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再见,我挚爱的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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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再见,我挚爱的单宁

不爱是一生的遗憾,爱是一生的磨难。

    

    ——张爱玲

    

    天高云淡,秋意渐浓,戴美高俱乐部的品酒厅里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男人想要讨好一个女人,不仅需要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还要陪她吃饭、旅游、看电影、给她买名牌包包和衣服……”龙瑞轻晃高脚杯,笑着问道,“而女人想要讨好男人呢?”

    

    不知是被他问住了,还是这位演艺圈一线巨星的到来实在令人瞩目,在场的俊男美女皆愣了片刻,而后面带微笑与疑惑地看着他。

    

    龙瑞也不卖关子,仰头饮尽杯中酒。

    

    “女人想要讨好男人,她只要全裸并带上一瓶葡萄酒就可以了!”

    

    大家顿如醍醐灌顶:“原来龙先生说的是葡萄酒的魅力啊!”

    

    “不,你们错了。”席间唯有一年轻男子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可那张俊美的脸庞已展露笑意,“龙先生说的分明是裸女的魅力。”

    

    别人想说又自恃身份没好意思说的话,就这样被此人一语道破,一众人无不发笑:“许先生真是幽默!”

    

    龙瑞也笑,隔空与许宴碰杯算是打招呼。

    

    两人这番漂亮风趣的对白,犹如向干燥的秋日午后注入了一簇小火苗,倏地点燃了品酒会的气氛。

    

    推杯换盏间,自然也有人在私底下悄声议论:“许家闹出假酒风波,许公子怎么有心情出席品酒会?”

    

    “出席品酒会倒罢了,还是戴美高的品酒会才奇怪。”有知情者以手掩唇,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许家这次翻船,与温予骞有关呢。”

    

    “少见多怪!”城中某名媛自诩火眼金睛,“许宴和温予骞明摆着是相爱相杀好嘛。”

    

    这位小姐显然是耽美小说的忠实拥趸者,她摸了摸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蛋,又戚戚然哀叹:“唉,英俊多金的男人都爱上同类了。难怪我以前追求温予骞不招待见,后来追求许宴也不招待见。”

    

    “……”众人无语凝噎。

    

    就在这众说纷纭的当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温先生来了!”有眼尖的说道。

    

    这声音落下,温予骞便在几位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进品酒厅。黑色西装包裹着男人修长结实的身体,他步履稳健,挺拔的背脊就像是一柄寒刀,周身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锐气。

    

    周遭静了一瞬。

    

    温予骞的神情倒是十分谦逊,目光平淡地扫过众人,却在他视线触及到某个亮紫色身影时,他眼神陡然一凛。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许家公子能把亮色衬衫穿得如此高雅显眼又不浮夸了。

    

    温予骞强压下眼中即将泛起的那丝冰冷,他接过侍酒师递上来的高脚杯,若无其事地朝大家举杯。

    

    “以酒会友,祝各位玩得尽兴。”

    

    “温先生赏面,我们哪敢不尽兴!”众人笑言。

    

    温予骞极少出席自家品酒会,所以即便他只是露个脸,寒暄几句,也足以又掀起一波高潮。

    

    但偏有人煞风景。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来这里吗?”许宴走到温予骞面前,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收起,语气晦暗不明。

    

    温予骞的眸色却无波无澜,那种一点好奇都没有的眼神,只有漠不关心这一种意思。

    

    “你父亲还好吧?”温予骞慢慢地晃了晃酒杯,杯中冰块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给他的声音都镀上了一层悦耳的假象。

    

    “我爸住院了。”许宴面色阴郁得像是被泼了墨汁,“这下你满意了?”

    

    原来这厮是来兴师问罪的。

    

    许建山那种老奸巨猾的商人不值得同情,温予骞也不欲跟许宴逞口舌之快,他只说:“善恶终有报。”

    

    人可以不信神,不信佛,但人活一世,却不能不信因果。

    

    “哼,好一个善恶有报!”许宴觉得这辈子能轻易毁掉他所有绅士风度的人简直非温予骞莫属了,一个控制不住,新仇旧怨齐涌,他咬牙低吼,“那你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父母之命,家族联姻,我当年为了温向暖都推掉了,甚至不惜为此跟家里闹翻!你为什么偏不肯相信我对她是真心的?!”

    

    “你连她都保护不了,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爱她?”温予骞的声音有多平静,这话就有多讽刺。

    

    许宴似是猛地被一把沾着血的屠刀狠狠刺中,不偏不倚,刀锋直插进心脏,仿佛须臾之间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两个男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视线激烈地对撞,许宴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算你狠!我明天就回许氏!”

    

    破釜沉舟,绝地反击,前尘恩怨就此一决胜负。

    

    温予骞没有表现出对方预想的警觉,他反而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我等你很久了。”

    

    许建山从来不配当他的对手,那个该来的对手,他终于来了。

    

    许宴与温予骞说话的声音都是刻意压低的,好事之人的目光虽然不时从四面八方扫向那两个男人,却也听不到什么。

    

    倒是龙瑞那边的动静挺大。

    

    其实,龙瑞是个性情中人。先不说波尔多医院温予骞帮了他一次,光是在徐安琪一事上,温予骞立场鲜明,没蹚浑水,这就足以让龙瑞对他生不出嫌隙,反而多了几分好感。

    

    所以,龙瑞今天一从外景地回来B市,就过来参加品酒会了,此刻几名年轻人正围着他,兴味盎然地谈论市台近日热播的真人秀。

    

    “《亲爱的,你行吗》拍得真棒,烧脑又富有娱乐性,关键是嘉宾的颜值都太高了,不火不行啊!”那位曾在温予骞和许宴处遭尽白眼的名媛,这会儿凑到龙瑞身边赞不绝口。

    

    “你们看到的都是表面。你们不知道录真人秀多辛苦,比拍戏累多了。”俱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龙瑞也不摆架子,随口说道,“这几天我跟节目组在C市山区拍外景,挑战的工作是野生动物保护员。不巧遇上当地大风降温,风餐露宿的,一行不少人都冻感冒了。”

    

    “哎,那你没事吧?”大家面露关切。

    

    “我还好。”节目组万事都紧着嘉宾,龙瑞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比起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我们当嘉宾的幸福多了。有个制片助理是真惨,年轻小姑娘在山区发了两天高烧,今天飞机一落地,她就被送到医院去了……”

    

    温予骞稍后还有场重要会议,应付完许宴,他大步流星从这些人身边经过,本是准备尽快离开品酒厅的。岂料,不经意听到这话,他脚步猝然顿住。

    

    制片助理?

    

    “她被送去哪家医院了?!”

    

    温予骞低低沉沉的声音蓦然传来,激得龙瑞怔了一下,转头看他,就见这男人脸上的异色还来不及褪去,眉宇间已沉得像是席卷了整片夜色,脱口而出的话似乎全凭条件反射。

    

    龙瑞一时回不过味儿,可嘴比脑子快:“好像是……人民医院。”

    

    市人民医院的呼吸内科主任值班室,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推门进来,把一张X光片和一份病历递给王主任。

    

    他急声说:“你帮我看看她的病情严重吗?”

