生过奖了。”
温予骞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眯了眯,偏头看她,审视似的。
幸好没给他揪出破绽的机会,楼层显示器上不断跳跃的数字及时停住。电梯门徐徐打开,乐彤匆匆步出,只在他眼中落下一个逃也似的背影。
一路疾走进会场,乐彤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己,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注意到……温予骞身上的西装不是韩薇薇送他的那套。
记者会上,节目组准备了通稿,镁光灯闪个不停。台长致辞,总导演发言,节目片花播放,嘉宾与粉丝小游戏互动,每个环节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乐彤却不知何时默默离开了会场。
一直到记者会结束,温予骞都没有再看到她。
他应付完记者,坐进车里,耳根终于清静下来。
他给乐彤发了条短信。
盥洗室里,乐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人与人的感情在相互接触中得到成长和巩固,长时间的不见,那种可以滋生百般滋味的心动感便会被扼杀掉,如同断了弦的音符,再也弹奏不出动人心魄的乐曲;如同被截了流的涓涓细流,再也激不起半点水花儿。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时候。
就比如此时此刻的乐彤,她直到这时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之前听到韩薇薇那番话时,她的情绪应该是……难受。
那种她竭力忽视、刻意回避的难受,在她隐忍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还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再也遮掩不住。
其实,乐彤也不太明白自己这种心理。她本以为自己与温予骞真的只有工作上的交情,但韩薇薇那晚说的每一个字,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有种内心被窥伺的狼狈和慌乱。她的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了一角,有什么她从未意识到的感觉或感情流淌出来,源源不断。
镜子中,乐彤因长久发呆,有些看不清自己苍白的脸了,反而无数混乱又无序的画面,无数有关她和温予骞的画面,在她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仿佛一部有声电影,一帧一帧地浮现出来。
景岚镇,火红的扶桑湖畔,她流泪而不自知,他没有安慰她,而是冷冷清清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在所有的职场危机中,哭鼻子是最愚蠢最没用的一种应对方式?”
奥德堡,他紧紧地搂着她,将她从抗议果农的围堵中捞出来,他指尖的温度暧昧得令她心慌又感动,他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店里的客人出什么危险,那样我会很麻烦。”
试衣间,她不小心收紧了为他量颈围的皮尺,他头一低,柔软而温热的唇擦过她的额头,她恼火地想要呵斥,他却哑着嗓子先发制人:“乐彤,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雅澜苑,她在他的私人酒窖里打了一记响亮的喷嚏,他将衣服罩在她身上,她受宠若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却矜傲地抬抬下巴:“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怕你感冒了,我还得另找保姆。”
贝尔纳,他在葡萄园里抱了她,却仍旧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清傲姿态,她羞赧又不服,他干脆强势地把她塞进房间,按在门上,贴着她的耳朵说:“上次你爬我的床,今天我抱了你,我们算是扯平了,嗯?”
……
乐彤眼前滚动的画面越来越多,多到她心脏被撕裂的那个口子越撑越大,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漏着风,忽冷忽热。
她早已忘了自己那时被温予骞一盆一盆冷水浇下来时的窘迫无措,她只是模模糊糊又坚定不已地想,一个男人,每次说着揶揄话,何以让人觉得如此……柔情万种?
可这一切,即使再动人,也不过是她的独家记忆罢了。
在这短暂的记忆里,温予骞是她的男主角,而在另一个女人那长达六年的记忆里,他又在扮演着谁的男主角?
