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雨声慢摇,蜂鸟的心跳
灯火初明,B市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下班晚高峰的城市因这糟糕的天气而变得愈加拥挤喧嚣。
据李哥所言,许宴爆料的消息,一度令展会现场陷入混乱,温予骞在保安护送下离开,记者连他一个正脸镜头都没有捕捉到。因此,大批记者事后前往戴美高俱乐部围堵,试图抢下他回应此事的独家报道。
温予骞为避记者,傍晚时直接驱车从地下车库离开,殊不知车库出口亦有记者蹲守。一场险象环生的追车大战随即上演,只是谁都没料到,情急之下,温予骞的车竟会闯红灯,一场采访最终酿成了惨烈车祸。
乐彤乘坐的采访车朝着城东的车祸现场行驶,玻璃窗被雨水打湿,高架桥两旁线条冷而硬的摩天建筑模糊得只可见高大的轮廓,不远处的路灯灯光显得有些昏暗,那光芒似乎怎么也照不亮暮色,前路暗沉得仿佛穷途末路,令人压抑,令人生畏。
乐彤木然地看着车窗上那些晕开的雨点,她映在玻璃上的脸颊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搅在一起的手指僵白得骇人。
这一生至此,她见识过太多恐惧,债主的凶狠、妈妈的疾病、爸爸的死亡。可这一刻,她却被那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至极的恐惧紧紧包裹着。
不,温予骞不会出事。
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他的拥抱很温暖,他叫人送来的病号餐很好吃,她喜欢给他煮鱼头汤,她还想陪他再去吃红姨的蒸饺,她亦愿意用今生全部的热情去温暖他沉淀在骨血里的那些伤与痛。
“你开快点儿!”副驾上的李哥又一次催促司机。
司机无奈地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的车排成了长龙:“挪不动窝啊!”
临近车祸现场,交通出现严重拥堵,乐彤紧绷的神经被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她看了眼窗外,猝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她猛地伸手拉开车门,瘦小的身子就这么蹿了出去。
等车里几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朝着路口拔足狂奔而去。
……她等不了了!
滂沱的雨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冰碴儿飞溅到乐彤脸上,淋湿她的头发、衣衫,冷得彻骨,她内心却滚烫,像是燃起了一把火,饶是这狂风暴雨都浇不熄。她体内有一种胆量,她不知道它将带她去向何处,她唯有听从自己心底的一念。
乐彤的鞋子慌乱又迅疾地踏在柏油马路上,汽车的鸣笛贯穿她耳膜,她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雨,她脑子里闪过许宴对温予骞的疾声指控,闪过韩薇薇消失在包房门口的旗袍下摆……一切都是混乱无序的,如同这嘈杂鼎沸的大千世界。
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曾经以为,总有一天,这段来不及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会随着所有或美好或疼痛的记忆一起,沉淀在这纷繁世界的最底端,沉淀在缓缓流逝的时光最深处,不再被想起,直至消失不见。
但此时此刻,乐彤终于可以确认,爱才是人类最公平的信仰。
她坚信人人都会为此殉道。
透过模模糊糊的雨帘,她隐约看到一辆被大货车撞得变形的豪华轿车,凹陷的车头,烂熟于心的车牌号码,以及那些迸溅在玻璃窗上的血迹……车祸后留下的、尚未来得及清理的事故现场触目惊心。
“驾驶座上是一位年轻男子,伤势严重,救护车赶到时人已经昏迷了……”
乐彤在路口刹停脚步的那个刹那,鸣响警笛的救护车已经呼啸而去,她耳畔滚动着围观路人的议论,那些纷杂的声音犹若魔音贯耳,将她最后保持着的那一丝侥幸心理也无情击碎,顿时连呼吸都有种快要停滞的沉重。
大概是那一路奔腾的步伐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也用光了她这辈子全部的勇气,以至于乐彤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慌无助和灭顶绝望,她剧烈地喘息着,捂着唇,缓缓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蹲下来。
那些故作坚强时隐忍不发的泪水终于得到了解脱,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乐彤眼中涌出,顺着她眼角淌落下来,直接摔碎在被大雨持续冲刷着的水泥地上。那一串串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汇集成浅浅的水洼,蜿蜒的溪流,被风撵着旋进路边的下水道……
这世界瞬间一片荒芜,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个颤动着双肩失声痛哭的女人,只剩下那些眼泪也没法倾诉干净的悲伤,痛如刀绞。
雨夹着雪,一直下,越来越大。
交警疏散人群和车流,记者转而奔赴医院,乐彤头顶上的雨雪不知何时忽然停了。
感觉到一把伞撑在了自己头上,她的啜泣停住一瞬,埋在双膝间的脑袋浑浑噩噩地抬起来,一截干燥笔挺的黑色西裤赫然撞进她眼帘,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往上,她看到了伞下那个不真切的身影。
男人身后是大雨纷飞,他脸孔隐匿在雨伞的阴影之下,那双眼染上几分灯光的迷离,混乱的幻觉与真实画面交错里,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可他那熟悉的眉宇轮廓,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仿佛须臾之间,就将乐彤从那场生死暌违的噩梦中一把拽了出来。
这一刻,周遭突然静寂,天地无声。
乐彤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碎掉的心脏,一片一片重新拼凑完整的声音,她微张着嘴,被泪水清洗过的眼眸里泛着一丝丝惊讶,就像夜色里倒映着繁星的湖泊,闪着银白色的水光,亮得惊人。
温予骞陡然觉得自己在她那水漾波光的泪眼里,狠狠晃动了一下。
他皱着眉俯下身,手握住乐彤颤抖的肩,想要扶她起来。可下一秒,她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或者说是冲动,还没有站稳脚的女人忽然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乐彤的脸颊深埋在他胸口,双臂环住他窄而结实的腰,环得牢牢的。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贪恋他的存在,如此害怕失去他的温柔,她所有不知不觉的、压抑忍耐的、一经发现就再难控制的感情,直接爆发,陷落。
苍凉悲戚的黄昏街头,回荡着谁突然而起的心跳?
他的,还是她的?
又或者,是彼此交叠在一起的心跳?
温予骞瞬间僵硬的身体似乎泄露了些什么,他回抱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这样抱了多久,乐彤才抬起头,倏然落进他眼里的双眸还盛着泪光,可那双眼睛却让温予骞看得格外分明,清澈透底。
就是这么一张容颜,这么一个女人,好像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墨色的眼瞳中,烙印在他千疮百孔的内心里,刻骨铭心。
温予骞摸了摸乐彤湿漉漉的脸,他一点一点地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一缕路灯的光芒穿透他们的唇,他慢慢地吻住了她。
男人的唇带着如水的凉意,也格外地柔软,属于他的,淡淡的橡木气息瞬间侵占了乐彤每一寸发肤。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跳霎时像蜂鸟一样,狂乱失序。她思考不了问题,脑袋开始变成空白,全身的神经也都绷紧起来,只有唇上的感觉那么清晰。
他轻触着她唇瓣,轻吮着她嘴角,渐渐用力、深入,那一次次唇舌间激烈又温柔的辗转,一次次缠绵又用力的吮吸,带着没有人了解的涩意,也带着无法言说的眷恋……
苦涩的、甜蜜的、悲悯的,他赐予她的所有感受,通通在这个刹那,一丝一丝地撩在乐彤的舌尖上,流连缠绕,入心入肺。
那种盛满全世界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地再次泛起泪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雨伞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静静地躺在马路中央。
大雨淋湿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他们却浑然不觉。
直到堵塞的路口重新畅通起来,这世界又恢复了秩序,温予骞才离开乐彤有些红肿的唇,他牵住她的手,朝路边走去。
其实,当他刚才完好无损地出现时,乐彤就知道他并没有在遭遇车祸的那辆车里,很可能那辆车只是为了引开记者视线而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可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心有余悸,不自觉地把他的手抓紧了些。
那种被依赖的温柔从紧扣的十指蔓延至心头,令温予骞心口生生一麻。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他声音喑哑得像是揉碎了夜色。
乐彤重重地点了点头,鼻腔里的酸意一直退不下去,呛得她没有说出话来。
温予骞脱下自己的羊绒外套罩在她身上,裹住她湿透的身子,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先回家休息,我还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乐彤被这句话倏然拽回现实,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的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激荡不已,可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哪怕明明已是危机四伏,他举手投足间的沉稳和傲气却没有折损半分。
她从他眼中隐约能看到沉痛,但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脆弱。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又好像都成了多余,最终化作她饱含深意的一句。
“阿予,我相信你。”
无论许宴如何抨击他是骗子,乐彤对他都只有信任。
那种信任,不分对错,只分亲疏远近,叫作本能。
温予骞原本沉静如湖水的眼眸中,泛起一丝动容,那动容就这么轻易地将其余一切都淹没。
他帮乐彤拦了一辆出租车,她坐进车里,车轮碾着积水驶离。
模糊一片的后视镜里,男人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消失。
乐彤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思绪在晦暗的车厢里杂乱纷飞,不知怎的她就想起韩薇薇,和她说过的那句——乐彤,你不要跟我争阿予,好吗?