    

    王主任扶了扶眼镜,疑惑地扫了一眼病历上的名字。

    

    他知道这个女孩,一个小时前由急诊转来呼吸内科病房,说是高烧不退,被同事送进医院,结果病人一进门,就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王主任在阅片灯下看了看病人的肺部X光片:“幸好送来得及时,没什么危险。不过病人高烧引发肺炎,恐怕得在医院住几天了。”

    

    听闻权威所言,年轻男医生焦灼的面色稍稍舒缓。

    

    “嗯,急诊医生是个新来的,我怕他经验不足。既然王主任也说没大事,那我就放心了。”

    

    王主任笑得和颜悦色:“邵医生,这位叫乐彤的病人是你什么人啊?咱院耳鼻喉科的主任医生,居然管起呼吸内科的事儿来了。”

    

    邵嘉远平时挺幽默风趣,人家调侃他,他总是能调侃回去。可眼下,他竟是一脸正色。

    

    “她是我朋友,拜托你多多关照了。”

    

    王主任脸上笑意收了收,赶紧点头答应:“行行,你放心。”

    

    邵嘉远有日子没见到乐彤了,她忙,他也忙。今天他没门诊,下午陪同市卫生局的领导视察本院,哪知道偏巧在急诊室看到了乐彤。当时领导都在场,他想走也走不开,急得一颗心火烧火燎。好不容易趁人家都去会议室座谈了,他才借口上洗手间溜出来一下。

    

    确认了乐彤并无大碍,邵嘉远又急匆匆去了趟病房。

    

    下午的阳光从虚掩的浅绿色窗帘间透进病房,乐彤平躺在床上,素白的被子在她身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坡度,那么小的一团,就像一只小奶猫。她紧闭着眼睛,睡得很沉,白皙的手臂从被角里露出来,细细瘦瘦的一截,吊着点滴。

    

    邵嘉远在医院工作,早已见惯了病痛缠身,生老病死,就如同人群聚了又散,野草枯了又长,太阳升了又落,他总以为那是别人的事,是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无所谓悲与喜。

    

    可一旦躺在那里的是你所关心的、想要亲近的人,一切便不一样了。

    

    邵嘉远双眸里浮现起抹不去的怜惜,心脏也像被什么揪着一样难受。他知道乐彤身体底子好,平时连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很少出现,她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的?

    

    他叹口气,帮乐彤掖了掖被角,又将点滴调慢了些。

    

    健步如飞地离开品酒会,风驰电掣驱车赶到医院,将那场重要会议抛诸脑后,也将半个月前在雅澜苑那场不欢而散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几十分钟里,在温予骞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说,从来沉稳如远山的男人,何时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

    

    然而,当温予骞疾步走到病房门口的一刹那,他迅疾的步履却猛地一停,眸中凝聚的沉重也生生顿住。

    

    他侧眸看了眼病房门上标识的科室类别,皱着眉移开目光,那凉薄的视线随即扫向站在乐彤病床前的男医生。

    

    似是这一幕莫名令人觉得碍眼,温予骞抿了抿唇,口气不算太好。

    

    “邵医生,这里好像不是你的科室。”

    

    那熟悉而冷硬的语气直劈邵嘉远耳膜,他闻声转头的瞬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在他与温予骞的几次接触中,这男人一直是这副冷肃模样。

    

    邵嘉远朝温予骞走过来,礼貌地笑了笑:“温先生,这位病人是我朋友,我过来看看。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玩味着“朋友”二字,温予骞紧皱的眉心没有丝毫松动。

    

    “乐彤也是我朋友。”

    

    “咳,我差点忘了,你们一起录真人秀的。”邵嘉远的表情温润如常,一点多虑的意思都没有,“那你进去看看她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直到温予骞走进病房,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邵嘉远再度回眸,眸色才沉了沉,温先生对他似乎有……敌意?

    

    走近病床,乐彤的脸直触温予骞眼底。

    

    有一小撮光在她鼻尖上淡淡地晕开,跌落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衬得那张小脸可怜巴巴的。她的睡颜极不安稳,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垂散在脸侧的几缕碎发被沾湿,打成细细的小卷儿。

    

    温予骞在病床边坐下,眼底暗涌着那种灼痛人的深沉与晦涩。他略微俯下身,向她靠近。迟疑着,他抬手轻轻拨开她的额发,指腹拂去她额间沁出的汗珠,沿着她侧脸细嫩的皮肤缓缓下滑,轻微而温柔,像加了慢动作特效一样。

    

    冰凉的手指,滚烫的脸颊。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仿佛一道细微的金粉,铺展在乐彤又长又翘的睫毛上。似是感觉到什么,她的眼睫抖了抖,宛若春光里振动着翅膀采粉的金色蝴蝶。

    

    也许,是高烧的人感觉脸上的凉意实在舒服,又或是那熟悉而遥远的淡淡橡木气息,一点一点近了,勾起了记忆中贪恋的味道,渴念的温存,乐彤始终紧拧的眉,悄悄舒展开来。

    

    浮尘在光束里飞舞,遽然涌上温予骞心口的那阵心疼,来得突兀又肆意,简直毫无征兆。

    

    事实上,也不是毫无征兆,所有的感情线早已埋下伏笔。

    

    纵然温予骞寻不到那无端爱意的起点,他却那么清晰地记得,乐彤当初离开景岚镇的那个早晨——

    

    他得知她不告而别时,本以为自己会因她不再纠缠而感到如释重负。然而,当温予骞推开房门,看到她睡过的房间只留下一室空寂后,他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那个唯一敢在他面前叫嚣的女人,那个为了混进奥德堡偷偷钻进他车斗里的女人,那个在大雨夜帮他抢救葡萄的女人……她就这么离开了?

    

    生活浸染,温予骞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容易让别人在他记忆里留下痕迹的人,可就是那么一刹那,他突然发现他曾冷眼旁观的——她委屈时落下的泪,她开心时绽放的笑,她生气时拧起的眉,连同她的倔强固执,她的善良温柔……

    

    其实,他早已记住。

    

    不只是记住,而是如同一个烙印,在他过去二十八年枯燥而乏味的生命里戳上了一个徽章,生动的、鲜活的徽章。

    

    亦是那么一刹那,温予骞猝然感觉到那片缀满紫色赤霞珠的葡萄藤,那方与世隔绝的幽静小镇,甚至是这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他心里空空的。

    

    他还想再看到她。

    

    那个傻兮兮的女人,他怎么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丢了工作?

    

    所以,他回来了。

    

    他带着被她唤醒的那些渴望,对人生的渴望,对情感的渴望,重新回到了这个曾让他被痛吞噬,失去初心的地方。

    

    可一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爱,她却想逃?

    

    此时此刻,温予骞垂眸凝着乐彤那张带着病态柔软的小小脸颊,她眼睑下方淡淡的阴影,落在他眼里却似浓墨重彩,在他心上重重地划了一道,隐隐作痛……

    

    温予骞不知道自己这样看着她,看了多久。

    

    或许,是一小会儿。

    

    又或许,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日头向西垂了垂,病房里很静,静得仿佛可以捕捉到透明液体从输液袋里滴落的“滴答”声。

    

    乐彤从那场带着橡木气息的悠长梦境中醒来,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腔,迅速遮盖了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她睁开浮肿的眼皮,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环视空无一人的病房,乐彤唯看到从窗外透进来的落日余晖,残阳似血,微微地刺目。

    

    她恍恍惚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来梦中那冰凉的指尖,温柔的抚触,并不曾真的存在过。

    

    想想也是,以温予骞那般倨傲清冷的性格,那晚在他家,她让他那么没面子,他怎么可能还会来关心她?

    

    乐彤犹记得当她说出“我们以后不要见面”的那一刻,男人瞳孔中笼罩的阴霾与戾气,那样慑人,似要将她吞噬。

    

    决定是她做出的,可为什么那个男人真的不再出现时,她竟然会觉得如此难过?

    

    病来如山倒,让人连意识都变得脆弱。

    

    那种难过仿佛在不停地发酵,一眨眼便充满了乐彤整个心房,还在不断地往喉间涌来,她只觉呼吸沉重而费力,肺部一抽一抽地疼。

    

    温予骞并不知道他刚离开病房,乐彤就醒过来了。

    

    他从西裤侧兜里拿出手机,调成静音的手机显示有数通未接来电,他回拨吴正坤的号码。

    

    对方一上来便问:“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来开会?”

    

    今天下午,温予骞本来是要跟东方酒业的高管商讨与贝尔纳酒庄的独家代理协议。可东方酒业一众高管哪里会料到,如此重要的场合,一向言出必行的温先生竟然缺席了。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急事。”温予骞声音平稳。

    

    吴正坤没有不悦,关切一番,才道:“阿予,我准备给你东方酒业百分之十的股份。”

    

    温予骞眉间闪过一丝异色,声音没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因为你是东方酒业的大功臣了。你也知道我没有儿女,公司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救了公司就等于救了我的命……”吴正坤情意拳拳,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吴叔,你言重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么见外。”

    

    温予骞边讲电话边走出住院楼,有位身材偏胖的女人拎着一兜东西,低着头匆匆走进来。

    

    两人在门口错身而过,谁都没有注意到对方。

    

    电话另一边,吴正坤收起手机,他并没有因温予骞不为金钱所动,而表现出应有的释然,反倒忧心忡忡。

    

    他的心腹凑过来,谄媚地笑着说:“吴董,近日我们的股价持续回升,百分之十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幸好温先生没要。”

    

    “你懂什么!”吴正坤站在窗口,天边赤色的夕阳映在他那双鹰目中,竟然平添一抹阴鸷,“温予骞不要那些股份,我才不放心。若是想让他一心一意地帮我们打败许氏,就得把他拴牢。”

    

    心腹颇为惊异:“您不信任温先生?”