于她乐彤,他只是心尖挑起的涟漪。
于韩薇薇,他却是沉在心底的石头。
乐彤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但她不得不承认,她挺佩服韩薇薇的。
那个女人敢于那么大胆又直白地表明自己对一个男人的心意,敢于那么执着又坚韧地捍卫自己对一个男人的感情,敢于放下高傲的身段那么卑微地恳求别人的成全。
换作乐彤,她自问做不到。
这时候突然响起的短信提示音,激得乐彤的眼睫毛抖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电光火石间涌起的所有情绪都随之荡然无存了,她拿起手机看了看。
是温予骞发来的短信:你到酒店停车场来一下。
十分钟后,有女孩的身影进入停车场,朝温予骞的车走过来。
后座车窗匀速降下,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映入他视线:“温先生,乐彤有事在忙走不开,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即使停车场的灯光偏暗,林爽依旧看到温予骞紧了一下眉头,但拜他一贯的冷静自持所赐,他很快恢复了一派的若无其事。
他把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递给林爽。
“帮我交给乐彤,谢谢。”
“哦,好的。”林爽接过信封捏了捏,里面的东西硬邦邦的。
极精简的对话,车窗旋即升起,温予骞吩咐司机开车,他宛如刀削的侧脸就这么从林爽眼前一闪而过了。
“喂,你跟温予骞搞什么啊?你为什么故意不见他?”林爽带着一脑门问号,在盥洗室找到乐彤。
乐彤用冷水洗了把脸,脑子清醒了不少,却解释不出那种“眼不见,心就不会乱”的感觉。
她索性岔开话题:“他有什么事?”
刚才她收到温予骞的短信,本是打算避而不见的,但担心他有公事找,才让林爽跑了趟腿儿。
“他让我给你这个。”林爽把手里的东西在乐彤眼前晃了晃,乐彤刚要伸手拿,她又手一偏躲开了,打趣道,“你要是不老实交代你俩怎么了,这东西我就不给你。”
乐彤的手在半空僵住,狐疑地看了看那个信封,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好奇,反而蔫巴巴地说:“那你拿去好了。”
见她说完就要走,林爽急了,赶紧把东西塞到她手里:“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
话虽如此,林爽眼里却是多了一抹担忧。
乐彤回到电视台之后,打开温予骞给她的信封。
当她从信封里抽出一本书时,她的目光有一瞬疑惑,而后,疑惑化开。心弦被轻轻拨动,如初春的湖面,飘下一片落花。
当初在波尔多的最后一天,她和温予骞在去水镜广场的路上,进了一家书店闲逛。
乐彤看法语书无异于看天书,但偏巧有本她知道的书。
她指了指书架:“马克·李维《偷影子的人》,听说是法国畅销书排行榜冠军呢。”
温予骞扫了眼书名。
“你喜欢?”
温情治愈小说,每个女孩都喜欢,乐彤点点头,又面露惋惜:“我之前想买中文译本来的,但是后来断货了,没买到。”
温予骞当时眸色淡淡,并没有说什么,可哪里知道他现在居然送了这本书给乐彤,也不知这男人是碰巧买到的,还是花了心思去寻的。
乐彤摩挲了一下书皮,质感很好,触手温润。
她坐在格子间里,翻开来,安静阅读。
约莫是看得入神,就连最后一拨加班的同事离开,她都没有放下书。头顶上一盏温黄的孤灯,光线疏浅而淡薄,似乎连铅印的文字都染上了伤感的色调——
爱情,莫非像影子一样,有人踩中了,就带着离去?还是因为爱情跟影子一样怕光,又或者,情况正好相反,没有了光,爱情的影子就被拭去,最终黯然离去?
