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豆蔻
时间依旧一天天的过,表面上看似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我自己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至少,对于我在学校的处境来说是的。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想用零花钱给同学买礼物而被父母训斥。我很不理解,又绝食又用不去学校威胁,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过多几年想想看,父母是对的,而我是幼稚的。我也曾和父母抱怨过他们不理解我,可他们告诉我:我没有成年人那样广泛的交际,我的同学们也没有成年人的那种理智。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拥有的圈子是全世界,但只有年龄一点点增长,我们才慢慢看透当初的自己多么渺小而可笑。
以前,我虽在班里不能左右逢源、一呼百应,但至少算是主流中的一员。我甚至从没想过我会被排挤,被主流所霸凌。然而那天窘迫的表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忍受来自张晶及其身边围绕的“班花帮”的明讽暗嘲。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除了佩佩和极个别几个同样被主流遗弃的同学,几乎都找不到愿意和我一起跳绳的人。能够和我畅快交谈的同学少了很多,一些以前关系不是非常好的人,在那天之后和我说话时会用一种他们自以为并不明显的杂糅了同情、鄙夷、躲避、猎奇的眼神,想探测器一样扫过他们视线内能捕捉到的我的全部。
不过我既然已经在那一天想通了,也就不会再纠结这些事。
我不想去找什么只会给一锅心灵鸡汤最后上纲上线的心理老师,也不想过多和人倾诉试图减轻负担,哪怕是对佩佩。我想靠自己真正地走出来,这是这件事之后我唯一想保留的尊严。
再后来,我因为喜欢化学而和当选了化学课代表的方中宇一起报名了高一那年的化学竞赛。据袁小莉说,化学竞赛难度大、得奖率低,但相对数学、物理等竞赛来说准备门槛低,如果能系统培训一下大学的基础化学知识,基本可以保证得奖。袁小莉是年纪化学组的组长,她给年级里所有报名参加化学竞赛的人开了个特别辅导班,就在放学后。所以自那之后我在学校的主要活动除了上课之外就是放学之后的化学竞赛辅导。面对一直喜欢的学科,即使是每天课余的时间都用来刷题也是痛并快乐着的。
随着我的兴趣渐渐被调动起来,风花雪月的事情也就渐渐被搁置了。相比之前一直沉浸在不知道算不算失恋的情绪中还不敢勇敢面对的尴尬,我承认沉浸在学习中确实让这种老师家长口中的中青春期问题得到了缓解。
初赛之后是复赛,复赛最后还有一个小范围的决出一二三等奖的决赛。明中的招生不是以选拔专才为主,这几年在竞赛方面起步晚,因此成绩一直平平。往年入选复赛的都寥寥无几,而今年情况也差不多,算上一直天赋异禀的方中宇和过分努力的我,年级里能够进入复赛的也只有5、6人。这几个人与我一同接受了复赛前的魔鬼训练,尽管袁小莉对我们这些人得奖并不抱太大希望。
复赛结果出来后,我失落地看到方中宇和另一个班的男生拿到了决赛的通知书,而袁老师,或许是不想直接说出“你们复赛没通过”这句话,连通知都没有通知剩下的人。我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既然是比赛,必定有淘汰的风险。但这段时间以来,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在竞赛中,这已经成为支撑我还可以不狼狈地待在学校的理由。直到知道落选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一直没有走出单恋的阴影。只有一直躲在一件外来的甲壳里,我才能体面地过活,而我所自以为的“自尊”,其实也并不存在。
于是我整个人终于开始进入失恋之后正常的颓废。我没有再哭,但据佩佩说我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随时要哭的样子。方中宇同学作为和我一起准备比赛的队友,发现我的异常之后多次试图安慰我,但一方面是我看到和我一样每天放学最晚走、刷一样的题、最后他进决赛我落榜的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对我的嘲讽;另一方面,方同学的情商即使是在只会打球打架的男生中,也算是很低的了。也许他是真的想鼓励我,但是他大概体会不到,类似“其实你主要都是计算题丢分比较多而已”和“下次花多点时间在晶胞参数计算上就好了”的话其实并不会起到安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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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午休,我趴在桌上,侧头看窗外。因为平时课间休息时说话的人日渐稀少,我养成了拍在桌子上发呆的习惯。
我的座位在后排且靠窗,这无疑给我仰头看天提供了绝佳的地理位置。我时常会望着时而晴朗时而阴霾的天,一趴就是一整个午休什么都不想。那感觉就像是逃离了地球,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惚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风,我抬头一瞧,是方中宇站在了我座位前。
“明天是周六。”
“嗯。”
这种让人不知所谓的开场白是方中宇的特产。若是以往我无聊的时候,倒是会像逗趣一样和他随便聊聊。但现在是我个人独处的午后享受时间,我并不想去琢磨他那些其他人多半很难理解的心思。
“我明天去参加决赛了。我可以拿一份题,你明年准备用得上……”
“行了!方中宇你烦不烦啊!”