雨刮器唰唰地响,乐彤脑中、心中纠缠已久的种种杂念全都彻底厘清,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冻僵的指尖轻颤着,却是毫不迟疑地按下了某个号码。
“喂?”韩薇薇的声音传进她耳膜。
“韩总,对不起。你上次说的事情,我做不到了。”乐彤的语气坚定而清晰。
车祸后,马不停蹄赶到医院的记者发现伤者不是温予骞,便要离去。不料,抢救室外,他们迎面遇见大步走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男人正是温予骞。
见记者呼啦一下围过来,随行的东方酒业公关经理黑下脸,伸手就去挡镜头。
“不要拍照,不要访问!”
公关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职场经验丰富老练,早料到记者在此。他原本强烈反对温予骞这个时候来医院,可温予骞得知司机伤势严重,坚持亲自前来探视,别人根本劝不住他。
记者追踪了一天,好不容易逮住人,当然不肯罢休,一迭声地要求温予骞回应失去嗅觉一事。
“我们明天会召开记者会回应此事,温先生是来探望伤者的,请你们让一让。”一行人寸步难行,公关经理厉声说完,示意手下的人去叫保安驱散记者。
局面愈加混乱,温予骞却一直不动声色,棱角冷厉的面容隐隐透出倦色,沉着眉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个男人不会做出任何表态的时候,他突然薄唇轻启:“我确实在三年前一场意外中失去了嗅觉。出于各种考量,一直没有对外公布消息,请大家谅解,对不起。”
言毕,温予骞面对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高傲冷酷的男人,儒雅谦卑的姿势,原本挺拔笔直的腰身向前倾斜四十五度,没人知道他那低下的头颅之下,此刻是怎样的表情——被逼到极致反而隐忍起来的平静,抑或是那种陈年伤口被晒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悲恸?
一众记者哗然,公关经理则乍然色变,不可思议地看着温予骞。
事实上,许宴今天爆料后,媒体舆论便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对于温予骞的质疑声一浪高过一浪,东方酒业更是出现了退货潮。
下午东方酒业和戴美高召开了碰头会议,联合启动危机公关处理方案,双方一致决定拒不承认温予骞失去嗅觉,反斥许宴诽谤。
毕竟,光是“许宴如何拿到温予骞就医记录”这一点就能大做文章。许宴将商业斗争衍变成人身攻击,非法获取对手隐私,其中甚至可能牵涉到医院泄露患者资料等。
这一连串疑点,足够将池水搅浑,混淆大众视听。
可温予骞的反应如此出人意料,他居然并未采纳公关团队的决策建议,而是不遮不掩地直接道歉,这下彻底坐实了许宴的指控。
公关经理一贯利索的嘴皮子顿时派不上用场,只觉得许宴疯了,温予骞也疯了。
司机虽然伤势严重,但好在并无性命之虞,温予骞为其安排了最好的医护团队之后,离开了医院。
初冬的夜里有些凉,雨夹雪渐渐停了,寒气爬满城市各个角落,地面结起一层薄薄的冰,车辆小心翼翼地驶过。
温予骞驱车回到雅澜苑,时钟的分针和时针双双叠在一起,停在正中位置,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他松了松领带,拿出早已调成静音的手机,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占满屏幕。忽略那些不重要的联系人姓名,温予骞目光倏尔一凝,点开其中一条短信。
“一切不好的都会过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发件人显示乐彤的名字。
生平第一次表白,她不会说漂亮话,词穷,紧张,如个傻女孩,连标点都多打了一个。
手机的微光映在温予骞眼底,像是一股无声的暗流,瞬间冲进他心里。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好似被一股柔软的力道所撼动,隐隐一跳。
他从玄关走到卧室,身后一路亮起灯光,驱逐了这个夜晚的寒凉。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回拨了乐彤的号码。
可就在他按下拨出键的那个刹那,他才注意到她的短信是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温予骞指尖略微一顿,待机铃声只响了一声,他就要挂断,却在这时手机里已经传来了乐彤的声音。
“阿予?”她嗓音清脆悦耳,不带一丝睡意,难道是一直在等待什么?
温予骞轻“嗯”一声,停顿须臾,他说:“参与别人的人生要负很大的责任,你想好了吗?”
乐彤那边明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透过被子摩擦的细微声响,温予骞能感觉到乐彤从床上坐了起来,换了个方便思考的姿势。
“我……”
女人突然没了声音,两相静默。
有什么东西,沉默的,如醍醐灌顶,几乎湮没掉乐彤的思维。她直到这个瞬间才明白,温予骞要的是什么。
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前方可能是繁花似锦的康庄大道,亦可能是步履维艰的奇崛险峰。对温予骞这个什么都经历过了的男人而言,爱情于他,早已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游戏,也不是一时冲动的表白与被表白,他想要的是——
承诺。
对于你我未来,斩钉截铁的承诺。
“乐彤,在你跨出一大步之前,你要确保你的选择不会让你后悔。”男人的声音平静而低沉,隐约淬着一丝沙哑,仿佛被砂石磨砺过,“要我给你时间考虑一下吗?”
“不,我考虑好了。”乐彤这次回答得很快。
她的被子又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好像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因为做出了人生的某个重要决定,而终于释然。
“阿予,我不后悔,让我做你的鼻子。”软糯的声音,热血激荡着血脉,乐彤微微豪气顿生。
被痛苦洗礼过的男人有一种沧桑的魅力,她看见他的光环,也看见那光环背后不为人知的孤凉和悲伤。在他那不小心被撕开一隙的悲伤面前,她曾经那么根深蒂固的胆小和自卑突然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仿佛不过是在沙地上划了一道,风过后什么痕迹都逝去了。
只有她的心控制不了,一直向他靠近。
哪怕是跟他一起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她娇弱的身子也敢闯。
温予骞都没意识到自己把手机握得紧了,时钟的分针明明只转了一圈,却令人觉得仿佛天荒地老那般漫长。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他说。
冥冥之中,似有她和他夹杂在一起的呼吸声在手机里溢开,那声音温柔而坚定,就像是一条能系住心口的丝带。
乐彤不想被他听见笑声,只是无声地漾起嘴角。
然而,令乐彤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就真的上刀山下火海了。
网络时代没有秘密,世间万象都呈现在方寸之间。
果然不出公关团队所料,温予骞的道歉将事件推向了更糟糕的局面。各大媒体的新闻一出,他换来的不是原谅,而是成批网友的口诛笔伐。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无良奸商的马后炮!”
“还有脸举报许氏勾兑呢,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没嗅觉品什么酒啊,想赚钱想疯了吧,这是欺骗我们消费者!”
墙倒众人推,一个个自诩正义大度的卫道士齐声谴责,仿佛温予骞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值得被人原谅。反正受伤的不是他们,经历过痛苦的也不是他们,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去想自己随便敲敲键盘,会对当事人造成怎样的伤害。
仅仅一个上午,不光东方酒业被骂声攻陷,就连温予骞参与录制的真人秀也成了网友讨伐的目标。
他当初因为节目有多红,这会儿就被黑得有多惨。
《亲爱的,你行吗》节目官博下充斥着一片“欺骗观众”和“停播节目”的叫嚣声,某些曾经喊着温予骞“老公”“男神”的死忠粉丝,这时候站出来替他说话,两派人马立刻掀起唇枪舌剑。
乐彤开着网页,那些对温予骞的恶评如潮,刺得她眼睛干涩疼痛,心脏也脆弱得仿佛春天里的浮冰一样,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没有欺骗任何人,他只是隐瞒了自己的过去而已,何至于要承受如此恶劣的诋毁与攻击?
乐彤根本不敢去想,如果温予骞看到这些,他会作何感想?全世界都泼来恶意的、猜疑的、肮脏的水,哪怕是再强大的男人,也会心灰意冷,会失落难过吧。
“许宴请了水军黑温予骞吧?”有同事小声议论。
“谁知道呢,人红是非多……”
乐彤刚听了一耳朵,就被严茹一通内线电话叫去了办公室。
严茹坐在办公桌前,电脑网页同样开着节目微博。朝阳的窗户百叶窗低垂,白天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眉梢没有一丝细纹,唯有象征权力与威严的法令纹微微深刻。
她屈指轻敲桌角,像是在思索什么,见乐彤一脸疑惑地走进来,她动作突然一停,问:“你当初为什么会请温予骞这个人来当节目嘉宾?”