乐彤摸了摸她投射在桌案上的影子。
影子还在,而她的心却不知去了何方。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黄金时段,《亲爱的,你行吗》正式开播。
金牌团队,外加大手笔投资,节目果然不负众望,首集播出后便一举夺下同类节目收视之冠。
作为真人秀的新面孔,温予骞一时间人气爆棚,话题度生生赶上了影帝龙瑞。
他不仅登上了微博热搜榜,他为东方酒业代言的葡萄酒广告也开始在各大电视媒体播出,再配上权威商业周刊的人物专访,温予骞这位横跨葡萄酒界、商界和娱乐界的黑马锋芒极盛。
与此同时,经工商部门调查证实,许氏葡萄酒勾兑情况属实,多款中低端问题酒已全面下架。媒体充斥着“造假”“奸商”一类词的大肆报道,令许氏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商业危机与信誉危机。
而最大获益者东方酒业,一度滞销的自产葡萄酒重新占领了市场,不仅收复失地,更反将许氏的市场份额狠吃了个痛快,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下有人坐不住了,眼瞅着好不容易就要击溃的竞争对手陡然起死回生,许建山把儿子急招回家。
H市的半山别墅里,许建山色厉内荏地训斥:“如果你当初答应上节目,温予骞就不会有今天的风光了,更不会为吴正坤那个奸人所用!”
餐桌前,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面不改色,优雅地切着一块五成熟的牛扒,对父亲的叫嚣置之不理。
许宴的态度,无疑越发激怒了许建山,只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餐桌上的英式骨瓷碗碟就被许建山一掌横扫,通通摔到了地上。
那骇人的动静,伴着他的疾声厉吼:“你难道看不出姓温的之所以会大张旗鼓上节目,就是为了复出,然后来报复我们许家吗?!”
许宴的晚餐毁了,可脸上没有丝毫戾气,他惋惜地看了眼地上沁着血的上好牛扒,勾着嘴角道:“许家的兴衰早就与我无关了。”
“混账东西!”许建山目眦尽裂,揪着儿子的衣领子喝道,“父子没有隔夜仇。你该收收心了,不要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是时候回来许氏助我一臂之力了!”
许宴狠狠拂开父亲的手,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扩大,眼眸底下却是一片森冷,那目光完全不像是在看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
“从你三年前想要弄死温向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是你儿子了!”许宴的声音沙哑又粗嘎,似裹着深重的怨恨。
许建山声带颤动,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你胡说什么?!”
而许宴只是与往常一样,摔门而出,对所谓的家毫无留恋。
看着他绝情的背影,如血管爆裂一般的痛顿时席卷许建山的太阳穴,他来不及痛呼半声,已昏倒在地。
远在B市的乐彤不知许家事,却是知道温予骞现在有多红的。
真人秀播出后的第二天,节目组不用出外景,乐彤忙里偷闲翻了翻节目官博。
评论栏蜂拥而至的粉丝明晃晃地喊着温予骞:“老公,我要给你生猴子!”“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要靠品酒。”“你家的酒,我全包了……”
乐彤抿起嘴角,这样高的人气,她明明该替他开心的,可心里却有一淙酸楚缓缓淌过,她不自觉看了看桌上的那本书。
从收到书到现在,她把书看了几遍,可她连个谢谢都没跟温予骞说。
这么没礼貌的女人,他大概不会再理她了吧?
这样也好,不该她肖想的男人,她就不该起贪念。
入了秋,傍晚的天气渐凉,乐彤系上外套扣子,走出市台大楼。
正值下班高峰期,笼罩了一整天的雾霾未散,赤色的夕阳,远处街道上归心似箭的行人,高架桥上蜗牛一样缓慢爬行的汽车,都被罩了层纱似的,灰灰的,模糊不清。
以至于当乐彤看到大楼门口停着的那辆有点眼熟的黑色轿车时,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不料,车门就这么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一瞬间,步出驾驶室的男人于这满城雾霾中,是那么清晰的存在。
“上车。”
温予骞绕到副驾一侧,替她拉开车门。
这男人总是能把命令说得这样顺口,如果是往常,乐彤没准儿真就服从了,可此刻,她只因他的突然出现而傻怔在原地没动。
约莫是刚结束工作,温予骞眉间带着浅浅的倦意,唇角倒是微弯着:“你不记得你欠我一顿饭吗?”
乐彤足足用了两秒钟,才想起自己在贝尔纳酒庄欠下的债。
可戴美高俱乐部离市台不算近,他绕了半个城区过来,难道就为了讨一顿饭?