我知道我突如其来的嚎叫非常刺耳。我知道我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直接把后座的人桌子上的东西震掉了。我也知道现在还在班里午休的人几乎都在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热闹似的盯着我们这边。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再一次像破堤一样涌了出来。
“去你丫的竞赛!老子不想参加竞赛了!别再跟我提这事儿行不行啊有劲没劲啊……”
我就如一个市井泼妇一样,冲着一个绝不会冲我骂回来、也绝不会骂人的好朋友,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无助。应该是过了很久之后,久到我筋疲力尽喊不动了,方中宇才缓慢地、一如平常地继续了他之前的话。
“除了化学竞赛,今年还可以报市科技创新大赛。我们两个可以组队参加,报化学组。我有一个项目的初步想法,之前和袁老师沟通了一下,她觉得可行。”
“……”
“一般要准备一年,但是我们可以这学期的暑假抓紧,争取下个学期开学就做出来,然后参赛。”
“……”
“这个竞赛还可以高考加分,所以竞争很激烈。下学期开学就要报名了,我们要抓紧和学期剩下的和暑假的时间赶快准备。”
“……”
“你要看一下我拟的开题报告吗?”
我被他打败了。当着班里那么多人的面,我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用非常诚挚的目光看着我,向颓废的我伸出援手的人。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恼怒和所谓的尊严都很可笑,因为我就像一只在路边冲着过往路人狂吠的流浪狗,一旦真的有人愿意把自己领走,我还是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帮助,哪怕带有施舍或同情都无关紧要。
于是我答应了。
随之而来的是班里潮水一般的唏嘘声,以及之后飞速加快的每日生活节奏。
代替之前的刷题的,是每日超大负荷的实验和超出以往任何一次实验难度的准备工作。因为课题的提出来自于方中宇的研究,开始时我还是被他带着进行了超出我想象难度的文献阅读和实验计划。之后随着知识积累的增多,一些任务我也可以自己上手了。
我的生活就这样被一个新的事情占据了,渐渐地,我也发现自己不再有时间趴在桌上望着窗外发呆了。
事情开始的时候真是一帆风顺,每天查资料,**一样地往脑子里装新的知识。虽然我们的主要战场在暑假,但现在这个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只有在这个学期结束前做出些初步的成果,暑假的时候才能根据情况进行更深入的实验和研究方向的调整。
就在我们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中间还是发生了一段跑调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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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放学后,我们本来在做实验,结果班主任孙艳突然过来了,把方中宇叫去了办公室。他过去前让我先做实验,我也只好一边做实验一边等他。结果这一批的样品质量出奇的好,我也就提前结束了实验。觉得一个人先走不太好,至少也要让方中宇过目一下成果,便在实验室里等他。谁知方中宇这一去就不复返,直到我作业都写完了也没回来。我一来等的有点急,二来现在教学楼里的人都走光了,天也黑了下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有些阴森恐怖。索性接直接去了办公找他,在这么等下去我只会越来越心慌。
这时候的办公里并没有人,本年级的老师们除了叫方中宇去谈话的孙艳,其他人都已经下班了。偌大的年级办公室里只亮着靠近会议室的一盏小灯,有些昏黄的灯光投射在门上,仿佛门内藏着的非绝世珍宝即旷古魔怪。
看来孙艳找方中宇的谈话是用了平时年级里所有老师们开会时候用的小会议室。会议室的门关着,上面的玻璃窗还因为怕平时同学们偷看而贴上了纸。既然我不可能平白闯进去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我干脆就坐下来等着方中宇。
但渐渐地门内的对话声音高了起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探向们的方向。门内像是关押着一只饥饿的野兽,因为烦躁而产生越来越大的其实主要也只是孙艳的声音音频和音量都在增高,至少易我的听力并不能听见方中宇的声音。
“……你以为你不同意这事儿就能完啦?我告诉你啊,申报比赛不光是要指导教师同意,还要班主任签字同意呢你知道吧?……就算再怎么不同意,你还以为你能绕的我这关呐?”
