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绯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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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绯闻传

  雍都西郊,灵砂温汤,天下闻名。文铮在此地有一别院,五哥便将我安置于此。我们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满身疲惫,所以,刚一进门,我便迫不及待地拉了鹦哥儿去温汤洗浴。汤池边早备有侍女十数名,皆是机灵聪慧,温柔贴心。鹦哥儿见了她们之后,颇有些自惭形秽,一路都低着脑袋,连眼睛都不敢抬。我裉了衣衫后站在烟雾缭绕的汤池中,鹦哥儿则一脸怯意地蹲在一旁不敢下水。我拉了她半天,她却不迭地躲开,说是幼时曾意外跌入湖中,险些溺死,故而对水甚有惧意。我只得罢手,扫兴地泼了她一身一脚的热水。见她一脸委屈地立在一旁一动却不敢动,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道:“罢了,我也不勉强你,先去换身衣服吧,这么湿答答的,怪不舒服。”说罢又吩咐一旁伺候的侍女领刀子去更衣,鹦哥儿受宠若惊。泡完澡,又靠在池边软榻上睡了一觉,直到鹦哥儿将我唤醒,说是五哥遣人来唤,这才换了衣服出来。天上已是星辰密布,如同偌大的黑布上洒了细细碎碎的芝麻点。这北方的夜晚竟有些凉,好在五哥派来的侍女甚是细心,临出门前带了件披风。我稍稍嗯了一声,她便马上将披风盖上来,柔声道:“夜深露生,小姐当心些,千万莫感染了风寒。”我朝她微微颔首,一侧眼,正见鹦哥儿面露羞愧之色。本以为是喧闹的接风宴席,不曾想进得小院,却是一片寂静。侍女笑着解释说:“王爷派了程师爷和刘将军招待随行侍卫,他现在正与六王爷在内殿等候小姐。”一边说话,一边掀了门前的珠帘,侧身让我进屋。鹦哥儿也紧随其后,刚到门口,那侍女笑吟吟地拉住她,柔声道:“鹦哥儿想必也饿了,不如随娥眉去吃些东西,休息一阵,再来伺候小姐回房。”鹦哥儿诺诺道:“我,我还是跟着玉,玉小姐。”我苦笑,这丫头一点眼色都不会看。我与五哥他们的聚会,自有许多秘密要谈,她一个外人,这么跟过去成什么样。娥眉都开口替她设了梯子让她下台了,她还一无所知。摇摇头,我朝她笑了笑,吩咐道:“随娥眉先下去休息吧,我跟五哥他们有事要谈,就不用你伺候了。”鹦哥儿愣了愣,才恍然大悟地往后退了几步,强笑着回道:“是,是。”我又拍了拍她的肩,朝她笑了笑以示安慰,这才进屋。一进屋便是一排偌大的木制屏风,框着素净淡雅的画作,我一瞥之下,不由得大惊,那画作右下方的印鉴,竟是前朝大画家周子都的作品,市面上几已绝迹。连我,也只在父王的书房里瞧见过两幅珍藏。想不到文铮这小小的别院里,竟然还藏着如此风雅的宝贝。我在屏风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瞅了老半天,心里头一直琢磨着什么时候把这画儿揭下来才好。如此雅致的东西,藏在文铮那个草包手里,实在是明珠暗投。正盘算着,屏风后传来五哥清朗的唤声:“玉儿,在屏风后站着做什么呢,快进来吧。”恋恋不舍地再看了那画儿几眼,这才整整衣衫,笑着绕过屏风,走近屋内。这似乎是文铮的书房,并不大。屏风后是一方木榻,上头摆了低矮的案几,往后不远处是一方书桌,侧面的有两排高高的书架,摆满了厚薄不均的书籍。五哥和文铮盘腿坐在案几边正在温酒,一旁没有伺候的人。桌上的暖壶里冒着热气,扑面而来的,是我熟悉的杏花春的香味。五哥拍拍他身侧的位子,大声笑道:“玉儿坐这边来!”“五哥还记得我喜欢这酒。”杏花春乃大梁都城云谷酒庄所酿,口感绵柔醇和,醉而不伤身,一年才是十来坛。以前在京城,我和太子哥哥出来逛荡里曾有幸喝过一次,便觉世上美酒无出其右,所以之后每到出酒那会儿,太子哥哥便派人将它们全部买下,以供我一年消遣。离开梁国已有一年多时间,想不到还有机会再次尝到,五哥真是有心。五哥一边帮我把酒斟上,一边笑道:“是你大哥差人送过来的,我怎么能买得到。”“太——”我差点脱口而出太子哥哥,好在及时收口,不安地瞥了一眼文铮,见他并无异样之色,赶紧又继续道:“太麻烦大哥了。对了,五哥最近可曾有我大哥的消息,自上次与他走散,已有半月之久,一点消息都没有,玉儿很担心他是否出了意外。”“京城出了些事,他不得已先回去了,待那边的事处理完,他再过来接你。玉儿不必担心,且在韩城好好住一段时间,让五哥照顾你。”五哥脸上表情十分自然,我盯着看了半天,确定他没有在撒谎来安定我的心,这才松了口气,呼呼道:“大哥真过分,走了也不给我留个信,这些天我都一直担心着,生怕他被某些不长眼睛的家伙给伤了。毕竟呀,这世上就是有太多人不讲道理。”文铮哪里听不出我话里的讽刺,哽了哽脖子,一双漆黑的眼狠狠瞪了我几眼,竟然没反驳,不知是突然心胸宽广了,还是碍于五哥在一旁。我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酒有什么好喝的,淡而无味。”文铮抢过我的杯子先干了一杯,然后扁嘴摇头,很是不屑。我讥笑:“不懂品酒的人自然喝不出其中的真味,如此好酒,竟然浪费在此等庸人手里,真是可气可叹。”文铮剑眉狠狠一挑,手狠狠一扬,将面前水酒一饮而尽,呼呼地出了两口气,把脸别到一边去跟五哥说话,再也不理我。五哥只在一旁笑,末了摸摸我的头,对文铮道:“玉儿年纪小,你要多让着她。”文铮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然后他二人又开始谈论雍国局势,什么朝廷大政,什么人事调任,两人越说越兴起,我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不多时便真的沉睡过去。