平时挺爽快的女孩儿,眼下磨叽得不像她,温予骞却刻意或无意选择了漠视,他只皱了皱眉心。
“乐彤,你不是想赖账吧?”
“我……”
乐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温予骞,也许,是不想担上“赖账”的罪名,又或是她觉得共进晚餐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其实不管是哪一种原因,一旦她上了他的车之后,决定权就不在她手里了。
灯火阑珊时分的车流密集而拥挤,盏盏车灯汇集,仿佛闪着光的魔法地毯一样,会将人带回家,也会将人带向未知的远方。
乐彤把视线从窗外的雾霾天收回来时,不小心扫到温予骞握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黑色西装袖口显得格外利落,法式衬衫的袖扣扣得地道又矜贵,这一丝不苟的打扮,不知他是刚从一个正式场合过来,还是……等下要去的餐厅十分高级?
“你想吃什么?”乐彤问。
一般女人这样问,男人都会绅士地反问,可温予骞显然没有这种认知。
“你马上就知道了。”
乐彤抓住他眼里那丝被馋虫勾起的极浅期待,她不由得奇怪,以她对这男人的了解,他对吃确实挑剔又讲究,但他好像并没有格外迷恋某种食物。
她正疑惑着,车子已经停在了一家大型超市门口。
“我们去买鱼。”温予骞说。
见乐彤坐着不动,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温予骞朝她微微倾身,伸手帮她解开安全带。
“你之前在景岚镇做的鱼头汤还不错。”
他说话时,呼吸就在乐彤颈侧,下巴再低下来一些就能碰到她的肩膀,她甚至能嗅到他清爽的剃须水味道。
可这一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要我给你做饭?”乐彤张大了眼睛。
相比起她这副颇有些吃惊的模样,温予骞淡然多了,他只轻“嗯”一声,就开门下车了。
使唤她这种事儿,他似乎早已得心应手。
灯火通明的雅澜苑别墅,当温予骞提着两个与他那身正装分外不相配的大购物袋进门时,鲜活的鱼犹在袋中奋力扑腾,还有一把芹菜从袋子边缘冒出来,碧绿新鲜的叶子,像是要开出花来。
过来开门的女佣看到这副情景,惊得下巴差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连饭都鲜少在家里吃的男主人,什么时候有兴致自己买菜了?
倏地,女佣视线一偏,就瞧见了跟在温予骞身边的女人。
到底是训练有素,女佣立马收起眼里的惊奇与探究,规规矩矩地拿了两双拖鞋出来,然后伸手要去接购物袋。
温予骞却道:“这里不用你管了。”
女佣闻言,知趣地退了下去。
乐彤不是第一次来温予骞家,还是那样整洁奢华,但没有半分人情味的感觉。穿过铺着冰凉大理石地砖的走廊,温予骞走进厨房,把购物袋放到流理台上。
宽敞的厨房因为极少使用,没有残留油烟味,崭新的不锈钢厨具在灯光下盈盈发光。
大概是心情好,态度也就显得亲切,他转头问乐彤:“要帮忙吗?”