乐彤的眼神愈加迷茫了:“温先生不是我请来的。”
她清楚地记得,数月前她递完辞呈的那个早晨,韩薇薇把温予骞引荐给节目组的隆重场面。那时候,包括严茹在内的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林爽更曾替乐彤抱不平,说是韩薇薇抢了她的功劳。
不知严茹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刻意忽略那一幕,她嘴角扯出洞悉一切的笑。
“你在景岚镇就认识温予骞了吧?他第一次来台里就点名要你当他的联络人,还说他之所以来录节目,其中有你的原因……你们应该不是普通关系吧!”
乐彤的惊怔写在脸上,记忆中的时间线仿佛被按了后退键的电影镜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迅速倒回那个时间点上。
原来,当初帮她保住工作的人竟然是温予骞。
如果这番话不是在这种场合听到,乐彤心里一定会像是被塞满了春风,软成一摊泥。可此时,她在震惊之外,呼吸不由得有一瞬发紧,以她对严茹的了解,这个女人肯定后边还有话。
果然,严茹的笑容变了变,那笑意跟她的语气一样讥诮:“虽然温予骞曾经帮过你,可现在连累你的人也是他。你也知道,各大电视台同类节目之间的竞争一向残酷,《亲爱的,你行吗》是市台大手笔投资的王牌真人秀,好不容易坐稳收视之冠。节目还有好几集没播出,要是观众这么骂下去,收视率肯定会受影响。你没有查清楚嘉宾背景,给节目组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乐彤越听越心惊,其实她刚才就想到这个问题了,却万万没料到严茹居然会将这顶黑锅直接让她背。
“我……”乐彤急声想要辩解。
可严茹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不要找借口,你被解雇了!”
先前所有的铺垫,至此,一语终结。
乐彤始终紧绷着的心弦应声断裂,头顶明晃晃的白炽光刺得她一阵眩晕。她第一次发现,白天开灯,居然也能将人照得如此脆弱,好像要消失了一样。
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我会想办法补救的!”乐彤因乱了阵脚而嗓音发颤,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里,痛感袭来,她才勉强清醒了几分,“我们可以先请水军压一压网友,争取在这周末节目播出前把负面舆论平息下去。毕竟温先生不是我们的固定嘉宾,也不是演艺圈的人,影响应该不至于太大。”
在业内混了一年多,乐彤也算有些实战经验。
岂料,严茹的脸色不仅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好似被抹上了一层寒霜,连声音都更加犀利。
“乐彤,我不是叫你来出谋划策的,我跟你谈的是责任归属问题!”
出事了,总要找个人来担责任,不是你,就会是她。
职场上永远阶层分明,你的职位太低,轻易就会成为被牺牲被舍弃的那个;你的梦想太小,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人会在意,轻易便可以被捏碎。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舍不得走吗?”严茹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驱赶一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苍蝇似的。
乐彤感到喉咙间快要溢出一丝哽咽了,为了止住这丝哽咽,她硬逼着自己把笑容展开。
“你不要因为自己的职位比别人高,就觉得别人的人生没有自己重要。今天不是你炒我,是我不想干了!”
乐彤梗着脖子说完,转身就走。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严茹眼中的凶光恨不得将她的后背戳成筛子了。
那抹瘦小纤弱的背脊却越发挺直了些。
可出了办公室的门,乐彤就浑身瘫软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隔间的门被关上,锁扣落下的轻响,仿佛在她心上也扣上了枷锁。
她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慢慢地捂住了脸。她所有的坚强都被留在了那间办公室里,只剩下一副好像被抽干血的躯壳和一颗空荡荡的脑袋,被锁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里。
“有本事你也当个制片人给我瞧瞧!”乐振东曾这样说。
“你会成为一个好制片人的。”温予骞曾这样说。
乐彤好像出现了幻听,那些明明已经远去的声音,这一刻,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像发了狂着了魔一样,响彻她耳膜,痛彻她心扉。
成为制片人,这个不大不小的梦想,也许,早已背离了她与死去父亲赌气的初衷,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成了她的人生目标。一直以来,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份工作上,但如今,她爬向希望的天梯轰然倒塌,她该何去何从?
乐彤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她浑浑噩噩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连来电显示都忘了看,直接按下接听。
“乐彤。”
当温予骞低沉温浅的声音渡着电波传过来的瞬间,乐彤心头一震。
不堪、委屈、受伤,她全部的情绪都凝聚在一起,一下子从她胸口涌入喉咙,冲进眼眶,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要出差几天。”温予骞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衬得乐彤这边静谧得诡异,“乐彤?”
滚落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来得毫无征兆,乐彤用力地按住了嘴唇,生怕自己一开口,那破碎的呜咽声就会让他听见。
时间空白了一秒,又或是两秒。
最终她深吸口气,狠狠压住了声音里的颤抖:“我正在开会……不方便讲电话。”
话落,乐彤抖着手挂断了电话,整张脸深埋进手臂里。
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她的生活完全乱套了,本来好端端的一辆匀速列车,被他变成了云霄飞车。就在昨晚,她还因为怀揣着一腔孤勇向他迈出了那一步,而心生欢喜。可此刻,她却因为他,重重地坠入了深渊。
她该怎么办?
她完全没了主意。
B市国际机场如往常一样,旅客熙来攘往。
有人拖着行李箱匆匆走过,有情侣在闸口前拥抱亲吻,每天不断上演离别和重逢的地方,入眼的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温予骞拎着黑色皮质手提行李箱,大步流星朝VIP候机室走去,箱子手柄上的金属纹饰略有些硌人,他把手机从耳边撤下,看了眼暗下去的屏幕,原本温和的眼神微微一凝。
乐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惜,没有给他思忖的时间,他一脚刚踏候机室,助理便顶着一张颓败的脸迎了上来。
把登机牌交到温予骞手里,助理小心翼翼地说:“我接到公司的电话,有戴美高的会员要求退会。”
“那就退吧。”温予骞身后是明亮的玻璃幕墙,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没有融掉他眼底的那片冷光,可他的口吻却像讨论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淡,“如果再有这种事,不用呈报到我这里来,你处理就行了。”
助理有些惊诧,突然搞不懂温予骞这是破罐破摔,还是临危不乱了。
“那我们预计下个月举办的葡萄酒拍卖会……”
“取消。”温予骞一语打断他。
风口浪尖,唯有低调行事,助理已是生无可恋,可到底没耐住说出了那句心里话:“幸亏贝尔纳的独家代理协议没签,不然这回贝尔纳恐怕也难逃一劫。”
登机广播适时地响起,温予骞未作回应,转身走向登机口。
助理清空脑袋,留在原地目送温予骞的身影消失在登机桥,他转而想起另一件古怪事。
温予骞为什么临时决定去H市?
那里……不是许宴的地盘吗?
世间有个法则叫作墨菲定律,就是事情永远只会变得更糟糕。
东方酒业的董事长办公室里,低气压环绕。
一日之间,风云突变,吴正坤真切地感受了一把从云端跌落淤泥的惨状。不仅旗下经销商接退货单接到手软,集团股价也像坐了滑梯似的,急遽遭遇滑铁卢。
股市大盘那条刺眼的下跌绿线,衬得吴正坤脸色发绿,昔日的稳重荡然无存,他狠狠地把鼠标扔了出去。
“公关团队都是废物吗?!居然由着温予骞胡来!”
幸好他对面的人闪得快,才险险避过挨砸的命运:“吴董,我们要不要……跟温先生划清界限?”
吴正坤瞪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心腹,怒发冲冠地反问:“怎么划清界限?!他现在是东方酒业的形象代言人、董事会成员、股东和超级酒庄项目的负责人!”
心腹满面愁苦,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家光想着沾温予骞的人气,怎么没算到有朝一日亦可能被他所累?