迷糊中感觉到有人将我抱上床,感觉四周又软又暖,睡得更是香甜。第二日大早,文铮便进了宫,说是去给他的母妃请安。五哥也随他同去,临走前嘱咐我好好休息,待下午再来接我进城。经了昨晚温汤一顿搓洗浸浴,这会儿早就神清气爽。想着至少得在韩城住几个月,这里的风俗禁忌也得了解一些,于是趁着吃饭的当儿,将娥眉唤过来问话。初时只问些琐碎的小事,后来不知怎的,竟问起了如今韩城的状况。娥眉毕竟只是个下人,知道是不多,有些一知半解的也不敢胡乱说来给我听。整整一上午,我才大概知道,雍帝一共有七子,长子早丧,余下六子中,仅有三人封王。他们分别是,二皇子齐王,乃宫中宠妃孙贵妃所出,三皇子禹王,乃皇后所出,另外便是我那刚认祖归宗的五哥,封为秦王。至于文铮,因为其母出身不高,以及自身年幼之故,至今尚未有封号。虽然娥眉并未详述,但我听到此处,心里对雍国局势便有了些大概的了解。雍帝正值壮年,并未立下太子,自然引得几位皇子蠢蠢欲动。五哥未来之前,想必是齐王与禹王两相对峙,此消彼长,斗得不可开交。而今五哥突然杀出,不仅封王,更重要的是,他手中还有一批誓死效忠的军队,这两相对峙的局面顿时被打破,成为三足鼎立之势。我不知道五哥对雍帝之位是否有企图,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份,无论愿意与否,都由不得他。不到中午,五哥便过来接我进城。韩城的城墙比运城和江城都要高大,但城里却远不如那两座城那般热闹。街上行走的男子大多魁梧高大,腰胯大刀或宝剑,走起路来犹如一阵风过,快得像是要去赶集。也有些短装打扮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很是神气地从我们马车边走过。我们沿着正街一路前行,不多时便进了内城,然后是官城,终于到了五哥的王府。这府门比他在宋国的大将军府要气派得多,大门漆城朱红色,上头是咬着铜环的铜铸铺首,上方还有精致的门簪。再往上是一方朱色匾额,端端正正地写着“秦王府”三个大字,看底下落款,竟是御笔。门前光是守卫就有六个,另外还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个水灵灵的丫头,一大堆人在门口候着。一下马车,那个中年男子就迎上来,一边弯腰引路,一边低声道:“王爷辛苦了。”五哥微微颔首,朝我说道:“玉儿,这是家里的管家李全,你有什么事儿,若是寻不到我,找他便是。”李全马上自觉地向我问安,尔后指着跟在后头的几个丫头道:“这是前些日子刚买下的侍女,都送到礼戒堂调教过了,请小姐您挑几个合眼的,以后跟着你伺候。”我略一回头,瞥见鹦哥儿远远地跟在后头,一脸仓皇之色,心下一笑,道:“我身边倒是跟了个丫头,嗯,李管家随便找两个机灵点的就是,反正我的事也不多。”李全赶紧应了,点了其中两个肤色白皙,眼神明亮的丫头,道:“白芍、南星,以后你们两个就跟着玉小姐,记得放机灵点。”那两个丫头马上应了,从人群中走出来,朝我盈盈施礼。我笑着朝鹦哥儿招招手。她急急地追过来,脑袋一直低垂着,双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以后她们两个就由你管了。”我拉着她的手握了握,鹦哥儿稍稍抬了抬头,咬着唇,有些为难的样子。那两个丫头甚是乖巧,不待鹦哥儿说话,自己先福了福身子,娇笑着柔声道:“白芍(南星)见过姐姐。”我让白芍和南星先带了鹦哥儿去后院,自己则和五哥一道,由李全引着去正厅。侍女平奉完茶,五哥挥手让众人先行退下,尔后一只手端起茶杯。一只手轻轻拨弄茶盖,吹了吹水面的茶末,他忽然说道:“玉儿倒是对那个丫头挺好。”我端在半空中的茶一滞,抬眼一笑,回道:“五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拐弯抹角了,你直接说鹦哥儿有问题便是,还怕伤到我么?”五哥脸上表情微微愕然,讶道:“你早看出来了?”我笑着直摇头,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尔后才道:“五哥也太小看我了,我在宫里头住了那么久,早就练成了一双火眼金睛。鹦哥儿虽然藏得好,却还是躲不过。昨儿晚上我还想拖她下水,她死活不肯,不过后来还是被我泼了一身,换衣服的时候,我差人偷偷瞧过。一身细皮嫩肉的,哪里是出身农家的村姑。就那双手还做得像模像样。就是茧子长得地方不对,一看就练武练出来的。”五哥瞠目结舌,一会儿脸上又带着隐隐的怜惜和痛楚,叹了口气,自责地说道:“若是我早日找到你,也不至于在宫里受那委屈了。”本来只是想显摆一番,不料竟引发了五哥的愧疚,我甚是自责。上前拉了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严肃道:“五哥你不要这样自责,能看到你,我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其实,不管是谁,在宫里头都是那样,我还算好了,从小锦衣玉食,比民间那些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的贫家女要幸福得多。更何况,还有太子哥哥和父王的宠爱,我在宫里头简直算是横行霸道。所以,五哥千万不要伤心,不然,玉儿会更伤心。要知道,五哥才是真正地吃尽了苦头。”他是真正地从硝烟战场中艰难地活下来的人,沙场征战,人命如草芥,他从一小小幼童一步步走上大将军的位子,这其中的艰辛和痛苦,挫折与失败,危险与伤害,岂是我能想像得到的。