    

    “世事无常,人心总是会变的。就算他现在没变,也不见得日后不会变。”吴正坤沉声说道。

    

    乐彤还没收拾好心情,病房已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她向门口看去,一抹偏胖的身影步入。

    

    “向暖,你怎么来了?”

    

    乐彤费劲地想要坐起来,向暖赶紧上前按住她肩膀。

    

    “你别起来。我之前接到你同事林爽的电话,她说你住院了,让我帮你带点日用品过来。”

    

    “哦,谢谢你。”

    

    向暖打开灯,就看到乐彤那张脸白得像是伸手碰一碰,就会灰飞烟灭似的。她担忧地摸了摸乐彤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你这是怎么回事?”

    

    乐彤惨兮兮地缩了缩脖子:“外景条件太艰苦了。”

    

    向暖没说话,她虽然自闭,但不代表她眼拙。

    

    出外景之前乐彤就不对劲了,原本开朗爱笑的女孩,唇边不知何时没了笑容。有两天向暖起夜,看到乐彤房间在深夜长时间开着灯,根本就是一夜一夜睡不着的样子。

    

    走廊里有饭菜的气味飘进病床,向暖说:“我去给你打晚饭吧。”

    

    她说完就要出去,却突然被乐彤叫住:“刚才你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人吗?”

    

    对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向暖疑惑地摇摇头:“没有啊。”

    

    乐彤心底最最微小的那株侥幸的火花终于被彻底扑灭。

    

    病号餐让人想起大学食堂的伙食,实在不怎么好吃。乐彤一天没吃东西,原本是有胃口的,可油汪汪的菜肉入口,她一个发着高烧的人,动了两筷子就咽不下去了。

    

    向暖拿了颗苹果,坐在床边给乐彤削苹果,她刀工极好,苹果皮都不带断的。

    

    乐彤对她此举可以称为惊讶了。

    

    “没想到你还挺会照顾人。”

    

    或许是场合过于特殊,向暖动了动嘴唇:“我以前也住过院,生病没人照顾的话,很惨的。”

    

    对向暖而言,那些日子太过不堪回首了。

    

    一个人的病房,大量的抗抑郁药物,每天看着针筒扎进皮肤,看着自己的体重一点一点增加,看着窗外那一株枯了的老树忽然焕发新芽……她却只能感觉到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往事滋长,向暖眼里流转着落寞的光,乐彤刚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有位小哥敲门进来。

    

    小哥穿着某五星级酒店的制服,看了看病床上的人,他问:“乐小姐吗?”

    

    见乐彤应声,他把两个精致的纸袋放到床头柜上,口吻恭谨:“您的外卖。”

    

    两个女人俱是一愣。

    

    “我没有叫外卖呀。”乐彤道。

    

    酒店服务生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他躬了躬身,说:“温予骞先生给您订的餐。翡翠鱼羹、百合时蔬、香菇鸡肉粥和冰糖炖燕窝……”全是清淡可口的润肺食物。

    

    “请您慢用。”服务生说完,退出了病房。

    

    乐彤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须臾之间,各种情绪如茂盛的繁草在她心头疯长,仿佛之前一切的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挣扎着就要冲出她胀痛的胸腔——

    

    他来过了。

    

    他真的来过了!

    

    一起一伏的呼吸间,乐彤被炎症入侵的肺部就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呼地咆哮着,她耳朵里只有自己突然变得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响如擂鼓。

    

    可那剧烈的心跳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她狠狠压制住,而后,她心口竟然慢慢地溢出些酸楚来。

    

    大概是情绪起伏得太过激烈,乐彤因而错过了病房里的另一幕。

    

    向暖手中长长的苹果皮,在“温予骞”那如雷贯耳的三个字下,猛地断掉了。

    

    刀锋一歪,她指尖滚出一颗血珠,红得惊人。

    

    连呼痛都顾不上,向暖只满脸怔忡地看着乐彤,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亲哥哥——那个男人何时会对一个女人做出如此体贴的举动?

    

    难怪温予骞会去参加真人秀,难怪在阴影里沉寂多年的男人会朝着阳光迈出那艰难的一步,难怪镜头里他嘴角会有那样由衷的笑意……这一刹那,所有七零八落的碎片,都在向暖脑中渐渐连成一线,洞悉明澈。

    

    病房里,沉默得近乎诡异了。

    

    病房外,亦然。

    

    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僵在门外,他面容异常清朗,澄澈见底的眼中却是透出一丝复杂的光,而他手里刚好拎着……一袋外卖。

    

    眼看着乐彤打开餐盒,用汤匙舀起冰糖炖燕窝,一勺一勺地喝着,邵嘉远拎着外卖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紧到关节隐隐泛白。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投递在地面上,淡青色的瓷砖泛着冰冷的光泽,不知怎的那人影就多了一抹孤零零的感觉。

    

    站了良久,踏进门的那一步,邵嘉远硬是始终没有迈出。

    

    当晚,乐彤窝在病床上刷微博,许久没有更新的情感大V“安之若素”发了一条新微博。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奇迹,都能化为永恒。你终于遇到心仪的女人了吗?她是否如一缕久违的光,照亮了尘封在你心底的、那些不可碰触的晦暗?

    

    乐彤动了动手指头,习惯性地点了个赞。

    

    住院的日子过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细致而平淡。

    

    乐彤在电视台人缘好,她住院的五天时间里,林爽和一堆同事轮番来探视,她倒也不闷。

    

    她出院这天上午,李淑芳来了。

    

    “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生病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李淑芳一进病房,便拽着乐彤的胳膊,从头到脚细细地审视一遍,嘴里满是心疼的埋怨,“要不是我刚才看到嘉远,还不知道你住院了……”

    

    乐彤没想到老妈居然来了,她撒娇似的抱了抱李淑芳,打住对方的碎碎念:“哎呀,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才没敢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没事啦。”

    

    李淑芳是医院门诊大楼的清洁工,所以压根不知道女儿在住院楼,听说没事了,她脸上的担忧总算消退。

    

    她一边帮乐彤把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装进包里,一边说:“你有空请嘉远吃个饭。上次我住院检查身体,刚好赶上你去法国出差,有很多事都是他帮我处理的,我还没有谢他。”

    

    这样的理由,乐彤无法推辞。

    

    她看了眼时间,刚好快到饭点了:“要不我现在去找他吧。”

    

    市人民医院的特需门诊在门诊大楼七层,与病人熙来攘往的普通门诊形成极大反差,整层楼环境清幽而安静。

    

    邵嘉远作为全院最年轻的耳鼻喉科主任医生,拥有出身医学世家、海外留学、在国内外权威医学刊物发表多篇论文的炫目背景,向来一号难求,他今日刚好在特需门诊出诊。

    

    走廊很长,乐彤迈着闲适的脚步往邵嘉远的诊室走,途经护士站,她被一阵激烈的声音抓住了耳朵。

    

    “姑娘,求求你了,帮我们加个邵医生的号吧。”衣衫破旧的苍老妇人苦苦哀求,满是褶皱的手拉着身边的老头儿,“我们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加不了,邵医生未来两个月的号都满了!”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不耐烦地甩个冷眼,似乎觉得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

    

    乐彤的视线刚从这一幕上挪开,就看见邵嘉远诊室的门开了,有位男士走出来。

    

    男人身穿黑色手工西装,逆光走来,他恰好处于明暗交界处的面孔让人难以识清,那双背光的眼眸里黯淡无光,明明一身风华,却显出不同寻常的……落寞。

    

    乐彤以为是邵嘉远的病人,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却在下一秒,她浑身的血液都定格住了。

    

    猝然间,她已再度抬眸看向那人。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脚踝猛地向右一拐,便将自己整个人藏在了护士站一侧的大理石柱子后面。

    

    那人的眉眼、轮廓、身形,无一例外都是乐彤最熟悉的。

    

    可是……

    

    温予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乐彤那一瞬间的心神剧震,刺激得她连思考都不能,而温予骞已经视线低垂着走进电梯,全然没有注意到柱子后面满面震惊的女人。

    

    一大串问号蜂拥着、错乱着挤进乐彤的脑子,如一团乱麻纠缠,她完全理不出头绪。她甚至不知该惊讶自己居然在温予骞脸上看到了那种从未见过的怅然神情,还是该奇怪他为什么会来找邵嘉远?