“戴美高那边怎么说?”吴正坤拿起手边的紫檀笔筒,发狠地捏着,骨节暴突。
心腹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下一秒那东西也会砸过来:“他们说温先生会想办法扭转局面。”
吴正坤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嗤:“事已至此,他能有什么办法!你最近多留意一下其他几位大股东,如果抑制不住股价跌势,他们难保不会抛售股票……”
心腹点头哈腰地领了命,便抬脚开溜,随即又被身后那声巨响吓得一个激灵。紫檀笔筒终究被吴正坤摔了出去,正中墙边的葡萄酒架。
架上的酒瓶应声碎裂,葡萄酒哗啦啦地流淌到地毯上,一片血红。
乐彤被辞退的消息,为本就躁动不已的节目组,又投下一枚炸弹。
午休过后,同事全都凑到她身边,有人舍不得她,有人安慰她,也有人替她喊冤叫屈。
乐彤面色平静,低着头收拾东西,将一切关心照单全收。
等大家伙散开,林爽红了眼眶,想起另一茬。
“温予骞太过分了!他来录节目之前为什么不说他没有嗅觉?他不是跟你挺熟的嘛,怎么连你都瞒得滴水不漏?”
乐彤心里那根最脆弱的弦骤然被拨动,她没抬头,但动作已不由得慢了:“他应该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是个很沉默的人,什么事都习惯一个人承受。”
人生有太多痛苦,当那些痛苦不能剔除干净的时候,多说一次都是旧伤复发,只能将它掩埋,藏在心底密不透风的角落,等着时间让它慢慢腐烂。
林爽愣住了,从乐彤这番只有伤感、理解,但毫无埋怨的话里,她听出某种了不得的深意。
她一把握住乐彤的手,眼里满是不敢苟同:“我求你醒醒吧!你都被温予骞害得这么惨了,居然还有心思维护他?!”
乐彤的手顿住一瞬,而后慢慢地抽回来。
她拿起桌上那本《偷影子的人》塞进纸箱,声音很轻:“我被炒鱿鱼不全是因为他。严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她不过是借着温予骞捅我一刀罢了。”
“你什么意思?”林爽不解。
乐彤已经从先前的慌乱和惶恐中渐渐清醒过来。
仔细想想,这一切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数个月的相安无事,让她以为她撞破严茹和李志刚偷情的那一页已经揭过去了。可事实证明,到底是她太天真了。
眼前的结局就像是注定,一切仿佛又倒回了她去景岚镇之前。
上司处心积虑地想要赶走她,而她,百转千回之后仍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终究没有逃脱这场劫难。只是,可惜了她为这档节目付出的所有努力和心血,可惜了温予骞当初没有对她的困境袖手旁观。
乐彤不想说这些糟心事了,她抱了抱林爽:“总之,你别担心我了。你加油工作吧!”
见她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林爽越发心酸,不忍心再跟她较真。
她一路把乐彤送到电视台大楼外,恋恋不舍地告别。
初冬的暖阳里,乐彤仰起头,逆着光,仰望市台大楼。
铁灰色的建筑高大而气派,每一块玻璃,每一片砖瓦,每一线轮廓,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犹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幢大楼时的忐忑与期待;犹记得与同事并肩作战时的疲惫与快乐;犹记得无数个夜晚她格子间里亮着的那一盏孤灯……
此时,蓦然回望,乐彤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可之前止都止不住的眼泪也不知去了哪里,就像河床干涸前最后的清流,流尽之后只剩荒漠。她就这样静静地仰望着这幢她再也走不进去的建筑,将旧日的时光一点一滴地送走。
乐彤一定不知道,楼上的某扇窗后,有个女人正与她遥遥相望。
百叶窗的缝隙里,严茹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她拿起手机,发出了一条信息。
韩总,乐彤已经被辞退了。
“彤彤?”
乐彤身后传来的男人声音打断了她的愁绪,她把视线从楼宇上挪开,疑惑地转过身,一张熟悉的脸孔随即映入她眼里。
她表情瞬间僵硬:“嘉远。”
自从拒绝了邵嘉远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乐彤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可邵嘉远却是浅笑如常,她那点心思就跟摊开来摆在他面前差不多:“我没那么小气,你不用觉得别扭。我们跟以前一样相处就好了。”
哪知他故作轻松的话语还没落下,唇边笑意忽然凝住。
看着乐彤怀里抱着的那个纸箱,邵嘉远声音发紧,语气里的不可思议藏都藏不住:“你……离职了?”
乐彤有多看重这份工作,他太清楚了。
乐彤的眼眶微微红肿,可以看出哭过的痕迹。她眉眼淡淡的,唇色也很淡,皮肤白得透明,就这样站在冬日的风里,格子呢外套包裹着她瘦小苗条的身体,显得格外脆弱。
邵嘉远的目光从惊异到探寻,再到心疼,最终定格。
乐彤尚算平静地点了点头:“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邵嘉远之所以来电视台,本是有事找表姐严茹,可眼下看着这样的乐彤,天大的事都不算事了。
“我有空。”他干脆利落地说。
电视台附近的某间咖啡馆里,弥漫着馥郁的咖啡香气,刻意做旧的橡木桌椅雕刻着年轮的纹路,空调口送出的暖风隔绝了窗外的冬意。
邵嘉远正想问问乐彤离职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他和严茹是表姐弟,关键时刻,他说话总是管用的,但乐彤已经先开口了。
“温予骞是你的病人?”
不知是这个名字太刺耳,还是咖啡的苦涩沁喉,邵嘉远皱了皱眉。
“嗯。”
“他的嗅觉能恢复吗?”乐彤问得很淡然。但那淡然之下隐藏着多少希望,多少忐忑,从这女人紧紧攥着围巾的手就可窥见一二。
“很难。”不论邵嘉远有多排斥这个话题,还是如实说道,“脑外伤引起的嗅觉神经受损没有药物可以治疗。目前只能给他进行针灸和理疗,但收效甚微。”
乐彤心口像是绑着铅块,蓦地往下一沉,所有的期翼跟着沉入谷底。她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眸里暗淡的光。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找你看病的?”
邵嘉远没说话,看着窗外的色调,他目光也染上一层萧瑟。
今年盛夏,温予骞第一次走进他的诊室。
邵嘉远认真看完对方的病历,眉间凝起疑惑:“你已经失去嗅觉好几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医治?”
“当年我曾在法国就诊,但医生说治愈的可能性极小。我不想后半生在寻医问药中度过,所以放弃了。”温予骞这样说。
对病人而言,可怕的并不是漫长的治疗过程,而是一次次满怀希望的尝试,到最后却还是一场空。
尤其对温予骞这种天之骄子而言,每一次治疗,都是对他失去职业天赋的残忍提醒,都是将陈年伤口再扒开来一次的痛苦体验,就像是不知如何结束也不知何时结束的巨大折磨。
邵嘉远很理解对方的心态,可听完,他疑虑更甚。
“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接受治疗了?”
那么沉重的话题,温予骞却只是轻轻一笑:“我遇到了一个人,她带给我克服不幸的能量,让我相信这世界也许真的有奇迹。我想试一试。”
那时,邵嘉远并不知道温予骞口中的那个“她”是谁。
后来,他知道了——
就是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
邵嘉远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看着乐彤,神色极为复杂。
温予骞对这女人的情意,他一个字都无法复述给她听,也不想让她知道。
一阵心烦意乱,邵嘉远的口气变了变:“原来你愿意和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询问温予骞的病情?”
这个男人对她从来都是和煦的、温柔的,如春风一般的存在,乐彤从没听过他如此讥诮的口吻。可她并未否认,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如藤蔓般纠缠不止,勒得她快要窒息了。
她不能不问:“温予骞的就诊记录是你拿给许宴的?”
乐彤双手捧着马克杯,咖啡的热气氤氲着杯沿,她脸孔于袅袅雾气中有着不真实的柔和,但那样冷静的目光,就像泛着寒光的斧头一样,猛地一下,又狠又准,凿进邵嘉远的心脏,心口碎裂,血流无声。
邵嘉远全身绷住一秒,忽然就笑了。
那是一种让人难以猜测的笑容,愤怒的、悲怆的,正欲爆发:“如果我说不是我,你会相信吗?”