五哥宽慰地笑了笑,抚了抚我的头发,让我枕在他的膝盖上,柔声道:“如今总算找到玉儿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五哥都会永远护着你,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管是谁,都不能伤害你分毫。”我轻轻应了一声,心中只觉踏实。“大哥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附身于容汀那么久,五哥待我莫名的好,可是却一直没有认出我,却不知为何后来忽然又变了。五哥轻轻地叹息,唇边带着淡淡的涩意,沉声道:“你大哥以身试蛊,当时无法分身来寻你,只能依稀划定大概位置。得知你竟远赴宋国后,我马上返回运城来找你。当日在后院一见,我直觉容汀与你关系菲浅,可是你却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一般,万万想不到你竟是失忆。直到你在集市失踪,绣荷姑娘带来你大哥的口信,说是因为时间不够,四散的魂魄尚未完全集合,可能导致你记忆不全。我才猛然惊觉,原来容汀与玉儿你是同一人。” 忽又想起绣荷的事,忍不住问他。他皱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绣荷姑娘是华山门下,与琳姨有旧,所以,琳姨去世后,她便伺机进宫保护你。不想竟出了意外,绣荷很是自责,四处寻找。你大哥从宋国将你救出后曾飞鸽传书给我,得知你安然无恙后,她已返回华山,继承帮主之职。待她帮中事务清闲了,自然会来探望你。若是她太多忙碌,日后你亲自上华山去看她也是一样的。”我“哦”了一声,没有再问。我知道五哥也有事瞒着我,就像太子哥哥一样。似乎在我所不知道的那一年时间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很不好的事情,这让一向坦诚的他们,坚持选择对我隐瞒。我曾经想过去追根究底,不过很快又释然。如今时过境迁,我连身子都换了好几个,又何必再执著于过去那些不开心的往事中,弄得他们为难。我们俩静了一会儿,李总管又折身回来,在门外低声问道:“王爷,齐王派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说是给小姐的礼物。还说过些日子齐王妃寿宴,请王爷和小姐过府。”我抬头看了看五哥,见他嗤笑了一声,也跟着道:“收下吧,你还想看看他送了什么东西给我呢。我听说,齐王的岳家甚是有钱,一向出手阔绰,想必不是凡品。”五哥刮了下我的鼻尖,笑道:“小丫头,没见过宝贝吗,这么贪财。”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既然把东西都送过来了,我也不好推辞,赶明儿齐王妃寿宴的时候,再回赠就是。不过,那寿宴,玉儿还是不去为妙,我不想让你陷入韩城的局势中。”我苦笑,五哥也沉沉叹息了一声。他怎么会想不到,以我现在的秦王表妹的身份,想要置身事外,几乎是不可能。“我总想着,玉儿能过得简单些,可是如今——”五哥的眸底闪过深深的矛盾和纠结,眉间拧成深深的皱纹,看得人无限心疼和悲凉,忍不住想要伸手抚平。我从他膝上起身,正正地看着他的眼,认真道:“五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绝对不会让人欺负了去。”五哥亲自出面收了礼,又应允了七天后出席齐王妃的寿宴,齐王府的下人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去。他们刚走,又有朝臣过来拜访。我自是不再旁听,由下人引着去了早已准备完善的厢房,先行休息。鹦哥儿和白芍、南星都在屋里候着,见我进来,鹦哥儿一声欢叫,快步跳着奔到我面前,大声道:“玉小姐,你可回来了。”白芍和南星则缓步上前,福身行礼,齐齐柔声问好。鹦哥儿的黑脸更加黑沉,赶紧学着她们也福下身子,只是身子僵硬,手脚局促,十分不好看。我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行此大礼,就算你习惯,我还看着不舒坦。”她脸色很快好转,喜色泛上嘴角眉梢。然后我又朝白芍、南星道:“快来给我梳头,也不知道韩城时兴什么样的发型,过几日我要去参加齐王妃的寿宴,可不能被别人比下去。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快起来帮我挑衣服首饰。”齐王妃的寿宴并没有大肆铺张,只请了些皇族内臣及相熟的近臣,五哥和我赫然在列。在韩城住了些日子,我已对局势大概有了些了解,以五哥离奇独特的身份,想要继承皇位不大可能,当然,他自己也丝毫没有功利之心。这样一个手握重权,却又隔离在皇位之外的亲王自然是各方拉拢的对象,连带着我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不,刚进王府,齐五就抛下诸位近臣,急急地过来跟五哥招呼,同时还差人将齐王妃唤来。我依着礼数向他们行礼完毕,刚刚起身,正见齐王与王妃脸上微露愕然之色。我此时身份是秦王表妹,雍国无人知晓我以前的过往,只道是自幼跟随尚武的兄长长大,疏于管教。谁料我竟把一整套宫廷礼仪做得毫无纰漏,便是最挑剔的礼官也寻不出任何差错,难怪他们如此错愕。“真是个天上仙女般的人物,这一来,我们韩城四美怕是要重新排名了。”齐王妃上前牵了我的手,一边笑语吟吟地说着话,一边将我往内室引。这韩城四美我早有耳闻,据说是前年的一次赏菊花会中评出来的四位绝色佳人。分别是宫中的鸾凤公主,前宰相千金楼小钗,御史千金董娴,以及太师家千金陈菀菀。这四人中,鸾凤公主早于去年下嫁与辅国将军之子,楼家则因年前侵地一案被牵连抄家,楼小姐也被贬为官妓,如今挂牌红月坊,董小姐一向深居简出,甚少有人能得见其真面目,而陈家小姐菀菀,则是齐王妃亲妹,至今仍待字闺中。这些事都是从白芍和南星口中得知,她们那两个小丫头,平日里并不多话,可一说到这些便像是换了个人,唯恐怕我不知道似的。