“不用了。”乐彤可不敢想象这男人在锅碗瓢盆间打下手的诡异画风。
温予骞也不坚持,转身往厨房外走,却在到了门口时,他脚步突然一慢。
回过头,他静静地看着她。
乐彤的外套在进门时脱掉了,身上剩下一件浅粉色的针织衫,柔软贴身的衣料,勾勒出年轻女孩窈窕青春的身体曲线。她系了条素色围裙,带子在腰后打了个蝴蝶结,腰身纤细得不盈一握。
乐彤的动作很快,“咚咚咚”切好菜,锅里的水刚好沸腾起来,她转身拿调味料腌肥牛片,脸颊被炉火蒸熏得粉滟滟的,光滑的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莹亮如碎钻。
清冷的家,突然就多了丝丝缕缕的烟火气。
清冷的男人,目光中突然就添了几许温情。
世间那么多凶狠,人心那么多地狱,但总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柔软得暂时忘记商场上那舔血的刀尖,卸下冷硬的外壳,无声地感受着这一刻平淡而简单的岁月静好。
乐彤感觉到一束有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僵着身子,扭过头。
隔着大半个厨房,她望进了温予骞眼底,那里藏着她不敢触碰的东西。
“你先出去,饭好了我叫你。”她说。
看出她的不自在,温予骞笑了笑,走开。
他刚走到客厅,门铃就响了。
开门,吴正坤站在门外。
“吴叔,你怎么来了?”温予骞把对方让进屋。
吴正坤扫了眼门边的女士短靴,眼里透出几分惊讶,几分了然。
“你带女孩子回来了?我不会打扰你吧?”
“没关系。”温予骞神色略懒,是那种难得一见的居家状态。
吴正坤跟他往书房走,途经厨房,下意识往里面瞥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的侧影。
吴正坤没有过多的探究,进了书房,他便说起正事:“许氏的中低端酒不行了,我想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高端酒市场。”
利益,对商人而言,永远不够大。
温予骞脸上的闲适收起来,他正色道:“国产酒即使做到高端,也很难与进口酒匹敌。同样的价格,消费者更青睐舶来品。许氏在这块市场其实也没什么竞争力,他不是我们的目标。”
吴正坤神色不由得一黯。
就在他以为温予骞对高端市场望而却步的那个瞬间,温予骞忽然掷地有声说道:“如果想攻下高端市场,不如做进口葡萄酒代理。”
吴正坤心头大震,双目紧紧锁着温予骞,这位年轻男人眼眸底下,沉淀着他再熟悉不过的——
野心。
“可是,代理权问题怎么办?”吴正坤心动之余,面露难色。
近年来,随着关税下调,进口葡萄酒势头增长强劲,严重冲击国产高端葡萄酒。但市面上的进口代理商鱼龙混杂,如果拿不到国外酒庄的独家代理权,很难生存。
“这个你不用担心。”温予骞说,“贝尔纳酒庄有意进军国内市场,我可以将贝尔纳的独家代理权签给东方酒业。”
别人求之不来的大好机会,从这男人嘴里说出来,居然简单得就像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
饶是吴正坤这般城府极深的商人,也不由得喜出望外,声调顿时拔高了些:“那真是太好了!我差点忘了,你是佛洛朗老先生的得意门生,拥有贝尔纳百分之三十五的股权……”
厨房里,乐彤翻动菜铲的那只手猛地僵住。
书房的门没关,佛洛朗,得意门生,这几个字眼刮着她耳膜,有什么已经远去的画面被强行从她的记忆里拖拽出来。
乐彤想起林爽在贝尔纳酒庄砸碎的那支红酒,佛洛朗老先生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到最终的不予追究,那个曾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现在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是因为温予骞。
乐彤的心脏瞬间变成了一只灌满热水的气球,就像那锅里的滚水,沸腾着、翻滚着,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爆开。
他究竟默默为她做过多少事,而她全然不知?
抑或,他不过是顺手行善罢了?
乐彤简直不知该怎么想了,她拿起流理台上的玻璃杯,接了一杯清水灌下去。冰凉一线入了胃,她才将内心那股炙热压了下去。
西芹炒鱼片、基围虾炖白菜、金针菇煲肥牛、鱼头汤,乐彤只用了个把小时便大功告成。
当她把三菜一汤从厨房里端出来的时候,吴正坤已经走了。
温予骞一人坐在餐桌前。
他舀了一碗奶白色的鱼汤,又将鱼鳃上两片最嫩的肉拨下来放进碗里,却不是自己先品尝这期待已久的美味,而是搁在了乐彤面前。
她握着勺子的手僵了一僵:“我自己来。”
他置若罔闻似的,继续给她布菜,举手投足绅士得体,也带着对她特有的周到。
“你太瘦了,多吃点。”
外面起风了,凛冽的秋风吹拂树叶,沙沙地响。
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华丽的水晶吊灯,两个人的宽大餐桌,雕着素雅花纹的精致瓷盘,冒着丝丝热气的饭菜。
乐彤知道温予骞不喜欢葱姜的味道,所以只放了少许调味儿,滑腻如脂的汤头锁住了鱼的鲜美,很好喝的样子,他一勺接一勺,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谁在享受这份温暖的宁静?