乐彤看着他,捧着杯子的手在发抖。
他是最有理由,最有动机,也最容易做这件事的人。
有时候,信任与怀疑的中隔线,那么薄弱,那么混沌,而且,一扯就会断。
她的沉默,她的迟疑,让邵嘉远心里那团焦躁的火,仿佛被喷洒过酒精的火焰,腾地一下就蹿到了头顶。他遽然站起身,颀长身形投下的阴影将乐彤整个人都罩住。
“在你眼里,我就只有这么点出息吗?!”他压低的嗓音宛如藏了万千雷雨,每一字句,闷声阵阵,“乐彤,人的阴狠冷酷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究竟孰是孰非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话落,邵嘉远拂袖便走,独留乐彤一人怔怔地坐在咖啡馆里。
良久,她都没有回过神。
翌日早晨,乐彤被手机闹钟的铃声吵醒。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晨光刺眼,她没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床头柜想要拿手机,却扑了个空。
手机不在它该在的位置。
乐彤揉着紧绷的太阳穴坐起来,双眼渐渐适应周围的光线,她这才发现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里。
客厅弥漫着未散的酒味,地上扔着好几个空酒瓶,L型的布艺沙发另一边,还睡着另外一个女人——向暖。
宿醉的脑袋不灵光,思绪一点一点往回倒,乐彤总算想起自己喝断片前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她带了半打啤酒回家。心里无数情绪混乱地拥挤在一起,她不知该如何纾解,也不知该跟谁倾诉,所以只能诉诸酒精了。
乐彤本是想自斟自酌的,却没想到向暖这个闷葫芦居然主动问她怎么了。
沉默内敛的人,往往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听众。
酒酣耳热,乐彤的话匣子一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
寒凉的夜,绿色的玻璃瓶,澄黄的酒液,白色的泡沫,苦涩微甘的滋味,所有的画面都被酒精晕染过,都是模糊不清的。
乐彤不记得自己跟向暖说了多少,关于自己,关于温予骞,那些憋在她心里的苦水仿佛终于找到了倾倒的容器,她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她也不记得向暖是不是哭了,又为什么哭,唯一让乐彤记忆深刻,如同刻在她混沌大脑里的就是对方那句“如果他知道你丢掉了工作,他可能比你还难受”。
后来,向暖这个滴酒不沾的女人就跟中邪了似的,也陪着乐彤喝了起来,两人一醉方休。
间隔几分钟,闹钟又开始响第二遍了。
乐彤驱散脑袋里那些有的没的,晕晕乎乎地找手机,直到闹铃停止,她终于从沙发缝里成功把手机摸了出来。
滑开屏幕,她随即一怔。
屏幕开着微博页面,最新微博显示:有些网友总是喜欢拿着别人的痛苦和伤口大肆做文章,以彰显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其实,这种人,不过是手捧着沾着人血的馒头,大快朵颐的伪君子罢了。
这段话,显然是在抨击那些诋毁温予骞的网友。
可乐彤完全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发过这样的微博了。
难道是昨夜酒后的杰作?
不对啊,她的粉丝数怎么一夜之间暴涨了好几十万?
乐彤的大脑还处在怔愣阶段,目光已先一步揭开了某个惊人的真相,屏幕上的博主名字赫然显示:安之若素。
醉意,困意,宿醉带给乐彤的一切后遗症,在这个刹那,就像是被一阵疾风扫过,吹得片甲不留。
她死死地握着向暖的手机,一些原本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正慢慢拼凑着,眼看就要拼凑出些什么,塌陷下去的沙发这时突然反弹起来,被闹钟叫醒的向暖搓着圆乎乎的脸蛋,坐直了身子。
“早——安”。
向暖的声音一顿,她目光落在乐彤手上,涣散的视线骤然变得警觉。
乐彤浑然一惊,但只是电光石光间的心虚,她便局促地笑了笑。
“我拿错手机了。真是不能喝酒,我到现在还晕着。”
向暖没说什么,默默把手机拿了回来。洗脸,刷牙,她又恢复了那个自闭的室友角色。
乐彤的心情却好半天平静不下来,她的震撼程度可想而知。
在她心目中,“安之若素”一直是远在天边的虚拟存在,对方熬得那一手好鸡汤,滋补了她无数个失意落魄的日子。就算她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将情感大V跟她朝夕相处的室友联系起来,毕竟这两个角色的反差如此强烈。
一个活在别人的屏幕中,妙语连珠,看透人生;
一个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寡言少语,得过且过。
这就是人的两面性。
不过,乐彤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究竟是怎样的人生造就了向暖的双重人格?她已经自顾不暇了。
接下来的几天,乐彤一直忙着在招聘网站找工作。
不到招聘旺季,电视台不好进,她把目标锁定在节目制作公司。
随着近年综艺节目的兴盛以及制播分离的深化,民营制作公司呈雨后春笋的态势冒起。越来越多的电视台不再自制综艺节目,而是将节目外包给独立的制作公司。
制作公司虽然数目众多,但水平参差不齐,乐彤谨慎选择了几家实力和口碑不俗的,投去了履历表。
下午四点,她刚发出最后一份履历表,就接到了温予骞的电话。
“我回B市了。”他声音浅浅,隐约透着一丝疲惫,“你在上班?”
乐彤窝在家里的沙发上,身体是放松的,心却因他这句话被轻轻捏了起来,她脑子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闪过向暖那晚的话。
名誉受损,竞争对手虎视眈眈,痛苦的过往如影相随,这个男人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她不想再给他增添烦恼。
虽然这个时候,乐彤也极度渴望被所爱的人安慰和温暖,渴望靠在他宽阔的肩头痛痛快快地哭鼻子,渴望“女朋友”该享有的一切任性撒娇的权利。
但如果还有另一个选择,她更愿意成为那个去安慰他的人。
乐彤收起所有的心思,轻轻地说:“嗯,我在上班。”
温予骞不疑有他:“晚上一起吃饭?”明明是疑问句,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更像陈述句。
一如既往地强势,乐彤很是受用:“好啊。”
“我去电视台接你。”
“不,不用。”她急声说,“我去戴美高找你吧。”
“好,下雪了,你路上小心点。”
他这样一说,乐彤恍然歪头看向窗外。
有雪花在飞舞,细细密密,那样的白,纯粹无比。如同爱情的颜色,圣洁、干净、纤尘不染,值得用一生去期待。
B市的交通一向拥挤,雪天更是堵车堵得厉害,乐彤打车到戴美高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不承想前台小姐跟她说:“温先生一下飞机就去东方酒业开会了,还没回来。你去他办公室等一会儿吧。”
温予骞的办公室很大,地上铺着柔软的米兰地毯,极简约的后现代设计,月灰色的墙布上连字画都没有一幅。入眼的一切都是寻常模样,似乎完全看不出外界的纷争四起。
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并没有比平时慢。
时间,却因等待而变得漫长了。
乐彤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书柜前。
米白色的书柜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管理类和葡萄酒类书籍,深奥难懂的书名让乐彤皱起眉,她随便选了本葡萄酒杂志打发时间。
当她把杂志抽出来时,一张旧报纸从书柜里掉了下来。
乐彤弯下腰,捡起报纸,本是想放回去,却在她目光触及到那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的炭黑铅字时,她的动作猛然顿住。
篇幅不算长的纪实报道,讲述了一位少年因嗅觉敏锐,在一场火灾中挽救了数十人生命的英雄事迹,以及少年在那场悲剧中所经历的丧父之痛。
报道最后提到,某位葡萄酒商在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撼,鼓励少年不要浪费天赋,并慷慨资助少年远赴法国学习品酒……
不知是因为报道撰写得字字入心,还是因为那位少年英雄名叫温予骞,乐彤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瞬间抖得不成样子。
泛黄的报纸,安静的空间,关于那个男人所有的隐秘往事都昭然若揭。
此时此刻,乐彤终于彻底了解,嗅觉,于温予骞这一生的意义。
天赋的嗅觉,令他得到多少,就失去多少。
荣耀与骄傲,悲恸与苦楚,分不清孰多孰少。直到最终,上天将曾经赐予他的天赋、偏爱连同那一星半点的希望,全都残忍地收回。
留下的,不是遗憾,而是惊痛。
如今乐彤再回想起邵嘉远所言,温予骞的嗅觉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她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报纸上的每个字都那么刺眼,刺得她五脏六腑都抽跳着疼。
她模糊的视线往下移了移,报道配图是温予骞与妹妹的合影。
十一岁的美少年模样清俊干净,眉宇间却带着早熟的锐气与倔强;他身边那个小女孩看起来不到十岁,很瘦,眼睛格外地大,笑容一派天真烂漫,灵气逼人。
乐彤摸了摸照片上的小女孩,有些心酸地想,温妹妹现在一定长成美人儿了,也不知她此刻在哪里?
东方酒业的这场股东大会,比想象中更冗长,气氛也更沉重。
舆论像一把无形的刀,你曾在刀锋上发光,也终将在刀尖下溅血。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吴正坤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由于集团股价持续下跌,大股东持股市值严重缩水,有位薛姓大股东提出抛售股票。
吴正坤当即黑了脸:“大股东抛售股票势必引起股民恐慌,股价只会跌得更惨,你这是在落井下石!大家好歹都是东方酒业的一分子,你现在不想着如何共渡难关,而是想着如何临阵脱逃,岂有此理!”