内室里早有十来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围炉而坐,见我们进屋,纷纷起身。看她们的衣服品饰,既有内阁大臣家的命妇,亦有王室妃嫔,还有尚未出阁的官家少女。齐王妃一一为我介绍,诸人皆面带笑容,礼貌回应,直到行至最后一名身着大红衣裙的少女面前时受了冷落。那少女生得一副好相貌,圆脸大眼,红润皮肤,就是表情不甚礼貌,漂亮的杏眼往上一翻,哼了一声,竟把头别到一边去。齐王妃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正要开口说什么,一旁齐王的侧妃乖觉地用话岔开,引大伙去后院亭中观赏梅花,小厅中尴尬的气氛这才稍稍冲淡了些。我随着齐王侧妃和与众人一道往外,走到门口处,听得齐王妃大声斥责的声音:“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大家闺秀的气度都没有,今儿的事传了出去,不仅丢尽了我们陈家的脸,连齐王府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那女子很是不服气,竟然对着齐王妃顶撞了起来,声高气重,一行人脸上皆露出鄙夷之色。我心中微动,原来这个傲慢嚣张的女子便是齐王妃的妹妹,雍国陈太师幼女,赫赫有名的京城四美之一的陈菀菀。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众人方才坐定,齐王妃面色不悦地就匆匆跟了出来,陈菀菀却不再见。我听刚才那丫头顶撞齐王妃的语气,十分嚣张,丝毫不曾顾忌到齐王妃的身份。想来那丫头在家中极为受宠,这才养成了那般任性刁蛮的脾气。也亏得她姐姐是嫁给了齐王,若是换了地位略低的,还不被她欺负死。齐王妃的脸上马上又堆起了笑,轻声笑语地与众人周旋。她声音婉转悦耳,好听得紧,连我也情不自禁地停止胡思乱想,听她说韩城的衣饰时尚,养身护肤,尔后又渐渐转到京中青年才俊身上。五哥年已二十六,至今尚未婚配,他的婚事自然受到了全京城人们的关注。可是,五哥一向冷漠,极少与人交流,那些上门提亲的媒婆连他的面都未曾见到便被李全送出府门。这些人无计可施之下,自然来找我这个表妹。不过,这些命妇们都十分聪明地先探了探我的口风,确定我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后,方才委婉地开口。不外是谁家的千金艳若桃李,谁家的小姐知书达理之类夸赞的话语。当然,提到的这些均是齐王部属下的官宦之女,其中用意,不言而喻。我全程笑语吟吟,凡事皆顺着她们的话头往下说,直把她们逗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末了,竟有人说道:“我看玉小姐的相貌才情,在我们韩城算是数一数二的,那京城四美的头衔也早该让位才是。”众人纷纷附和,一番商讨下来,最后由齐王妃牵头,重新拟定了新京城四美的名单。把已出嫁的鸾凤公主和已编入妓籍的楼小钗排除在四美之外,新添了我和在场一位叫做徐弗的翰林千金。我仔细瞧了瞧那位徐小姐的长相的气质,心中有些黯然,原来所谓京城四美并非靠相貌才情就可入选的,更重要的,是身份地位,家庭出身。不然,以徐弗,更或者,以现在我所顶着的周芙蓉的姿色,怕是京城十美也进不了。晚上回去的时候,我跟五哥说起今儿在齐王府发生的这些趣事。他一路微笑,脸上表情温柔如水,一双黑瞳淡然沉静,完完全全就是个和蔼可亲的兄长。若是被外人看到,定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亦或是,这京里出现了与秦王殿下相貌神似的男子。直到我说起自己入选京城四美之一的时候,五哥平和的脸上方才微微一动,小声骂了句“真是多事。”抬头见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又怕我误会,忙不迭地解释道:“玉儿自然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我只是担心,你美名太盛,会带来麻烦。”我扁了扁嘴,摇头道:“若说盛名,今儿晚宴上最多听到的却是五哥的名字,只怕是五哥一日不成亲,这京里头的千金小姐们一日不死心。不如,五哥你就吃点亏,把她们全都娶回家。我看她们都出身官宦之家,一大笔嫁妆是少不了的。”五哥哈哈大笑,震得马车都抖了抖,外头赶车的马夫也连连甩了她几个响鞭。“玉儿说得有道理,待五哥好好想想。”他倒是答应得爽快,不过我敢打赌,他根本就不打算施行。毕竟,他如今是雍国仅有的三位亲王之一,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关乎大局,更何况是婚姻大事。如今齐王与禹王斗得不可开交,五哥一向保持中立,至于他心里头到底偏向哪一边,我却丝毫不知。当然,我也不打算知道,毕竟,这些事情,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想来朝廷中那些争权夺利的诡计阴谋,五哥也不会让我参与。回到我住的西苑,鹦哥儿站在院门口候着,一张黑脸冻得发紫,身子瑟瑟发抖。这严寒阴冷的天气,池塘的水面上已经开始结冰,就算是躲在密封的马车里仍觉得冷,更何况立在这风口。五哥脸上表情并不好看。自从上回我点破鹦哥儿身份值得怀疑后,他便对她一直没有好脸色。我倒是没什么,演戏般和颜悦色,只想着哪天她要露出真面目来,究竟所图为何。白芍也从后面的马车下来,瞧见了鹦哥儿,很是一愣,本来上前搀扶我的手又悄悄缩了回去。我心里对鹦哥儿这种故作可怜的苦肉计有些反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也没让人扶,自个儿走进了屋。