谁又在这宁静中感到难挨?
乐彤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一晚上所有起起落落的情绪,瞬间就回到了最初,她仿佛又看到了景岚镇的那个男人。
那天,她杀了个回马枪去微笑旅店找他,想求他参加节目录制,他也是这样吃着她做的饭,姿态随意而悦目,眉间写着对食物的满意,嘴上却什么都不说。
那时的温予骞,身上没有那么多耀眼的光环加持,她与他之间也没有那段令人望而生畏的距离感存在;他不是媒体口中的商业黑马,也不是无数粉丝心目中的男神,而只是那个把葡萄种得很好的男人。
那种对过去的怀念或留恋,让乐彤心里突然仓皇起来。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解那种越发汹涌的焦虑。
“谢谢你送我的书。”
温予骞没有嫌弃她反射弧太长,他从碗筷间抬眸,唇边有笑意,稍稍一点,眉梢眼角似乎都已沾染。
“你看完了?讲的是什么故事?”
“爱情故事,你不会感兴趣的。”乐彤觉得他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所以没生出分享的心思。
温予骞不置可否,轻轻扣了扣餐桌。
“你看这里。”
乐彤狐疑地看向桌面,灯光倾斜下来,男人的影子像是加了柔化特效,投射在光洁的大理石桌面上。
从迷茫到顿悟,再到怔然,她表情顿然丰富起来,张了张嘴:“原来你看过《偷影子的人》了?”
因为是她喜欢的书,所以他也看了?还是他闲得无聊,看书激发一下文艺细胞?
没给乐彤深究的时间,温予骞看着自己的影子,天生冷冽低沉的嗓音染上了一层如光线般温黄的气息。
“你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如果乐彤和书中主人公一样,有着可以透过影子窥探到别人心底秘密的能力,那么她就会知道,他此刻想的是什么——
她就是为他影子点亮生命的小小光芒。
可惜,现实与小说是两个千差万别的世界。乐彤没有特异功能,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又怎能看穿别人的心?
又或者,并不是看不清楚,而是不敢去看。
对于这样一个习惯沉默、性格冷硬的男人而言,他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他做得也已经够多了,可越是这样,她越害怕。
害怕不能给他想要的感情,她只能装作懵懂无知。
“我不知道。”乐彤摇头,垂下的长睫遮住了眼里黯然的光。
温予骞没有出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只是微笑的弧度不太一样了。
热腾腾的饭菜,已然无法熨帖乐彤冰凉的胃。反而有种酸涩的感觉,丝丝缕缕沁入胃部,酸得她整个胃都快要被腐蚀掉了。
温予骞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放下筷子,他看了看乐彤剩下的半碗饭:“你怎么吃这么少?”
“没什么胃口。”她避开他探寻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可能最近工作太累了。”
他敛了敛眉,眼中便没有特别的情绪了,恰逢用人过来收拾碗筷,温予骞吩咐说:“李姨,去切些水果。”
乐彤赶紧从餐桌前站起来:“不用了。我该回家了。”
在他面前多待一秒,她沦陷的可能就增加一分。
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夜幕,温予骞没有挽留,也跟着起身:“我送你。”
“不必麻烦,我打车就好了。”她嘴角抿着僵硬的笑。
乐彤说完便转身朝玄关走去,却在她刚迈出一步时,手腕猛地一热——之前在她身后的温予骞此刻走到了她身边,攥着她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他声音一沉,什么都挑开了。
温予骞一直没问,不代表他看不出这女人从头到脚都不是她该有的活泼模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次记者会?