    

    片刻后,载着温予骞的电梯下行,乐彤被一声尖厉的呵斥扯回了魂。

    

    “喂!你们干什么!”护士小姐一个箭步蹿出护士站,双目怒瞪,“你们不能进去!”

    

    乐彤浑浑噩噩地从柱子后面露出头,放眼一瞧,原来是那两位老人见诊室的门开了,居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想要硬往里冲。

    

    邵嘉远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双手抄着白大褂的衣兜从诊室里出来,不悦地问:“怎么回事?”

    

    护士小姐伶牙俐齿地告了两位老人一状,两人自知鲁莽,老眼里的希望之光早已沦为绝望,只怕闹成这样,邵医生是不可能给他们看诊了。

    

    可哪知道邵嘉远听完并无怪罪的意思,反而说:“你们进来吧。”

    

    老人感恩戴德,护士怏怏而去,乐彤将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如果不是她此时脑中只有温予骞的影子,她大概也会在心里给邵嘉远点个赞。

    

    邵嘉远转身进诊室,头一偏,发现了走过来的乐彤。

    

    他冲乐彤和煦一笑,那笑容,真的跟萧索秋日里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那样,满满的寒凉之中藏着一丝沁人的暖。

    

    “你等我一下。”

    

    乐彤点了点头。

    

    “二十三床的病人呢?”

    

    温予骞知道乐彤今天出院,他本想送她回家。可不料,他从特需门诊来到呼吸内科病房,居然扑了个空。

    

    戴着大口罩的年轻女医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眉眼弯弯。

    

    “你说乐彤啊?她刚刚出院了。”

    

    温予骞眉心轻蹙,走出医生值班室,他偏头看了眼走廊窗外。

    

    今日B市突遇寒流,秋风瑟瑟,窗外那几棵老树在冷风摧残下提前迎来了凋零,金黄色的树叶被大风尽数卷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交错。

    

    乐彤肺炎初愈,经不起半点风寒,温予骞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调出通讯录,就要拨出她的号码,却在这时候,两位护士从他身边走过,说话声传入他耳中。

    

    “二十三床是不是邵医生的女朋友呀?”

    

    “八成是。你没看邵医生这几天往咱们呼吸内科跑得多勤呢,我觉得他俩挺登对的。”

    

    “呜呜,原来邵医生有主了,我的少女心要碎成渣了……”

    

    温予骞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狠狠僵住,窗外的萧索映在他眼底,平添几分料峭。

    

    那些因乐彤刻意疏远而悄然涌生的落寞,那些因她刻意忽略而变得小心翼翼的付出,那些对她无法言说的心疼和担心,在这个瞬间,突然化为滚滚岩浆,烧心灼肺,让男人原本坚毅的内心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

    

    历来没有事情能够将其难倒的温予骞,似乎就这样败在了患得患失之下。

    

    他转瞬便把手机塞回西装,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

    

    午餐时段的医院员工食堂人声嘈杂,菜香四溢。

    

    邵嘉远排队打完饭,乐彤已经找好了位子。

    

    他一手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走到桌边,英俊的脸上浮起抱歉的笑意:“我半个小时后要和脑外科专家会诊,只能委屈你吃食堂了。”

    

    “我哪有那么挑剔呀,食堂挺好的。”乐彤已痊愈,不再畏油腻。

    

    她夹了块糖醋排骨塞进嘴里,状似不以为意地问:“我刚才看到温予骞了,他找你做什么?”在乐彤的认知里,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认识的。

    

    猝然冒出的名字令邵嘉远的表情隐隐一僵,但也只是一刹那的僵硬,随后那抹僵硬就被微笑掩盖。

    

    “你很关心他?”

    

    问出这话时,他深看着乐彤,目光似流于调侃,又似暗藏深意,以至于乐彤极快地错开视线,将对方的窥探隔绝在了她低垂的眼皮之外。

    

    “他是我们的节目嘉宾,我关心他也很正常。”她大剌剌地说。

    

    尽管她瞬间便将那丝被人说中心事的慌乱掩藏了起来,但邵嘉远还是看了个透彻,他脸色顿时一变,转瞬就想起王主任无意间提及的那些事情。

    

    乐彤住院期间,她的一日三餐均是由酒店中餐厅准时送来的,清一色的清淡食物,变着花样地做。不仅如此,更有自称是乐彤朋友的男子打了两次电话到主任办公室,询问她的康复情况……

    

    不用猜,邵嘉远也知道此人定是温予骞了。

    

    他口吻突然严肃了:“乐彤,温予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最好不要跟他扯上关系。”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乐彤蓦地从餐盘中抬眼,握着筷子的手也紧了紧。

    

    犹豫须臾,邵嘉远继续道:“你们这些小姑娘通常只能看到男人表象的一面,很容易被他们外在的光环吸引,被他们的关心呵护打动。其实,他们的狠戾与危险都是藏在阴影里的,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会被发现。”

    

    乐彤听得发怔,她是个情绪严谨的人,需要把所有关于温予骞的记忆都过滤一遍,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邵嘉远所说的那种人。

    

    可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自动屏蔽了邵嘉远近乎凝重的眸色,咬着嘴唇说:“温予骞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她的声音很轻,但那笃定的语气,却如同一块石头,沉在这嘈杂世界的最下面。

    

    秋风扫落叶,天气寒冷干燥。

    

    乐彤走出医院就打了个寒战,她缩着脖子,搓了搓被风吹得微疼的双颊,打车回家。

    

    出租车的车载广播播放着财经新闻快报。

    

    “许建山今日宣布因身体原因正式退休,许氏将由其独子许宴接管,但受造假风波持续影响,许氏此次高层变动未能提振投资人信心。截至午间收盘,许氏股价跌停……”

    

    絮絮叨叨的报道渲染着这场硝烟四起的商战走向,每一步都朝着温予骞预期的方向发展,而这些消息落在乐彤耳朵里,她唇角竟是牵出一抹苦涩的笑。

    

    类似的报道她早有耳闻,也隐约能猜到温予骞之所以高调复出,为东方葡萄酒代言,就是为了对付许家。但无论这男人在商场上如何杀伐果决,在她心里,他仍旧只是那个会派人将一餐又一餐的润肺食物送至她病床前的男人。

    

    他那隐藏在冷硬外壳下的温柔,只有她能看见。

    

    越是如此,乐彤心里越不是滋味。寒风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就像一片空旷的原野,也有风低低地吹过。

    

    因为爱,所以硬起心肠割舍时,总是伤情。

    

    又因为爱得不够,所以没办法冲破一切阻拦,她甚至连自己在情敌那里滋生出的、那点可怜的自卑心理都无法克服。

    

    残缺的家庭,被人唾弃的父亲,乐彤是在邻居白眼中长大的女孩,是在债主声讨中苟活的女孩,她外表看似比谁都坚强,实则内心比谁都脆弱。

    

    到了如今这一步,温予骞所有的付出,于她而言,都是不敢触碰的情意,漫长的折磨。那种夹杂着苦涩的甜蜜来势汹汹,似要将她一刀一刀地凌迟,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不知该如何安放了。

    

    同一座城市,一场声势浩大的签约仪式即将拉开帷幕。

    

    酒店休息室,温予骞坐在黑色真皮沙发里。

    