太子哥哥从梁国差人送来的书信,不长,可字里行间全是殷切关心之意。我握着信笺从头到尾地读了好多遍,直到闭上眼睛也能将它全部背出来,仍舍不得放手。尔后铺好了笔墨准备回信,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手中的笔在宣纸上方停了又停,却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正琢磨着信中用词,忽听到鹦哥儿在外头唤道:“小姐,六皇子又来了,奴婢实在拦不住。”她说话这当儿,文铮蹬蹬的脚步声已经踏响在院子里,由远而近,没有丝毫的停顿。我手里刚蘸了墨汁的笔一抖,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大块墨点。忿忿地咒骂了一声,抬起头,文铮已经大大咧咧地推开了我的房门。“丫头窝在屋里做什么?这么好的天气,不出门实在浪费。”文铮一边说话,一边凑到我桌前朝我桌面上染了墨汁的宣纸看了看,又笑道:“你这是要画什么,蝌蚪,还是——”在他没有说出更离谱的词之前,我把手里的毛笔朝他脸上扔了过去。文铮轻轻巧巧地侧身躲过,再转过头来时,那只毛笔竟奇迹般地叼在他嘴里,看得我目瞪口呆。“文铮,你不去大街上卖艺真是委屈你了。”我跺着脚骂道。他却不生气,笑嘻嘻地将毛笔放在笔架上,剑眉一扬,“真不去?”然后我们两个便骑了马出门,他随身带了她几个侍卫。我让他们帮忙照顾非要追出来的鹦哥儿她们,自己则与文铮提着缰绳走在前头。天气的确不错,冬日的太阳十分罕见,从大早上就冒出来,暖暖地照在人身上,让人眯着眼睛直想睡。可文铮说要带我去吃韩城最地道的吃食,硬是拽着我在坊间东兜西转,最后进了条又窄又深的巷子。这里完全看不出是酒楼,只有一个仅容两人通过的小木门,上头的油漆脱落了许多,露出斑驳的水迹,围墙上爬着藤萝,这会儿都枯萎变黄,看起来极是破败。若非文铮带我过来,我定要以为此处只是个废弃已久的旧园子。文铮得意地朝我笑笑,然后下马去敲门。我也勒缰下马,有些扫兴地跟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儿,那门终于开了一个缝,探出半个脑袋,竟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她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文铮,又看了看我,亮亮的眼睛弯起来,笑吟吟地把门打开,道:“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爷爷还以为你要迟到了。”“再怎样也迟不了。”文铮朗声笑着,回首朝我挤眉弄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那少女上前牵过我的马,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看,尔后忽然笑出声来,道:“你是玉姐姐么,文六哥这是第一次带女孩子来这里呢。”“我可并不觉得有多荣幸。”这句话都已经跑到我嘴边了,可看着那少女明媚的笑脸,我竟然说不出来。进得门来,才发现院中另有一番天地。小小的庭院里疏落地种了几株桂花树,树下摆着各色花草,我瞥之下,顿时大惊。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盆栽,大多是珍稀绝品,甚至还有不少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我低头稍微看了看,单是兰花就有二十多种,随便搬一盆到花市上,其价格都在千两白银以上。这么一座小小的庭院,可以称得上价值连城。这样的地方,竟然是酒楼?我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在这里吃饭,不知一桌要收多少银子,我拍了拍胸口,还好今儿不是我请客。“戚家三代都是宫中御厨。后来因故离宫,戚步便在此地开了个小饭庄。不过,说是饭庄,实则每日只接待一桌,且得事先预定。你不知道为了这一顿,我都等了快一个月了。”文铮大声说着话,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很明显十分兴奋。我们沿着走廊一直往里走过了三扇门,终于到了一座敞轩,轩里设一小方桌,仅能坐四人。桌上早已摆好餐具,并放了一个白瓷描青花,素净淡雅,让人顿生好感。桌上四方都摆了碗筷,我只道是他还请了旁人,不由得问出来。谁料他却一笑,摇头道:“丫头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名义上说是一桌,其实只能带一个客人,余下两个位子,是主厨戚叔和小蓓的。”我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那小方桌咿咿呀呀了许久,才道:“这主人也太,太——”太黑心了,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一桌下来要花多少银子我不知道,可是,客人足足等了一个月,他才给两个位子,剩下的还要自己吃一半,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店家,这样的道理,也只有古怪的文铮才能找到这样古怪的店,还能合上他们古怪的脾气和规矩。文铮使劲朝我挤眉弄眼,示意千万不要乱说话,直到那个笑吟吟的小蓓姑娘缓步离开了,他才压低嗓门小声朝我叮嘱道:“不要乱说话,一会儿被戚叔听到,小心他把我们赶出去。”我垮垮肩膀,沉沉地叹气。