薛股东拿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喝了口茶,声音透出丝丝愁苦:“我的股票已经蒸发几千万了,再这么跌下去只会亏得更惨,我也是没办法啊!”
其他股东默默交换神色,虽然没人附和他,但谁心里没一本账簿?
早一天抛售股票,就少一分损失。
“薛总,股东减持股票,需经股东大会投票表决,半数以上通过方可进行。”吴正坤看着对方,那双鹰目威慑力十足,但在桌下握紧的拳头隐隐泄露了什么,“你觉得股东大会能通过表决吗,还是你们私底下都商量好了?”
周遭突然鸦雀无声。
那阵诡异的沉默,倒像是对他最后一句话的默认。
果然,薛总捋了捋斑白的鬓角,叹息着说:“吴董,你别怪我不仗义。我……”
“许宴出资多少购买你的股票?”一直缄言不语的温予骞突然打断他。
这下别说薛总了,还有几位大股东也是大惊失色。
他们与许宴的接触那般隐蔽,温予骞如何会发现端倪?
事实上,许宴行事也极为小心。他根本没有直接露面,而是委托中间人邀约了股东会的半数股东相谈此事。除了薛总事后表态愿意与许宴合作之外,其他股东尚未立刻答应,而是仍处于观望阶段。
吴正坤气得哆嗦了两下,再老辣沉稳都包不住他的愠怒了,他指着薛总破口大骂:“你居然被许宴收买了!你难道不知道东方酒业的股票一旦落入许宴之手,那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吗?!”
窗户纸陡然捅破,薛总也不遮掩了,厉声回道:“树倒猢狲散,自古都是这个理!许宴以市价购买我的股票,我们也算公平交易。”
“对你倒是公平,可对公司上千号员工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许氏很可能借此一举吞并东方酒业,所有人数十年的心血都将付之一炬!”
“吴董,你打悲情牌没用。不如趁着现在大家都在,投票表决吧!”薛总铁了心。
狼烟四起,一触即发。
温予骞就在这时轻叩桌角,气势沉缓道:“薛总,我愿意比许宴多出一个百分点,购买你所持股票。”
“你……你说什么?”薛总不可思议地看着温予骞,其他人亦然。
“薛总持有三亿股票。”有人回神后提醒温予骞,“你上次购买百分之十的股份,已经投了几个亿……”
言外之意,这个年轻人……买不起。
“这些不用诸位操心。目前戴美高俱乐部的流动资金充足,我会以戴美高的名义购买。”这番话内容转折起伏,暗涛汹涌,但温予骞的语气始终异常平静。
“温先生,请您三思!”温予骞的助理列席会议,他终于坐不住了,腾一下站起身,急声说道。
毕竟这意味着,与许氏的战役至此,温予骞赌上了全部身家。
温予骞却置若罔闻,沿着会议桌扫视一轮:“还有哪位想要出售股票的?我照单全收。”
各大股东心里早已湍流急涌,在商场混迹半生,他们真真是头一遭遇到如此凶狠甚至说是不要命的人。
哪里还敢啰唆,无不胆寒地或低头看地,或仰头看天,纷纷避开温予骞犀利的目光。
吴正坤一时间表情变幻万千,突然不知该悲该喜。
夜幕降临时分,温予骞离开东方酒业。
黑色轿车朝着戴美高俱乐部驶去,他在后座上合眼假寐,蹙起的眉心凝着浓浓的倦意。坐在副驾的助理,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瞄了他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助理越发替这个男人担心了。
坦白讲,他理解温予骞的做法。如果当初不是温予骞回来帮忙,虽说东方酒业不敌许氏,但也万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可在商言商,温予骞今天的做法会不会太意气用事了?
“温先生……你没事吧?”助理一脸唏嘘地问。
“没事。”温予骞坐姿没变。
助理叹口气,小心翼翼地说:“许宴的阴狠程度不一般,他这次失算,肯定还有后招。如果东方酒业真的垮了,戴美高可能也保不住了,您……”会破产,甚至是一无所有。
温予骞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双霍然睁开的双眼,却透出沉冽的光。
他低低地说:“游戏才刚刚开始,胜负尚未分出。”
助理狠狠一惊,想要从他这话里分辨出什么,但冥思苦想一番,仍然摸不着头脑。
温予骞回到戴美高,径直朝办公室走去,乐彤还在等他。
自从车祸那晚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意识到心底潜藏的那丝期待,其他情绪反倒淡了,他加快了脚步。
然而,推开门,温予骞便是一怔。
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乐彤歪在沙发里,腿上摊着本葡萄酒杂志。碎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好似有光线从她体内透出来一般,她嘴唇微微嘟着,半张开,呼吸均匀绵长,睡得正熟。
温予骞目光不觉一柔,想叫醒她去吃饭。
可最终,他只是不忍打扰似的,摸了摸她的脸,又给她盖上了一条薄毯。
浅灰色丝绒沙发柔软又舒适,人一陷进去就像没了骨头,乐彤这几天睡得并不好,所以这一觉她竟是睡沉了。
等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不是窗外的夜色,而是办公桌前的那抹身影。
“哎呀,你回来怎么不叫醒我?”乐彤嘴上急乎乎地问着,目光里瞬时半分睡意不存,她飞快地转过脸,去看墙上的时钟。
“幸好没超过十二点。”她又语带庆幸道。
温予骞放下手里的文件,眉间蕴着浅浅的疑惑,朝她走过来。
“十二点?”
乐彤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么重要的日子,难道这个男人不记得吗?
随着她接下来的动作,温予骞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向了茶几。
茶几上放着一个大纸盒,不属于他这间办公室里的东西,显然是乐彤带过来的,他刚才没有注意到。
乐彤三两下拆开盒子,一个欧培拉蛋糕闯入温予骞眼底。
不同于传统的圆形蛋糕,欧培拉四四方方的,共有六层。浸过咖啡糖浆的蛋糕夹着杏仁奶油和巧克力酱,层层叠叠,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又像海绵一样松软,最上层铺撒着一层细碎的金箔,精致而漂亮。
“Happy Birthday!”乐彤仰头看着温予骞。
她眼睛里像有银河,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那样的眼神,透着为心爱之人制造惊喜的喜悦,透着单纯简单的快乐,透着对爱情的执着与憧憬。
温予骞陷入一刹那的怔忡,有什么情绪就要冲破他心口,历来淡漠沉敛的男人,竟然一时失语。
他有多久没过生日了?
久得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每年的这一天。
他揉着乐彤柔软的发顶,千疮百孔却仍不会软弱的心,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乐彤得意地笑起来:“我当过你的嘉宾助理呀!”
“原来你那么早就关注我了。”温予骞了然地挑了下眉,淡淡的笑意浮现在嘴角。
难得的调笑,乐彤羞赧地低下头,开始插蜡烛。
灯熄灭,烛光盏盏,点亮长夜。
宽大的沙发,温予骞坐在她身旁,肩膀挨着她的。他英俊的脸庞映在烛光里,那闪闪光火仿佛跑到他眼眸底下,深邃而幽亮。
看着这样的他,乐彤恍然觉得失去工作的烦恼,被生活磨砺的痛苦,连日来的不安和惶惑,通通成了别人的事。
这一刻,她眼里只有他。
愿她也能像那小小烛火,虽然微弱,但可以燃亮他的生命。
生生不息,永不磨灭。
许愿,吹蜡烛,切蛋糕,在乐彤的半强迫下,温予骞一一照做。
他递给她一块蛋糕:“你在哪里买的蛋糕?”
“不是买的。”乐彤有点饿了,大口吃着,“我室友是甜品师,她做的。”
说起这事,乐彤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
下午她本来是要出门去买蛋糕的,没想到向暖提早下班,还带了做蛋糕的食材回来,在家里现场做了一个给她。
乐彤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并不是巧合。
每年的今天,向暖都会亲手做一个欧培拉。哥哥不会吃到的蛋糕,不会看到的蜡烛,不会听到的生日歌,也不会感受到她那份孤独的祝福与想念。
而今年,孤独不再,那个从未送出去的蛋糕,终于有了属于它的归宿。
温予骞“嗯”了一声,他语气是轻松的,眸色却沉着一丝怀念,一丝难以形容的落寞。
“我妹妹也很喜欢自己做甜品,欧培拉是她做成功的第一款蛋糕。”
他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温向暖去法国看他,他带她去甜品店,她把各种蛋糕都吃了个遍,直呼好吃。回国后,温向暖就去烘焙学校报名了。那阵子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常常把自己做的蛋糕拍下来,兴致勃勃地发到温予骞的邮箱里。
可那一块块歪歪扭扭的东西实在惨不忍睹,后来他连看都懒得看了。再后来,温向暖与许宴拍拖,他们的兄妹关系急转直下,除了争吵,便是沉默。
她再也不会与他分享生活点滴了。
直到温向暖失踪,温予骞整理她发给他的旧邮件,他本是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不料,在某封陈年的未读邮件中,他看到了一张欧培拉的图片。
她打着笑脸附注:哥,我终于成功了!