    邮箱里躺着一封匿名邮件,看着邮件里揭露的那场惊天阴谋,他表情迅速变化着,从冷凝,到无法置信,再到悲恸欲绝,最终——

    

    他握紧拳头,一拳重击在大理石茶几上。

    

    “哐”一声巨响,伴随着那一瞬剧烈的痛感,让他的意识前所未有地冷静清醒。

    

    “阿予,你怎么还在这里?”休息室的门随后被人推开,吴正坤容光焕发地走进来,“记者已经到宴会厅了。”

    

    三分钟后,在多家媒体的见证下,温予骞将代表贝尔纳酒庄与东方酒业签署独家代理协议。想必签约仪式一结束,褒赞东方酒业实力雄厚的新闻便会铺天盖地袭来。相较之下,处于造假丑闻风口浪尖的许氏,只会被更多同业和消费者不齿,甚至是永无翻身之日。

    

    这就是商场,兵戎相见,未见血,已丧命。

    

    然而,隐忍多年的温予骞当真走到手刃仇敌的这一刻,他内心竟然丝毫没有畅快淋漓的感觉,反而沉得像是化不开的墨砚。

    

    “吴叔,今天恐怕不能签约了。”

    

    温予骞揉了揉眉心,没人知道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暗藏着多少汹涌。

    

    平地起雷,吴正坤面色一凛。

    

    “为什么?!”

    

    “佛洛朗老先生突然对代理协议有些异议,他说暂时不准备进军国内市场了。”

    

    转折来得太过匪夷所思,吴正坤疑窦顿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佛洛朗不是把合作事宜全权交给你做主了……”

    

    温予骞无奈耸肩,话锋一转:“你之前说给我东方酒业百分之十的股份,但我没要。你还记得这事吗?”

    

    这个时候重提股份就意味深长了,不过,吴正坤不愧是久经商场的商人,心中当即有了盘算。

    

    “股份我随时都可以给你。”

    

    “不用给,我以市价购买。”略略停顿,温予骞声音一低,“从今天开始,我正式以股东身份加盟东方酒业。”

    

    吴正坤不免愣怔,与温予骞进行利益捆绑,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外面那些记者怎么办?如果让他们白跑一趟,得有多少人看我们的笑话?”

    

    “不会让他们白跑,就公布这个消息吧。”温予骞说完,整了整衬衫领口,起身大步走向宴会厅。

    

    温予骞入主东方酒业的消息,在业内引发轩然大波,起到的成效并不亚于一纸进口葡萄酒的独家代理协议。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东方酒业股价暴涨近两倍,多次登上财经版头条。与此同时,许氏之惨淡,简直惨不忍睹。但凡企业涉及食品安全问题必遭舆论炮轰,人人喊打,许氏俨然成了落水狗,根本打不赢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我打算暂时放弃中低端市场,主攻高端葡萄酒。目标客户为收藏人士,以及高档俱乐部。”

    

    H市某家高档私立医院的病房里,许宴摆着张臭脸,坐在窗下的沙发上,为许氏未来的市场方向定了调。

    

    这条路虽然不好走,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了。

    

    许建山躺在病床上,一向与儿子意见不合的男人,这次倒是罕见地没有反驳:“你的新酒发布会筹备得怎么样了?”

    

    由全国葡萄酒协会主办的葡萄酒博览会,下个星期将在B市盛大开幕。两年一度的博览会,集各大酒业集团的新酒发布会和采购会于一身,许宴试图借此扳回一城。

    

    他将带来的实木酒盒拿出来,正是许氏即将发布的新酒,壹号庄园。

    

    “十周年珍藏版蛇龙珠葡萄酒,宝石红色,酒体丰满圆润,柔和爽口,有结构感。采用国内先进的闪蒸技术,酒盒镶有巴卡拉水晶,并配有海马刀、滤酒器和堵酒塞三件酒具。全国限量三千瓶,适合个人收藏和商务宴请。”许宴的语气有些激昂,显然他对这支酒寄予厚望。

    

    可他说完,许建山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别看许建山气色大不如从前,说起话来威严犹在:“我们虽然了解吴正坤的行事作风,他没有拿下贝尔纳的代理权,应该不会将重心转移到高端酒,但我们完全摸不透温予骞那小子会在博览会上出什么招……”

    

    窗外灰色的云像卷积的浪,冲进病房,映在许宴脸上,青灰一片。

    

    但不知想到什么,他竟然笑了一下,颇有些欲盖弥彰地说:“温予骞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许宴筹备新酒发布会期间,温予骞紧锣密鼓地与几位投资商会面。

    

    项目洽谈得很顺利,一轮会议结束已接近晚餐时间。虽然温予骞不喜欢应酬,但七分利益,三分人情,该有的饭局总是不能少,因此他让助理在餐厅订了包房。

    

    一行人言笑晏晏走出会议室,途经前台,前台小姐交给温予骞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这是电视台寄过来的。”

    

    温予骞接过邀请函,大步走向电梯,随手打开来看了看。

    

    《亲爱的,你行吗》顺利杀青,节目组将于下周三举办杀青宴,诚邀各位嘉宾出席。

    

    人的记忆很奇怪,那些久久没有提起,本以为应该遗忘的内容,有时候却会被一个小小的线索瞬间翻出。

    

    就比如此刻的温予骞,他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就想到了那个女人。

    

    他上次见到乐彤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一个多月以前,医院病房?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但也好像没有过去很久。

    

    明明该忘记的事情,但却记得清清楚楚,犹如心中沉潭清可见底,只要低头,就能看见——似水波中的白月光,心口上的朱砂痣。

    

    “温先生?”

    

    王总第二次出声叫他,温予骞才从片刻的晃神中清醒过来,他视线从邀请函上挪开,抬眸一看,原来电梯门早就开了。

    

    Padova意餐在B市十分有名,不仅因为店家的意式料理多次荣登美食杂志,而且这里的景致格外别致。

    

    主打米兰风格的餐厅坐落在超五星级酒店顶层,六十层的视野极为开阔,CBD商圈的繁华夜景一览无遗。最接近夜空的建筑,星月光华从窗口流泻进来,与暖色调的灯光糅合在一起,轻柔悠扬的萨克斯乐曲,彬彬有礼的侍应生,不时小声谈笑的客人,环境宁静而美好。

    

    乐彤推开餐厅的玻璃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男人。

    

    她摘下围巾走过去,在那人对面坐下。

    

    “嘉远,你找我什么事呀?”

    

    乐彤是被邵嘉远一通电话从电视台叫过来的,她刚下班,没化妆,脑后随意绑了个丸子头,清汤挂面的一个人。

    

    邵嘉远倒是西装革履的,俊雅细致的脸拢在光线里,唇边漾着笑意,显出不同寻常的柔和。

    

    “我不说有事找你,你会出来吗?你说说,咱们都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乐彤也笑笑:“原来如此。”

    

    其实,上次在医院食堂,她和邵嘉远的用餐过程并不算太愉快。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提到温予骞的时候,乐彤顶撞了他,以至于他后半段吃得闷声不响,像是藏着什么欲语还休的心事。

    

    眼下见这男人心无芥蒂的样子,乐彤的表情松了松。

    

    邵嘉远已经提前点好了菜,她坐下没多会儿,侍应生便开始上菜了。

    

    主厨的心思十分巧妙,将每一道菜肴都以艺术品的形式呈现出来,柔软如海绵的牛肉、泡沫状的马铃薯、草莓味鱼子酱、白巧克力做成的面条……这就是美食界穷奢极欲的分子料理。

    

    邵嘉远的注意力却不在美食上,他吃完主菜就放下刀叉。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乐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了?”