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食,能让一向脾气暴躁冲动的文铮安静成这样,我实在有些好奇。就在我们等着上菜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园子外头竟然隐隐传来些许争吵喧闹之声,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竟有往里蔓延之势。我瞥了文铮一眼,见他脸色阴郁,目光冷沉,不由得一怔,还待再看,他竟霍地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冲。“你干什么?”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现在的文铮,就像一捆随时要爆炸的炸药,火气腾腾,看得我说话的嗓门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许多,变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瞥了我一眼,眼神稍微缓和了些,瞪了不远处的藤条栅门一眼,胸口起伏几下,又缓缓坐下,自个儿倒了杯水,一仰头,一口喝干。随后,那藤条栅门砰地被一脚踢开,一个满脸怒容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朝我们冲过来,嘴里还大声骂道:“本小姐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狐狸精把你迷走了?”那气势汹汹的嚣张模样,不待走近我就已瞧出这位泼妇一样的女子竟是那天在齐王府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城四美之一,陈菀菀。陈菀菀这会儿也瞧见了我,眼中顿时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色,厉声尖叫一句,像个疯子要一样朝我冲过来。“你闹够了没有!”文铮一声大喝,挡在我身前狠狠抓住陈菀菀的手腕。我见他的表情和神态,竟是十分厌恶。陈菀菀在他的那声暴喝中被吓住,先是傻傻地愣了半天,接着满是泪水,糊了妆容的脸,痴痴地看着文铮,眼泪像脱线的珠子刷刷地往下落。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忧伤痛苦,看得我都有些动容,当然,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更动容。只听得文铮“哇——”地一声惨叫,然后他就抱着手在原地跳来跳去,而陈菀菀则像头狮子一样朝我冲过来,胳膊伸得长长的,正对着我的喉咙。“狐狸精,不要脸的狐狸精。”她一边厉声大叫,一边龇牙咧嘴地围堵我。好在我一见她进门时就觉察到不对,机警地拽了桌上的水壶和茶杯在手里。见她冲过来,忙不迭地把手里的东西朝她扔过去。不知是我太慌张以至于手里的东西失了准头,还是这个疯子太过机灵,竟然一个都没掷中,不过也稍稍阻挡了她的来势。我赶紧绕过桌子,躲到文铮身后。陈菀菀一见文铮的脸,马上又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的凶戾之气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狂热痴迷。“铮哥,你,你不要我了么?我,我是菀菀呀,你真的不要我了么?”她一边撕心裂肺地说着话,一边颤抖着朝我们冲过来。眼看着就要撞进文铮的怀里,只听得“噗——”地一声闷响,陈菀菀的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地。文铮的手,正扬在半空微微发着抖。好半天,他终于回过头,很勉强地朝我笑了笑,尴尬地看了下四周的一片狼藉,道:“对不起,今天怕是吃不成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回去的路上,文铮忽然开口,抬头望着我,从未有过的认真,“但是我要告诉你,事情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我虽然放荡不羁,但也知道有些人可以招惹,有些人不能,我不会笨到去招惹陈家的女人。”他的话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以陈菀菀太师千金的身份,的确不是文铮能玩弄的。“她倒是对你一片痴心。”刚才陈菀菀的异常举动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我只是不明白,好歹她也是出身名门贵族,怎么会变得如此疯狂。文铮苦笑一声,指了指脑袋,无奈道:“她这里有点问题。她母亲本来是陈太师最宠爱的妾室,可是有一天忽然被人杀死,有人谣传说是陈太师亲自绞杀了她,因为她与府中侍卫私通,而陈菀菀目睹了当时凶杀的整个过程。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年前,当时陈太师还只是个侍郎,当时的府尹也就是后来的楼宰相办理此案,曾传陈菀菀上堂指证陈太师,谁料到了关键时刻,陈菀菀忽然改口,此案不了了之。之后陈太师待她宠爱有加,府中子女无出其右,连正室所出的大小姐也有所不如。但是,她的脑子却在那个时候就出了问题,这十年来,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已经出现过不下十次,要不然,以她的相貌家世,你以为她为何到十九岁高龄仍未出嫁?”