或是……更早?
被他这样问着,乐彤心头剧烈地震荡了一下,蓦然间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这男人。
她低下头,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万般滋味涌上喉头,最终化作无关痛痒的一句:“我没怎么,就是太累了。”
“这是你刚才用过的借口。”他声音更低,“你连对我诚实五秒钟,都做不到吗?”
明亮的灯光下,温予骞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光芒极盛,仿佛下一秒就会把整个世界吞噬。尤其是他那双眼,异常清透锐利,不肯错过面前这个女人任何的表情变化。
乐彤的心被狠狠地捏了起来,始终不敢与他对视的双眸慢慢抬起来,眼底透出一种黯淡的决然,似是之前粉饰太平的一切都被撕开,她遽然找到了两人之间的定位。
“跟你过分亲近,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她的声音细弱又坚定,就像一枚小小的图钉戳进温予骞心里,轻易就戳破了他坚硬心底那最温软的、不为人知的一角,狠狠一疼。
“我们的工作关系已经结束了,以后不要见面了。”她又说。
落地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呼呼地刮着。
吹散了满城的雾霾,也吹乱了谁的心。
夜凉如水,谎话连篇。
乐彤被男人扣在掌心里的手腕烫得惊人,她那一处脉搏跳动的节奏就在温予骞指尖下肆意着,一下一下的,清晰又明朗。可他却再也看不透这女人从未有过的偏执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情绪?
温予骞的手松开,眼神里的温和尽收,结起寒凉的冰,语气倒是一成不变的强势:“我叫司机送你回家。”
乐彤的眼睫颤了颤,再没力气说出反驳的话。
司机来得很快,温予骞僵立在窗前,目送载着乐彤的轿车远去,满室的温情也仿佛被她一并带走,连丁点痕迹都不剩。
偌大的房子,如同曾经的每一个漫漫长夜,又恢复了萧索、冷寂。
轿车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
后视镜里,属于温予骞的那幢房子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消融在繁华夜色中,消融在呼啸疾风中,消融在乐彤沉沉闭上的眼皮后。
所有伪装的坚强都撑不下去,有什么潮湿的东西被她阻止涌出眼眶。乐彤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歪头望着窗外高大斑驳的槐树。
大片大片的叶子被风扫落,秋天来了,叶子再也无法待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随风而逝,落进尘埃,归于泥土。
就好像她,有再多的不舍,亦唯有眼睁睁地放手。无谓的坚持,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泥足深陷。
毕竟,那是一个她要不起,也不敢要的男人。
大概只有韩薇薇那样的女人才是温予骞的真命天女吧,家世好,品貌好,有才气,无论做什么总是聚光灯下的人物,和他那么般配。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乐彤跟司机说“谢谢”,拖着沉甸甸的脚步上楼,开门。
向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从乐彤给她看了在法国拍的照片之后,她就再度回归了自闭。
在那扇紧闭的房门里,向暖的电脑正重复播放着《亲爱的,你行吗》。她塞着耳机,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双眼模糊,有泪泛出。
熟悉的容颜,挚爱的哥哥,有很多人你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却在你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令你所有欲图深埋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涌了出来。
到底是多不好的经历,才会让这样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人隐去姓氏,苟活于世,从那个瘦瘦的大眼睛女孩,变成一个没人认识的胖子?
然而,比起自身承受的所有悲伤和绝望,向暖更不敢去回想的,反而是哥哥经历的那些痛。她以为哥哥再也无法从那样骇人可怖的打击中走出来,再也不会重新拿起酒杯。
是谁让他终于有勇气割裂伤痕累累的过去?
向暖指尖轻颤,摸了摸电脑屏幕。
屏幕里的男人在笑,她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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