    

    “我觉得在这样的夜晚,回忆一下我们的过去,好像也不是那么突兀。”邵嘉远笑意更盛,多了几分插科打诨的意味。

    

    如果乐彤没记错,他们初次见面也是在医院食堂,邵嘉远错拿了她的饭盒。乐彤脑中飞快地闪过那一幕,她默默算了算,不免有些感慨。

    

    “时间过得可真快,原来我们认识三年了。”

    

    “不止三年。”邵嘉远摇摇头,在乐彤陡然变得疑惑的目光中,他浅酌一口鸡尾酒,淬着酒气一般的声音把她拉进了另一个场景,“四年前,我留学回国刚进医院那会儿,曾经跟同事赴藏义诊……”

    

    西藏高原,医疗资源最匮乏的地区,邵嘉远作为热衷公益事业的年轻医生,那时在基金会组织下,曾入藏为当地村民进行义诊。临时医院设施简陋,人手不足,不料,某日晚上有位车祸重伤的孩子被送了进来。

    

    孩子急需输血,可当时血库缺血,又联系不上他的父母,邵嘉远一行又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高原反应,不能献血,孩子一时情况危殆。

    

    就在邵嘉远跟一位外科医生急得一筹莫展之际,小护士突然风风火火地把血袋送进了简易手术室。就是那袋宝贵的鲜血,最终救了孩子的命。

    

    邵嘉远从手术室出来之后才听小护士说,有位来旅游的女大学生捐了血。他想去谢谢人家女孩子,但小护士说女孩儿刚离开医院了。他跑出去一看,果然,只看到一个走远的背影。

    

    “很遗憾,我连她正脸都没机会看到。”邵嘉远凝视着表情渐渐有了变化的乐彤,他轻轻笑了起来,“后来回了B市,义诊的照片洗出来,那晚女孩献血的一幕也被照上了。我这才看到她的样子,特别漂亮的一个女孩儿。只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一年之后,我居然又见到了她……”

    

    邵嘉远的语气是愉悦的,就像只是单纯地回忆着什么美好往事,可他目光里透露出的讯息,却令乐彤止不住地心尖一颤,她仿佛真的能从他的描述里拼凑起当年的自己。

    

    “乐彤,人生有太多遗憾。不是所有人海中的错过,都会有弥补的机会。所以我觉得自己能再次和你相遇,是何等地幸运……”

    

    邵嘉远的声音温和、深情,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深意,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茧而出。

    

    乐彤猛地心口发紧,她根本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侍应生已经在邵嘉远的示意下,来到了桌边。

    

    一个漂亮的银色水晶礼盒陡然撞入乐彤视线。

    

    打成蝴蝶结的柔软丝带,十九枝蓝玫瑰挨挨挤挤,就像是湛蓝的海洋盛满星光,美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她震惊的视线还没有从玫瑰上移开,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忽然微微一沉,就这样被邵嘉远握住。

    

    “给我一个机会。”他用那种明知不该说,但不说就真的要遗憾终身的眼神看着她。

    

    乐彤浑身一僵,她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种状况,满眼的慌乱无措:“嘉远,我……”

    

    “在我的女人、爱人、恋人和女朋友之间选一个,好吗?”邵嘉远的手很凉,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灼热的温度。

    

    如果换作以前,邵嘉远很可能会因为存在“被她拒绝”的可能,而一次又一次止步不前。

    

    女孩的感情总是来得慢,他愿意倾尽所有耐心,慢慢等待。

    

    可现在,他没有时间了。

    

    自从他知道温予骞——那个危险的男人存在于乐彤生活中的那个刹那,他所有忍耐的事情都变得迫在眉睫了。

    

    温予骞与数位投资商的饭局接近尾声,他接到了到吴正坤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他欠了欠身,走出包间接电话。

    

    “阿予,你在哪里?”

    

    应酬少不了喝酒,温予骞嗓音微醺:“跟王总他们有个饭局。”

    

    “嗯,项目谈得怎么样了?”十五亿的大项目,吴正坤格外重视,如果不是出差,他一定不会缺席今天这样的重要场合。

    

    温予骞沿着走廊往外走,他揉了揉额角,想到外面透透气:“很顺利,王总有意愿投资……”

    

    “阿予?阿予?”

    

    吴正坤的手机里,陡然一片死寂。

    

    温予骞经过Padova的公共用餐区时,他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扫了一眼,就要收回视线,却在他目光扫过数米之外,窗边那张桌台的一刹那,握着手机的手猛地僵住,喉咙也像被人一把扼住,瞬间发不出声音。

    

    这一刻,灯光那么柔和,世界却是那么地刺眼。

    

    餐桌上那对熟悉的男女,那双握在一起的手,那盒蓝得一派浪漫的玫瑰……温予骞觉得一定是酒意冲头,让他眼花了。

    

    乐彤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狠狠地摁了摁眉心,松开手,那画面居然仍在。

    

    瞬间有股冲动,划破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划破素来沉冷的血脉,强烈地刺激着温予骞。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走过去,掰开那双交握的手,把那小小软软的手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天生的优越感所造就的超乎常人的自尊心与自制力,不允许他这样做。因而只是在原地僵了片刻,温予骞便双眸一垂,从侧门离开了餐厅。

    

    乐彤浑然不知自己最难挨的几秒钟被某人看了个正着,在这几秒钟里,她整个思维都被冻住,呆呆地望着邵嘉远,她甚至不知道——

    

    是这个男人一直把那份感情隐藏得太好?

    

    还是,她太粗心了?

    

    渐渐地,乐彤冷静下来。

    

    她用了点力气,把手从邵嘉远掌心里抽回来:“对不起,你给我的选项,我没有办法选择。我一直拿你当朋友。”

    

    说出这话时,乐彤眼睛里有澄澈的天空,也有那看不见的清澈溪流,清透如琥珀,倒映着邵嘉远的影子,却唯独没有他期望看到的那丝……情意。

    

    邵嘉远听到自己心脏崩裂的巨响。

    

    目光流转中,他最后一丝希望,一点一滴地淹没,他苦笑着说:“男人和女人永远做不成朋友,因为他们的心理和生理结构南辕北辙。”

    

    然而,回应他的是乐彤那声涩涩的:“抱歉,我先走了。”

    

    这一晚,寂静长夜,谁睁着眼到天明?

    

    坦白讲,温予骞不是个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男人,尤其是男女之情。他习惯了冷处理一切麻烦,对乐彤亦然。

    

    他原以为那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意,曾撩动了他的心,也终将会被他遗忘;他原以为那些根本不该存在的伤感,总有一天再也激不起任何惊涛骇浪,随着他们长时间的不见,越发地风平浪静,最后可能连涟漪都没有了。

    

    但到底是他高估自己了。

    

    人,说到底,最难控制住的,除了自己的心,便是感情。

    

    窗外的星空依然璀璨动人,但温予骞眸中早已光华暗敛,他眼底涌上来的失望,掺杂着几分不愿相信。

    

    那样的眸光,就像是被利器割伤了一道。

    

    一转眼,《亲爱的,你行吗》的杀青宴在B市某知名海鲜酒楼隆重登场了。

    

    节目组事先给所有的固定嘉宾、特邀嘉宾,以及赞助商都发去了邀请函,基本人人赏面出席。

    

    一帮人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早就混得烂熟,中午一开席,气氛便分外热闹,大家边吃边聊拍摄花絮,不亦乐乎。

    

    “乐彤,温先生怎么没来呀?”不知谁问了句。

    

    频频望向包厢门口发呆的乐彤被这句话拽回神思,她这才恍然意识到,对于那个男人,她心里其实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期待,当然更多的是……忐忑。

    

    乐彤咽下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思,回了同事的话:“我给温先生发了邀请函,但他没回复。应该是没时间吧。”

    

    哪知她话音刚落下,林爽就指了指包房墙上的电视。

    

    “咦?那不是温予骞吗?”