那一天,从来不落泪的温予骞,双目泛红。
人都是在彻底失去之后,才会后悔当初不懂得珍惜,才会发现曾经你那么不以为意的细节,其实正是它们汇集在一起,描绘出了生命的色彩和亲情的温暖。无论那滋味是酸甜苦辣,都难能可贵。
温予骞也不例外,现在回想起来,他会后悔以前给妹妹的关心太少;会后悔轻易忽视她的依赖;会后悔在许宴的事情上,他没有与她好好恳谈,只是一味地指责……然而,这一切的后悔,如今都成了无法弥补的缺憾,成了人生永远的痛。
乐彤默了默,她想象得出那样悲伤的心情,嘴巴里巧克力和咖啡融合的甜腻香味,莫名多了几分苦涩。
她放下蛋糕盘,轻轻握住温予骞的手:“你妹妹一定会找到的,只要你不放弃。”
“我不会放弃的。”温予骞分开手指缠住她的,紧紧地握在手里。
感觉到手上的力度,乐彤喉咙猛地一哽,她原本是想让他开心的,可气氛为何陡然变得如此令人难受?
“那个……我室友做的蛋糕好吃吗?”乐彤磕磕巴巴地想转移话题,调节气氛,可话一出口,她自己的脸色先变了。
再多的美味,对于这个男人,也如同嚼蜡。
温予骞却并不在意她的慌不择言,他微微侧头,捧起乐彤的脸。
“没关系,我已经尝过这世界上最好的滋味了。”
这样说着,他吻住了她的唇。
他清冽的气息,温柔的吮吻,压抑的渴切,纠葛在一起,从乐彤舌尖经过不知名的地方,涌进她心口,顿时混杂成了某种甘冽而酸涩的滋味。
她回吻他,生涩地,绝然地。
雪,越下越大。
温予骞的吻从最初的谦和与柔和,渐渐变得急切用力,仿佛要把一切的不能言说都化在两片薄唇之中,不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间。乐彤连呼吸都难以为续,胸口狂乱地起伏着,身体微微颤抖,就这样被他倾身压倒进了沙发里。
唇舌间的肆虐纠缠缓缓撤下,温予骞一寸寸地亲吻她的眉心、脸颊、脖子、锁骨,像是要将她的味道通通融入骨血里。他所及之处,乐彤的皮肤在这个冬夜里燃烧起来,全身都滚烫一片。
她感觉到他的手隔着衣物轻轻摩挲着她的腰,也感觉到他西裤之下,某种炙热而坚硬的存在。乐彤有一瞬不知所措,一瞬忐忑不安,但真的就是一瞬间,他的轮廓是如此清晰而靠近,她的感觉是这样敏感而强烈,她没有办法抗拒。
她只有和他一起,沉沦。
窗外,六角形的雪花就像是开在夜幕苍穹里的雪绒花,薄如纸,轻如纱,每一片花瓣都漂亮又脆弱,却不惜用生命去绽放,去起舞。
温予骞的眸色深了又深,目光安静又灼热,仿佛要将那雪夜的光亮都吞噬。
他的手终是无声无息地探入乐彤的衣服,温柔而有力地沿着她光滑细腻的皮肤游走,她战栗着,悸动着,衣衫因他的动作微微皱起,那每一道弯褶都委婉地表达着她的默许。
她对他毫无防备,只要他想,就能对她为所欲为。
可就在温予骞欲解开她内衣扣的一刹那,他肆意进犯的那只手顿然停住。一点一点地低下头,他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前,将她整个娇小的身躯都抱在怀里,一动不动。
欲望的火仍未熄灭,彼此耳畔仍缠绕着喘息的声音,但谁的理智战胜了情欲?
现在还不是时候,所有的恩怨都悬而未决,他不能乱了节奏。
他要在最好的时候,最好的地点,给她最好的爱。
乐彤眉间的疑惑只存在了一秒,便倏然散开。
什么都不用问,不用说,只要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就能懂。
温予骞这样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男人的身体挺拔修长,骨骼坚韧结实,这一刻却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温柔得毫无攻击性,就像个贪恋温暖的孩子似的,想要汲取这血雨腥风的人生中唯一的温存。
乐彤抬起手,手指无声地插进他的黑发里,轻轻地抚摸。
快到午夜,温予骞带乐彤吃完消夜,驱车把她送回家。
马路上空寂无人,车轮碾过厚实的积雪,温予骞的手机响起。
他没带蓝牙耳机,开了免提。
“温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已经联系了好几家经纪公司,但是没有明星愿意为我们代言。”东方酒业公关经理急赤白脸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轿车里。
东方酒业眼下四面楚歌,由温予骞代言的广告已全面停播,公关部门意图花重金邀请一线明星为集团代言。明星效应不仅有助于重塑企业形象,而且他们庞大的粉丝后盾,将成为对抗外界负面言论的主力军。
可是,想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哪里会有大明星愿意蹚浑水?
温予骞皱皱眉:“那就先暂缓吧。”
他那副寡淡的口吻,惊得公关经理一口气没喘上来,吞了口唾沫,才说:“时间不等人啊!营销时代的市场竞争越来越多地体现为品牌竞争,如果我们的企业形象挽不回,只怕后面的情况会更糟糕……”
公关经理苦口婆心一通说,声音还没落尽,温予骞便切换掉免提模式,将手机举在耳畔说:“我现在有事,等会儿再说。”
对方的电话生生被切掉,车里陷入一片静谧。
没多会儿,温予骞将车停在乐彤家楼下。
他步出驾驶位,绕到副驾一侧,替她拉开车门,低头轻啄她嘴角,叮咛“上楼小心”……几个动作,温予骞一气呵成,悉心又绅士,但没给乐彤说话的机会。
她不想耽误他时间,匆匆裹紧大衣钻进楼门。
一进楼,乐彤如沐春风的脸色就变了变,眉毛瞬间拧成疙瘩。
刚才那通电话,尽管温予骞很快掐断,可她还是听了个明白——这男人是怕她担心,所以故意闭口不提,表现得一派淡然?
这一晚,乐彤辗转反侧,失眠了。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与她一墙之隔的向暖。
温予骞送乐彤回来的时候,向暖恰好趴在窗台上看雪景,不小心目睹了那一幕。这是她时隔三年,第一次见到哥哥本人,不是在电视里,不是在新闻里,而是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在心潮澎湃之余,亦感到一丝丝惶恐。
她突然意识到,曾经以为躲到天涯海角的那段安全距离,现今因为乐彤的存在,就这样被拉到了咫尺之间。
如果她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夜色阑珊,星光寒亮。
这样的夜晚,该开启夜生活或者睡觉,可乐彤两者都没有。
她枯坐在某家高级会所外的花圃边,盯着大门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急色。
会所由带着旧时代风情的单体建筑改装,保留了老式洋房的繁复外观,但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招牌却极为素净神秘——雅轩。
单看这座借了个“雅”字的建筑,绝对不会将这里与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夜场联系起来。不过,门口停泊的豪车,严密至极的安保,不时进出的妙龄女子,皆可窥见内里一二。
此处就是上流社会的销金窟。
如果不是乐彤软磨硬泡了王助理好几天,终于从他嘴里套出龙瑞的行程,她说什么也不会来这里堵人。
龙瑞明天就要启程去外地拍戏,今晚是乐彤唯一的机会。
只可惜她运气不佳,保安无情地将她拦在门外,任凭她在寒风里干等了两个小时,仍没见着龙瑞的人影儿。
就在乐彤眼里的焦急,一点一点地,变成绝望时,会所的暗色玻璃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行纨绔子弟搂着几位气质不俗的小姐走出来。
乐彤往冻僵的手心里哈着气,默默看了一眼。
红男绿女脸上皆挂着醉意,打情骂俏地朝停车场走去,哪知途经花圃,有位小姐冷不丁推开身边的富家公子哥——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对着花圃一阵干呕,吐得一塌糊涂。
纵然再美艳妖娆的女人,吐成这样,也顿时没了吸引力。
“这么点酒量还出来玩儿,煞风景!”富家公子哥捏起鼻子,满脸嫌恶。
“别生气啊,咱换个地方‘嗨’去呗!”他的同伴说完,一行人就这么扔下那位呕吐不止的小姐,抬脚便走。
乐彤的目光还没从那些人身上收回来,身边突然传来一句:“纸巾,给我张纸巾。”
她歪头一看,距她一米开外的那位小姐狼狈地弯着腰,卷发凌乱披散,朝她伸着手。
乐彤赶紧从大衣兜里翻出包纸巾,递给她。
小姐胡乱地抽出几张,抹了抹嘴,直起腰看向乐彤。
就是四目相对的这个刹那,她那声“谢谢”猛地卡在嘴边,嘴唇抖了两下,她说:“乐彤?”