“……这个竞赛的结果对你没用的,你是江苏过来的借读生,北京市的竞赛加分加不到你头上的。反正你也是回原籍参加高考的,少做些无用功,把时间花在高考上吧!……”
“……你爸之前就和我谈过,本来不想你高中还在北京读书的。你自己非要参加北京市的中考,非要来明中,我们当然也欢迎,但是你要配合老师的工作啊!老师也是为了每一个学生着想……”
我是震惊的,胸腔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虽然已经听不下去了,但并没有胆量贸然冲进去指着孙艳的鼻子骂“你个小人满口胡诌别假装高尚了”。即使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即使原本就很恶心这个班主任,但我还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可以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说着如此没有良心的话。什么“无用功”,什么“配合老师的工作”,全是这些伪君子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找的借口、说辞。然而伴随着忽然勇气的愤怒产生的,是同样分量的害怕。
我忽然害怕的原因是,这个项目挑头的一直是方中宇,如果他在孙艳的逼迫下屈从,那么我几乎没有立场去再做任何争辩。
这时,会议室的门猛地被打开,方中宇白着脸大步走了出来。因为走得太快,他在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一阵强风扑面而来。
“走吧。”
他看到我在门口先是楞了一下,接着脸由白变红,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没有说。接着他没有过多停留变迈开步子走出了办公室。
“你自己可想清楚了!”孙艳在他离去时还不忘补了一句。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去和孙艳理论,而是跑上去追方中宇。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相信他能够坚持住,不会做令我失望的决定。
我们走在去车站的夜路里。今天的气氛格外压抑,昏黄的路灯映射着我们两摇摆的影子,时长时短,时深时浅。
“刚才孙艳让你干嘛了?是不是让你放弃我们的项目?”
“也不算是……我们的实验不是做的差不多了嘛,她想让我们把项目转给……呃,转给另外一个人立项参赛。”
“这不是作弊么!她怎么能这样!报名参赛除了袁老师,还要班主任签报名表吗?所以她不同意我们就不能报名了吗?”
“对。”
“那怎么办!你答应了?!”
我这一声吼着实响亮,感觉连路灯都被我震得晃了两下。此时学校周围的路上行人并不多,然而隔着数米远的行人依然向我们侧目。
“没有。我没答应她,绝对不会。”
是啊,这个项目是我们数个月的心血,是他投入了灵感和热情的对科学的探索,是我从低谷中走出来的希望。无论是作为热爱科学的“极客”还是我的好朋友,他都是不会向暴政低头的。我本就是了解他的,他是个固执的人,可为什么刚才还怀疑他的原则了呢?
处于愧疚,我尝试着转移话题。
“嗯……那万一下学期报名的时候她还不同意怎么办?”
“她这么做是违反校规的,我到时候可以去校长室告她。”
“原来你早就想好对策了呀!嘿嘿……”
“也不算想好对策,总之目的很明确,就是不能答应她。”
“哈哈哈还是你厉害!话说孙艳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的项目给别人啊?她能捞到什么好处吗?”