他这番话听得我目瞪口呆,原本以为陈菀菀只是个被宠坏的任性大小姐,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变故。“更何况,”文铮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在陈太师的眼里,我只是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只有我五哥那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我当然不会自讨没趣。更何况,我对那个脑袋有毛病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我也绝对不会像我那几个哥哥一样,为了那说不好到底归谁的皇位,去随便娶一个女人。”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脸上很快又显出一如既往地嘻哈神色,就像我最初见他时那样色迷迷的讨打表情,可是,我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一天到晚只会四处勾搭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心底竟还有这样的心思。许是我望着他的眼神太过直接,文铮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嘻嘻笑道:“丫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看上我了。老实说,你不要妄想了,我可是有心上人的,人家长得比你好看多了。对了,我听说你现在荣登京城四美之一,哈哈,丫头你可别得意,跟陈菀菀那样的女人齐名,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早就知道这小子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狠狠地一瞪眼,怒道:“你小子先自求多福吧,陈菀菀如今这情形,还能嫁到谁家,小心陈太师认准了你,到时候想逃都没法逃。”甩了鞭子一个人奔在最前头,文铮在身后高声地追,最后面跟着的,是护着那几个丫头的侍卫。文铮将我送回王府时,五哥正好在府中,见了文铮,说是有事相商,将他留下。我则径直回了西苑,一回房间即向白芍和南星追问陈菀菀的事,果如文铮所说,她在京里的名声之大绝非因为京城四美之一的头衔,而是这几年来层出不穷的闹剧。只因着陈家的权势,这俩丫头先前并不敢在我面前多嘴,这会儿换我问来,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罢了还要加油添醋补充些自己的想象。陈菀菀那些事便成了戏言一般,精彩纷呈。原来陈菀菀纠缠文铮的事早已不新鲜,早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她还大闹过韩城最大的妓院雨铃轩,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只是陈太师一向护她护得紧,众人也只敢背后说说,当着她的面,还是不敢表示什么。听她们如此一说,我终于明白在齐王府时众人对她露出鄙夷神情的原因了。午饭被陈菀菀搞砸了,我这会儿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赶紧差白芍去厨房重新准备。一会儿她便端了几样家常小菜过来,家乡豆腐、冬笋烧肉、油淋青菜,一进屋便是一阵菜香,马上就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想到文铮这会儿也还没吃饭,便遣南星前厅请他过来一同用餐。可她却犹犹豫豫地不肯走,搓着衣角问道:“六皇子正跟王爷商讨大事,奴婢不敢去打扰。”五哥那张冰雪交加的俊脸,一向只在我面前解冻,难怪南星如此敬畏。只得放下筷子亲自动身,扁着肚子好不容易走到前厅,却被李全告之他俩去了书房。想到书房重地,不好带侍女同行,我便让鹦哥儿先回西苑等候,独自一人沿着回廊朝书房走去。书房设在宅院东侧的紫竹院,院外一向有侍卫把守,不过他们都认得我,五哥也从来不对我设防,所以很顺利地进了院子。绕过一丛葱绿的竹林,沿着青石铺成的甬道一步步走到书房门口,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到屋里文铮有些激动的大喝:“为什么不答应,我,我对她是真心的。”这是什么状况?我脚步一滞,脑中念头一转,没有推门。而是躲在门外侧耳倾听。“你看看你府上那一大群姬妾,再听听韩城百姓对你的评价,我怎么放心把玉儿嫁给你。”五哥很平静地说着话,却把屋外的我弄得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腔来。这,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文铮竟然是为了我向五哥提亲了。我心里头先是觉得荒唐、可笑,尔后才是惊讶、愕然,同时又免不了有点小女人的得意。文铮,他,怎么会喜欢我,刚才回来的路上,不是还在嘲笑我长得不好看,声称自己有心上人吗?怎么一转头就变了卦。这小子到底在玩哪一出?文铮粗重急躁的呼吸声我在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是狠狠跺脚,重重捶桌:“五哥,你知道,那些女人,我不喜欢她们。只要你肯把玉儿嫁给我,我答应你,马上就把她们送人。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好好侍她的,绝对不欺负她。”“胡闹!”