对方蓦然叫出她名字,乐彤怔了怔。
周围灯光本就幽暗,女人浓妆艳抹的妆容又花掉了,整张脸孔更难辨认。但她从皮草大衣领口里乍泄的半壁酥胸,还有那双在丝袜下瑟瑟发抖的性感白腿,让乐彤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沈……臻?”乐彤惊讶地看着她。
沈臻正是当初去景岚镇拍片的那帮影视学校的学生之一,乐彤对她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县城那家小饭馆里,这个女孩和李晓意把她一个人丢在穷凶极恶的醉汉面前。
沈臻显然也想到了那件事,也许有歉意从她醉意蒙眬的双眼中闪过,也许没有,她忽而自嘲地扯唇:“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想嘲笑我就笑呗。”
乐彤并不想笑,她垂了垂眼皮。
她跟沈臻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时那一瞬间的受伤就像冰凌下的水珠,滴落之后马上消失不见,根本犯不着落井下石。
沈臻自觉无趣,窸窸窣窣地从小挎包里摸出鎏金烟盒,取出一支点上。雪白的烟纸配着艳红的蔻丹,她深吸一口,烟气、酒气和冷风顿时在喉咙里对撞,呛得她猛咳两声。
她的声音就像呵出来的尼古丁一样干涩:“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龙瑞。”乐彤没有隐瞒,眼睛继续望向门口的方向。
沈臻没再说话,也没多问。
安静的夜里,只有白色的烟雾在两个女孩之间徘徊。
待细细长长的香烟在指间燃烧殆尽,沈臻扔掉烟蒂,用高跟鞋踩灭。她连“再见”都没对乐彤说,兀自摇摇晃晃地走回会所。
进门时,她跟保安指了指停车场的方向:“那边有辆车的报警器响了。”
保安一脸茫然地掏了掏耳朵:“我怎么没听到啊?”
“你还是过去看看吧。要是客人的车出了问题,你看一辈子门也赔不起。”沈臻说。
保安听闻面色一紧,立刻朝停车场跑过去了。
沈臻站在无人把守的大门前,回头睨着花圃边的乐彤,她抬着下巴说:“你还愣在那儿干吗?”
乐彤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无暇多虑,她当即溜进会所。
各种情绪涌入心头,这下她真不知道该跟沈臻说什么了:“谢谢你。”
“不客气,龙瑞在305号房。”
沈臻不以为意地说完,便朝洗手间走去,却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听到身后响起乐彤的声音。
“沈臻,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有的路,越走越宽;有的路,越走越窄。演艺圈不好混,可就算失败了,你还可以从头再来。但如果你选错了路,一辈子就完了。”
乐彤的语气很平稳,可沈臻微微佝偻着的背,竟是陡然狠狠一僵。
十八线女艺人因不满片约太少,而跟经纪公司闹翻,被解约,沦落到陪酒的地步,是这座繁华都市里并不稀奇的故事。
今夜,沈臻原本和之前每一个荒诞的夜晚一样,深深醉着,但此时此刻,她混沌大脑里的某根神经,好像因乐彤这番话,猛然跳了起来,格外清醒地震动了几下。
龙瑞和制片方几位老总的应酬接近尾声,眼看诸位陪酒女郎已经坐上恩客的大腿,他起身告辞。
毕竟是形象极为正面的当红偶像,龙瑞多少有所顾忌,笑着说完“失陪”,他拉开包房门。
倏地,他愣了一下。
有个女孩站在门外,穿着白色短款羽绒服,脚踩平底靴,大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两圈,把自己裹得跟颗粽子似的。
她抬起的手还没落下,似乎正在纠结要不要敲门,不承想龙瑞突然迎面出来,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乐彤,你来这里做兼职?”龙瑞打量她一眼,打趣道。
乐彤的面色顿时尴尬了,加上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画面太不堪,她不想在这里久留,红着脸说:“龙先生,我们借一步说话?”
龙瑞有多大牌,岂是乐彤这种小角色能说得上话的,但鉴于两人在真人秀积累下的工作交情,龙瑞没有拒绝。
会所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的小花园,不过冬夜里绿植凋敝,花朵枯萎,没什么落目之处。
龙瑞微敛眼睫,听乐彤道明来意。
哪知她声音一落,男人和煦的面容骤然大变:“你让我给东方酒业代言?!你开什么玩笑!”
对方的反应太过激烈,乐彤有些发怵,她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可怎么都挤不出来。
她神情近乎严肃了:“东方酒业不是没有实力的,只是这次被许氏暗算抹黑,一时陷入困局而已。只要你肯帮帮忙,他们一定可以渡过难关。”
“我又不是救世主,为什么要卷进人家的商业斗争里去?”龙瑞对两家酒企的恩怨也略有耳闻,他脸孔隐蔽在夜色下看不清晰,声音倒是透着洞悉,“是温予骞让你来当说客的?”
“不,他不知道我来找你。”乐彤如实说道,“温予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他成了孤儿,是吴正坤资助他出国学习品酒。他这次报恩不成,反倒连累了恩人,虽然他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最难受的人一定就是他了。”
话已至此,龙瑞听得明明白白,可他的口吻依旧冷若冰霜:“乐彤,商场如战场,你帮不了他。”
“但是你可以。”乐彤搓了搓冻红的鼻尖,看着龙瑞的眼睛。
龙瑞怔了怔,避开她的视线。
乐彤索性仰起头,看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以前因为温予骞光芒太盛,我不敢爱他。可事到如今,我只想让他闪闪发光地活着。”
她说得很慢,因为慢,所以动情。
有那么一刹那,龙瑞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动容,可他将之归结为酒精作祟,他揉了揉太阳穴。
“我劝你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你们的爱情故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感兴趣。”
乐彤眼睛里涌起受伤的暗光,心底一片冰凉。
这个男人油盐不进,她不得不提醒说:“你在法国住院的时候,温予骞帮过你……”
“那不一样。”龙瑞打断她,口气有些不耐烦了,“那次是温予骞举手之劳罢了。如今东方酒业声名狼藉,别说我不可能顶着自毁形象的风险为他们代言,就算是二三线艺人都不会冒这个傻气。你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这世上,永远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
乐彤沉默着,只有冷风在露台上蔓延。
就是这静止的片刻,她仿佛在人情冷暖的尽头,看到明明已经伤痕累累的温予骞,依旧若无其事地对她笑;她仿佛在世态炎凉的尽头,看到命运的巨轮再一次从那个男人身上碾过,狠狠地将他碾入深渊,日暮途穷。
不,不能这样!
就在龙瑞抬脚欲走的时候,乐彤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好像接下来的话多难以启齿似的,她发出声音之前,嘴唇已经先开始哆嗦了。
“龙先生,你不会希望你和徐安琪的绯闻尽人皆知吧?”
女人那么娇小,力气不大,音量也不高,可龙瑞就这么如五雷轰顶一般,全身生生一僵。
他甩开乐彤的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你居然敢威胁我?!”
他厚重低沉的声音,似被撞响的钟,那鄙夷又愠怒的语气,让乐彤的耳边一阵嗡鸣作响。
她呼吸滞涩须臾,终是深吸口气:“我只是想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破碎的话音落尽,乐彤不再去看龙瑞扭曲的脸,她用最后一丁点力气快步离开。
一路穿过金碧辉煌的会所,一路脚步凌乱地疾走,直到她一屁股跌坐在马路牙子上,她的魂都没回来。
她到底做了什么?
抓着别人的把柄相要挟?
她刚才还在劝沈臻要走正道,可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她自己就走了偏锋?
对于为情爱疯狂这种事情,乐彤以前无法理解,也做不到。对她而言,所谓的爱情,不过就是书里写着,别人嘴上谈着,虚幻又摸不着的东西。可当它真的降临在她身上,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也会为之疯狂。
悲风寒峭,从四面八方渗透进乐彤的身体,砭人肌骨,她连骨头缝里都流窜着丝丝凉气。那刻骨的冷,夹杂着惶然和哀凄,将她整颗心都掩埋。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