“科研竞赛得奖了可以高考加分的。她想把加分给班里成绩最拔尖的几个学生,这样可以增加那些人上一流大学的机会,她自己就可以多那一份奖金。”
“奖金?什么奖金?”
“你都没听说过吗?这是明中不成文的政策。有人看到了老师桌上的文件,大意就是这些老师带一届学生一直到高三,如果培养出重点大学的学生,学校是会给老师额外奖金的。好像还不少呢。”
“哦这样……难怪孙艳那么不遗余力地威逼利诱要你把项目送出去啊……不过好像这也从侧面肯定了我们的项目吧?如果她认为我们的项目得不了奖的话也不会理我们了,是吧哈哈?”
气氛很快又变得明快而温馨。直到我们在车站的分别的时候,我的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咧向后脑勺。
我那时确实以为这就是一段小插曲,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另一个人的心中已经种下的梗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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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所谓的“老天爷”,或者是否真的天道酬勤。但至少,那年的北京给了我一份最好的礼物:一个凉爽的暑假。七月份下了我从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雨,在多雨的天气里气温一度维持在30度以下,校门口旁卖冰糕的流动摊位的老板都抱怨销量下滑了。
不管怎样,我和方中宇确实度过了一个忙碌而美好的暑假。
那天,天空上飘着不多不少的云。北京特产的大风把云吹着跑得飞快,地上的树荫一会儿有一会儿无。
不记得是从哪个杂志的哪篇文章看到过,如果你想找人倾诉心事,就约在下午三至四点。这个时间是人心理状况最敏感的时间,因而更容易被他人感动。
那天,就是在那样的时间,我和方中宇提前结束了当天的实验。因为前一天熬夜查资料而乏透了的身体,终于在把样品放进储藏柜的那一刻松懈下来。两个连腰都直不太起来的人因此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于是便去了顶层的天台。
我们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地躺着,望着天空中云去云来,望着时不时,享受久违了的不用计较时间的时光。
忽然,方中宇少见的率先开了口。
“你看那天上的云,又好看,又离我们近,连太阳的光都被它挡去了。这么看,连我都差点儿以为那种耀眼的光芒是云本身的呢。”
我本来在享受宁静,被他这么一说楞了一下。对于方同学时不时突如其来的意识流,我已经随接触的增多而从最开始的无语进化到后来的习惯,再到现在我几乎都可以和他站在同一脑洞对话了。他确实会经常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有时候如果你能理解他这些隐藏了很多信息、逻辑甚至是诗意的表述,你会发现与他交流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那天的我被太阳晒得懒懒的,对这些玄奥的东西没有多想,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随口一答:
“不过光芒终究是太阳的啊。那些一时以为是云的光芒的人,在云散了之后总会知道真相的。政治课不是刚刚讲过的嘛,‘真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是啊,”他忽地一笑,“真的是的。光芒到底还是太阳的,这是真理。”
我也笑了。
或许是因为他先打破了安静,我此时也有些胆量说出这段时间一直因为忙碌而憋着没有机会说的话。
“其实那天我应该谢谢你的。就是你提要跟我组队参赛的那天,其实真的挺谢谢你的。我那段时间心情不太好,你一直想帮我,我还冲你吼……sorry啊。”
他沉默了好久,就到我绝望地以为不能获得任何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又开了口:
“没事。”
我的眼睛惚地又开始酸痛。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我却觉得得到了莫大的救赎。为了不让眼泪真的流出来,我插科打诨地说起昨天晚饭时候看见的新闻,接着便牵引出了人文百科历史故事天文地理人情冷暖混杂的谈话,一直聊到了日落。
那个时候,我们还坚持的原则,不久之后就会瓦解;那个时候,我们还坚信的一些真理,不久之后就会被碾碎。但是那一刻,我们快乐地努力着,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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