    

    包房里静了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随即投向了电视。

    

    当天,第十二届葡萄酒博览会在B市国际会展中心盛大开幕,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葡萄酒爱好者、行业精英和采购商齐聚一堂。

    

    风头正盛的东方酒业包下了场馆内最大的独立展厅,第二大展厅则由许氏包下。许氏使用了大量鲜明的色彩和魔球灯搭建展厅,极为抢眼炫目。

    

    而东方酒业的展厅只选择了单纯的橡木色。

    

    没有花里胡哨的广告牌,也没有推销员,展厅两侧整齐地排列着橡木桶,层层叠叠,散发着静谧而古老的年代气息。香槟金色的射灯,精雕细琢的展示酒架,胡桃木品酒台和系着领结的专业侍酒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商业气息都沉湎于葡萄酒的世界之外,俨如一场格调高雅的品酒会,唯美华侈至极。

    

    无论你是谁,只要你走进展厅,都可以免费品尝到一杯东方酒业自产的葡萄酒,着实应了此次展会的主题:葡萄酒让一切皆有可能。

    

    许氏和东方酒业较劲似的,上午十一点,两大葡萄酒集团的发布会同时开始。这可愁坏了大批分身乏术的记者,有些媒体干脆派出两组记者,各守一边。

    

    东方酒业展厅内,四周灯光渐暗,只有一柱闪亮的光束投射到台上。

    

    温予骞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走上台,深邃的眉宇间,既有成熟男人的沉敛稳重,亦有年轻男子的清俊和锐气。光柱随着他稳健的脚步缓缓移动,他那双长腿把裤线绷得笔直,每一步踏出来,都带着夺人眼球的气场。

    

    台下记者按动相机快门的啪啪声不绝于耳,镁光灯一通猛闪。

    

    一众业者则忍不住交头接耳,纷纷猜测东方酒业即将亮相的新酒真容。

    

    毕竟许氏一早便大张旗鼓地透露,壹号庄园的市场价在万元以上。如果温予骞今天拿不出好东西来,绝对要显得寒酸与逊色了。

    

    可令人惊疑的是,温予骞竟然没有带任何一支酒上台。

    

    在一阵窃窃私语声中,温予骞的嗓音显得清朗而低沉:“富兰克林曾经说过,我们常听说由水变成酒是个奇迹,这个由上帝恩典造成的奇迹每日都发生:天堂降下雨水到葡萄园,由树根进入葡萄,变成酒。你们想见证这个奇迹发生的过程吗?”

    

    尽管大家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没忍住附和。

    

    “想!”

    

    温予骞微微一笑,按下手中的遥控器。

    

    巨大的投影幕布随即开始播放一幢超豪华酒庄的三维动画效果影片,枝繁叶茂的葡萄园,巴洛克式的欧洲古堡,典雅幽静的酿酒窖……浓郁的乡村田园风格中带着暗夜玫瑰花园的神秘,处处山清水秀。光是这样看着,就仿佛身临其境,能够嗅到那薄荷一般的清新气息。

    

    “这就是东方酒业计划在B市近郊打造的超级酒庄。”

    

    温予骞那双狭长的眼眸像是夜色里的弦月一般明亮,有野心,有气魄,也有让人不容错过的意气风发:“在这里,你们不仅可以尽情感受风靡世界的葡萄酒文化,享受愉快的假期,以及专业的葡萄酒品鉴课程,更可以亲眼见证奇迹的诞生!”

    

    原来,东方酒业呈现于众人面前的不是新酒,而是一个奇迹!

    

    任何一支葡萄酒,哪怕价格再昂贵,也无法与之匹敌。

    

    毫无疑问,这一仗,许氏又输了。

    

    展厅内骤然灯光大亮,那璀璨光芒落入温予骞眼中,又冷又亮,无声跳耀。

    

    他字字掷地有声,极富感召力:“葡萄酒让一切皆有可能。东方酒业将与大型房地产投资公司联袂合作,正式开拓一个全新的葡萄酒王国!”

    

    台下沸腾了,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骗子!”

    

    陡然间,有激昂高亢的男人声音无情地贯穿掌声,仿佛是滚烫的火苗猛地注入冰凉的冷水,发出“吱”一声刺耳的尾音。

    

    这尾音极快地刮过众人耳膜,令所有人都惊愕地回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这人站在展厅最后,穿着亮色衬衫,短发乌黑如墨,俊脸白皙如玉,两道均匀的长眉清俊如画。再配上那副三分傲慢,七分潇洒的神态,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失态。

    

    除了许宴,还能有谁?

    

    可他这会儿怎么不在自家展厅待着,反而跑到别人的地盘来了?

    

    记者反应极快,立马打了鸡血似的围过来,长枪短炮直往许宴脸上戳:“许先生,‘骗子’是什么意思?”

    

    浓烈的讥讽之气在许宴面孔甚嚣尘上,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凝聚刀光剑影:“你们都被温予骞骗了,他在三年前就失去嗅觉了!”

    

    全场皆惊!

    

    “温予骞没资格当品酒师,也没资格创造奇迹!他品不出任何一支葡萄酒的味道,何谈建造葡萄酒王国?东方酒业是在利用他作虚假宣传,愚弄大众!”许宴的声调越发高了。

    

    展厅里炸锅了,记者的提问声此起彼伏:“你是怎么知道温予骞没有嗅觉的?你有证据吗?”

    

    如果许宴拿不出有力证据,他的爆料就成了狗急跳墙,故意抹黑竞争对手。一旦温予骞追究起来,别说他讨不到一点好处,恐怕还得被扣上个诽谤的罪名。

    

    许宴眼里的迟疑和凝重一闪即逝,他就这么从容不迫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证据在这里!”

    

    倒吸冷气的声音当即响彻现场,有业者低声惊呼,有记者手里的话筒被挤掉在地上,也有人张着嘴艰难地相信着什么。

    

    只因许宴当场亮出的竟是——

    

    温予骞在市人民医院的就医记录。

    

    一幕幕血雨腥风从新闻画面里闪过,酒楼包厢里的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地盯着电视,乐彤也不例外。

    

    她只觉眼前一黑,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惊涛骇浪瞬间冲破她心口,滚滚洪流涌入她喉头,某些破碎的画面排山倒海般在她脑海里翻涌肆虐,那种窒息的感觉顷刻间抓住了她。

    

    难怪,那天温予骞会从邵嘉远的诊室走出来;

    

    难怪,三年前他宣布退出隐居景岚镇;

    

    难怪,他每次拿起高脚杯时,眼底都会有沉痛的光芒闪过……

    

    那些曾经被乐彤忽略的,或者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在这一刻通通有了解释。但她感受不到分毫云开雾散后的天地澄明,她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韩总,你要去哪里?!”韩薇薇的助理急声问道。

    

    韩薇薇今天穿了件中式旗袍,只见她腾一下从餐桌前站起来,旗袍下摆在空中画出一个急切的弧度,她脚上那双四寸高跟鞋飞一般跨出包房门,一眨眼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有从她肩头滑落的那条钴蓝色披肩留在地上。

    

    “抱歉,韩总可能去找温先生了,我去看看。”助理匆匆解释了一句,赶紧追了出去。

    

    窗外淅淅沥沥地飘着雨,城西一家甜品店里,顾客悠闲地喝着咖啡,吃着蛋糕,享受潮湿而惬意的午后时光。

    

    没有人注意到液晶电视屏幕前僵立不动的那抹身影,也没有人听得到来自那抹身影心底的悲鸣与哀号。

    

    温向暖仰头看着电视,白色甜品师制服下的圆润身体如筛糠一般颤抖着,玻璃窗上的雨珠不断滚落,画出一条条水线,那水光映在她眼睛里,沉重的悲伤似要溢出眼眶。

    

    渐渐地,镜头里哥哥的脸庞,昔日爱人的脸庞,都被糅杂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几年光阴仿佛瞬间被缩短到了那日。

    

    “你不要在品酒师大赛里赢许宴,好不好?”瘦瘦的大眼睛女孩摇着哥哥的手臂央求,“许建山说,如果许宴赢了,他就同意我们在一起。”

    

    温予骞揉揉她的头,像是在看一个不懂成人世界感情的小孩子似的:“别傻了,许建山的话不能信,许宴对你也不是真心的。”

    

    温向暖依旧执拗地看着他:“我信许建山,也信许宴。”

    

    只有信,她才有勇气继续与许宴走下去。

    

    哪怕只有一丁点希冀,也足以点燃少女对爱的执着与狂热。

    

    可惜,这可怜的、卑微的爱情注定不被理解。在随后完美落幕的品酒师大赛中,温予骞力压群雄,狠挫许宴,一举斩获桂冠。

    

    观众席上的温向暖偷偷瞟了一眼许建山。

    