五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那些姬妾跟了你这么久,你一句不喜欢就把她们通通送人,如此薄情的事也做得出,这岂不是让人寒心么?当初你若不是喜欢,又怎会纳她们为妾,如今为了新人就要抛弃旧人,再过几年,难保你不会为了别的女人抛弃玉儿。”“我绝对不会的,玉儿跟她们不一样!”文铮急急地辩解,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些委屈,似乎五哥冤枉了他一般。“那些女人,我当初收了她们,只是因为,因为她们总有什么地方长得像玉——”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话说到一半时候陡然停住,尔后狠狠跺脚,恶狠狠地大声辩解,“反正,反正玉儿不一样,我是真的喜欢她,我一定要娶她。”五哥没理他。文铮又马上改变策略,收了刚才的激动,转而可怜兮兮地柔声请求:“五哥,你就做做好事,把玉儿嫁给我吧。你说,整个韩城上下,除了我,玉儿还能嫁给谁。那些上门求亲的人个个都心怀叵测,你难道放心把玉儿嫁到他们家里去。再说了,玉儿跟我也挺合得来的,说不定,说不定她心里头也是乐意的。”“不可能!”五哥斩钉截铁的回答倒是让我一愣。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肯定,弄得我都觉得,若是喜欢上文铮便是对不起他了。其实,我与文铮相处这么久,他对我倒是还不错,虽然喜欢在嘴巴上沾点便宜,可从来没有强迫我做过什么,在这个韩城,算是除了五哥外我最亲近的人了。而且,他刚才的话也不无道理,韩城里那些官宦子弟,要么不学无术,要么生得歪瓜裂枣,偶尔有几个品貌端正的,心里头不免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五哥是绝对不会让我嫁给那些人的。“玉儿早有心上人了,六弟你不要再妄想。还是把心收回来,别觅佳偶为上。”这话不仅成功让文铮住了嘴,连我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我何时有了心上人,我怎么不记得了。“五哥你骗我!”文铮不相信地大叫,“玉儿她,她怎么可能喜欢别人,这不可能。我跟她认识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我当初明明骗他说过跟情郎私奔过,怎会没跟他提起。“就算,就算真的有那么个人,那个人能比我待她好?五哥,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肯将玉儿嫁给我,我以后便不再纳妾。我说话算话,要是以后我反悔,随便五哥你把我怎么处置。那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保证吗?”不论梁宋还是雍国,名门贵族无不以妾多貌美为傲,文铮竟然能保证如此,不由得让我对他另眼相看。同时,我也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五哥的回答,却不知我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五哥如此维护。五哥许久没有作声,待得连我都有些等不及想问的时候,他终于沉声回话,“我不能保证他终身不纳妾,但是,我能保证,他今生所爱,唯玉儿一人。”文铮冷笑:“既然只爱玉儿一人,为何又要纳妾,五哥连这种话都信。”“他为救玉儿,甘愿折损十年阳寿,此等情意,我焉能不信。即使是你,若日后登临大宝,就算再如何坚持,群臣也绝对不会同意你后宫空虚吧。”“我怎么可能会——不对,五哥,难道你所说的那个人,是——”是太子哥哥,我缓缓蹲下身子,轻抚胸口,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惊叫出声。五哥的话就像炸雷一般忽然响在我耳际。有些我一直努力去忽略的事实再一次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不得不提起精神去面对。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屋里文铮和五哥争吵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一点意思都不懂。直到“砰——”地一声门陡然拉开,我们三张惶恐失措的脸赫然相对。文铮的一只脚迈出门外,另一只停在屋里,怔怔地望着我,手足无措。五哥霍地站起身,朝我走了几步,到中途又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眼底一片深邃。“玉儿——”文铮舔了舔嘴唇,哑着嗓子说道,“你,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我不看他,直直地盯着五哥,回道:“足够听到许多事了。”“那你心里——”“五哥,”我打断他的话,看着五哥说道,“我有话问你,文铮,我们的事情明天再说,好吗?”文铮沉沉地呼气,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半天,终于一跺脚,很不甘心地朝院外走去。待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跨进书房,将门仔细关好,折身望着五哥,问道:“五哥没有话跟我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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