    四目相对,对方那阴沉愠怒的目光,让她心里响起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她与许宴的一切都完了。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来得太汹涌又太澎湃,只消一秒,便冲垮了温向暖全部的理智,属于哥哥的全部胜利与赞誉,都让她觉得刺耳又刺目。

    

    她怒气冲冲地跑到温予骞面前,把气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这个自私鬼,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温向暖说完就像疯了一样跑出赛场,白色帆布鞋在厚厚的地毯上交替得凌乱……之后发生的那一幕,即便是到了今天,她都不敢再回想。

    

    那骇人的画面,像被摔碎的玻璃,只碎片式地出现在她的梦魇里。

    

    没有月亮的夜晚,刺眼的车头大灯,朝着赛场大门疾驰而来的轿车,就在那辆车即将把温向暖撞飞的那一刹,她被一双有力的手猛然推开,跌倒在几米开外的水泥地上。

    

    而推开她的人,却倒在了车头前。

    

    那几欲夺命的一刻,不是意外。

    

    死神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刻,却是意外。

    

    温向暖虽然在那场人为策划的灾难疏漏里苟活了下来,她却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这偷来的人生,只因倒在车头前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说着“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的那个人。

    

    命运真是给了她最大的讽刺,当初她说出那句话时,一定料想不到,时至今日,她连做梦都想看一看哥哥。

    

    可她哪里还有脸面对他?

    

    温予骞脑部受创,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他全身都恢复得很好,唯有嗅觉中枢损伤,无法治愈,自此丧失了嗅觉。

    

    一位失去嗅觉的品酒师,就像失去双腿的运动员,失去双眼的画家,失去双耳的音乐家,这世界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他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温向暖是除了温予骞之外,唯一知道他丧失嗅觉的人。

    

    自责、愧疚、恐惧,那样盘根错节的复杂感觉,温向暖不能承受,不敢面对,她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哥哥那黯然落败的眼神。她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气,只够恨她自己。

    

    她选择了离开,永远地逃避。

    

    那些无人倾诉的悲恸,那些在她心底生长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伤口,时过境迁,也许早已结痂,却始终未曾痊愈,撕开来仍会流血,仍会疼。犹如刻在骨子里的疤,痛的印迹。

    

    就在前阵子,她在节目中看到温予骞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喜极而泣。可她如何会料到,哥哥好不容易才从那场灭顶之灾的阴霾中走出来,许宴竟然如此残忍地向全世界揭开了他的旧伤疤……

    

    那将何其之痛?

    

    温向暖的心脏狠狠一抽,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节目组的杀青宴结束,乐彤跟同事回到电视台。

    

    许宴在记者会上公布的消息太劲爆,大家又都跟温予骞共过事,不禁对他失去嗅觉一事众说纷纭。有人骂许宴出阴招,有人惊叹温予骞藏太深,亦有人好奇许宴是如何拿到他那纸就医记录的?

    

    相比之下,乐彤显得尤为沉默。

    

    那些热火朝天的争议声明明近在她耳边,却又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呆呆地坐在格子间,沉浸在属于她和他的回忆世界里。

    

    恍恍惚惚的,乐彤又想起景岚镇的那个男人,平顶硬草帽,干净的白衬衫,葡萄藤间挺拔隽秀的身影……那时候她觉得温予骞超凡脱俗,与世无争,活得惬意又洒脱。

    

    可今时今日回过头,她才发现雾里看花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他在那里,并不是因为他属于那里,而是他再也回不去自己曾经的世界,再也无法轻轻嗅一嗅高脚杯中那馥郁甘醇的酒香,再也无法品尝出这世间他曾钟爱的单宁的味道。

    

    卸下昔日光环,剥离过往辉煌,他只能与葡萄和土壤为伴,只能在那与世隔绝的小镇一隅静待日落月明,静观人世变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何其悲哀!

    

    乐彤不知道一个闻不到味道的人,如何会迷恋一碗鱼头汤的滋味?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那汤羹出自她手,所以被赋予了特别的味道?

    

    不是用嗅觉品尝的鲜香,而是入心的温暖。

    

    也许,人生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但此时此刻,乐彤却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剜了一般,一片生疼,窒闷不已。

    

    从格子间里站起身,她一个人走上天台,冷风灌入脑髓,夹着点雨星儿,落到她脸上,她才觉得活了过来。

    

    或许是雨滴反复敲击雨棚的“叮咚”声激起了乐彤心中某种欲念,又或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跟温予骞说点什么,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么。

    

    她终是哆哆嗦嗦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可她颤抖的手连通讯录都还没调出来,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嗓音偏高的说话声。

    

    乐彤偏头看去,是两位新闻部的员工。年轻一点的是摄像,年长一些的是某位资深记者。

    

    摄像小朱在雨棚下点了根烟,眯着眼深吸一口,问:“李哥,许宴跟温予骞到底有什么过结?今天听许宴的口气,他俩的恩怨好像不止商业斗争那么简单啊!”

    

    李哥正是三年前为了采访许宴追去景岚镇的记者之一,他叹口气,说:“当年品酒师大赛上温予骞赢了许宴,后来谁知道他居然在赛场门口遭遇了车祸。事后媒体接到匿名消息,说车祸是许家策划的。”

    

    乐彤听闻,脸色陡然发白,攥着手机的细小骨节凸起。

    

    她脑袋“嗡”一声炸开,内心有一种激烈的情绪在燃烧,某根理智的弦迅速被烧断,她三两步走过去:“车祸真是许家策划的?”

    

    突然插入的声音很急切,带着微微的颤音,激得两个男人一愣,他们迅速打量了乐彤一眼。

    

    虽然不同部门,但都是同事,平时也打过照面,李哥没拿乐彤当外人,他回道:“这事还真不好说。警方那时也介入了调查,不过肇事者逃逸没抓到,又没证据指向许家买凶杀人,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媒体没报道?”乐彤拧起眉心。

    

    她记得自己当初在景岚镇特别查过品酒师大赛的相关消息,根本没发现关于车祸的只言片语。

    

    李哥的表情有些复杂。

    

    “当时的新闻都被压下来了,领导说不许出。估计是许家施压了吧,毕竟许建山势力挺大的。”

    

    “要是他真买凶杀人,害怕曝光很正常。”小朱掸了掸烟灰,语带讥讽接了话。

    

    乐彤陡然感觉冷风从心底的各个角落里蹿起来,冷得她一个寒战。可转念,她眉心拧得更紧,隐隐觉得哪里说不通。

    

    “就因为温予骞赢了许宴,许建山就要杀人?”

    

    “也不全是。”李哥的声音低了低,“当年我跟了这个新闻很久。据说温予骞的妹妹和许宴交往,许建山不同意,为了家族利益,他硬要许宴与韩家联姻,所以车祸的目标本来是他妹妹……”

    

    小朱年轻气盛,义愤填膺说道:“许建山太无耻了,儿子的女朋友都能下毒手!不过,我看许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温予骞明明是被他们家害得没了嗅觉,他今天居然还敢爆料!”

    

    信息量太大,乐彤快要消化不了,她身子发软,扶了扶身边潮湿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那温予骞的妹妹呢?”

    

    “她以前在景岚镇开了家旅店,车祸之后就没消息了。”李哥也点上根烟,唏嘘不已,“总之这里面水很深,一些疑点我至今都没搞清楚。”

    

    周遭烟雾缭绕,乐彤的视线都模糊了,烟草的气息似乎涌入她肺腑,无数细碎的片段渐渐在她脑中关联起来,所有的人和事物似乎都重新有了定位。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

    

    李哥接听电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眉头一紧。

    

    “你把地址发过来,我们马上去现场!”

    

    只一句,他便挂上电话,全然顾不得乐彤,他拽起小朱掉头就走。

    

    小朱脚下一个趔趄,嚷嚷道:“怎么了啊?!”

    

    “温予骞出车祸了!”

    

    李哥的声音消失在天台拐角处,几乎要淹没掉乐彤的听力。猛然之间,仿佛有一枚钢钉,顺着那话狠狠地凿进了她的心脏,魂飞魄散。

    

    足足在原地怔住两秒,乐彤才陡然抬起脚,跌跌撞撞地追上李哥和小朱,她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

    

    “我和你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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