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噬骨
我并不觉得忙碌的时光或者闲散的时光哪个过得更快,因为那个忙碌暑假就如其他的每日拖着不写暑假作业整日抱着西瓜看暑期剧的暑假一样,在我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够了”的程度时就戛然而止了。
接着便是更加忙碌的新学期。我们的实验后期进行得很顺利,样品的质量经过反复调试之后已经非常理想,所以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撰写报告的结果文字化、图片化过程上。关于项目的立项报名我一直没有过问,一来是相信方中宇,二来也是自己犯懒不愿意管。我就这样一直快乐地扮演着快乐、轻松的角色,所以一直到那一天,乐天派的我都没有发现任何的崩塌的迹象。
因此,那一天的突变,显得是那么的突然。就如同之前一系列的突变一样,令我狼狈地措手不及。
那日午休的时候,方中宇说想要在实验室做“焰色反应”来庆祝我们项目的顺利完成,就先去了实验室准备材料,叫我过一会儿。“焰色反应”是方中宇最喜欢看的一个反应,不同种类的金属盐在火焰上形成赤黄蓝绿紫等不同颜色的火焰,算是化学实验中非常具有观赏价值的演示实验。因为需要用到的材料比较多并且都需要去专人看管的化学准备室借用,所以我拖着在教室里写了好一会儿作业才准备动身去找他。结果我刚站起身,就看见冯浩皱着一张脸向我走过来。
“冯浩,你的脸好像个包子被人打了一拳啊。”
但冯浩反常地没有对我的讽刺进行任何回击,甚至我都怀疑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噢……那个,你……你和姓方那小子是不是准备参加科技创新大赛来着?那个,那个项目,你之前提过的,是吧?”
冯浩那天非常反常。他从来没有那么客气,那么结巴地和我说话。他和方中宇那种书呆子玩不来,所以关系也不近;即使是和我这种经常斗嘴打闹的人,也不会在抄作业答案以外的场合提起学习的事。然而在那个时候,我依然没有嗅到一丝不对劲,依然没心没肺地和他斗着嘴皮子:
“难为您老还记得啊!我们都准备那么久了,你听见一耳朵也很正常嘛。回头我们得了金牌请你吃麦当劳新出的甜筒哈哈!”
“不是,那个……我刚才在办公室听见华思远在跟孙艳说什么比赛报名的事儿,好像也是你们那个什么科技创新大赛,我在旁边听的也不是很仔细,好像……我是说好像啊,好像是跟你们一样的内容……嘶哎呀我化学也不好,也可能听错或者理解错了,你要不去问问?”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你这人就会胡诌!方中宇没多久前还说要庆祝我们项目顺利完成呢!我们的项目是他负责立项的,他不可能把项目给别人的……就算孙艳是班主任,她,她也,没有权利这么来……”
但我说着说着也开始没了底气。如果没有之前孙艳的干预我可能还可以相信这是误会,然而在项目实验部分基本完成了之后,孙艳找方中宇谈话的频率明显增多了。我甚至能感受到课堂上、课间操上,甚至是课下休息时间,孙艳对于方中宇的施压。她一直没有放弃对我们的项目下手,只是由于我的懒惰,我选择性地忽视了她投向我的伙伴的、如毒蛇射向猎物一般的目光。
当本来被压制忽略的线索被重新唤醒,我终于觉察出了事情的不对。而接下来的一幕更加确认了我的猜想:我看到应该是刚从办公室出来的华思远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和我对视的一瞬间,他以及我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移开了视线,速度快到让我以为自己刚才和他的对视是我的错觉。他的手里拿着一沓纸,最外面的一页看上去像是表格。
我不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就径直向他的座位走去。又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看到他收拾书本往书包里塞的动作随着我向他的逼近而逐渐加快。
“思远,你是不是也要参加科……”
他猛地“刷”一下起身,拎起书包推门而出,从我靠近他开始便没有给过我一个字或者眼神。
我就那么站在他的座位后方,看着他走路带风地离去,剩下的话都像被他起身掀起的风吹散在空气中了。
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初恋,那个风度翩翩笑容明朗的少年的影像,渐渐变形,扭曲,腐烂到令我作呕。埋藏在心底很久,已经开始结痂的伤疤像是被强行扒开揉烂,发黑流脓的伤口提醒着我,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个泥潭中走出来。我在他的面前什么都不是,甚至都不配得到他光明正大的一个眼神;然而他却有把我置于最可悲最狼狈的境地的能力,不费一言一语,我就从原本奋力攀住的崖壁,坠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反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感到自己还站在原地的身躯开始微微发抖,弯曲。胃里一股酸腐腥臭的气息阵阵涌上来,我开始闻到冰箱里发霉的剩菜的味道,听到耳边传来“嗡嗡”的声响,眼中整个世界也跟着扭曲、变形。
将我从即将呕吐的边缘解救出来的,又是总会出现在关键时刻打岔的冯浩。
“嘶……你们的报名好像是方中宇那小子挑的头吧?他在哪儿呢,你去问问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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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跑到实验室找到方中宇的时候,他正在擦实验室窗户的玻璃。
那是一块向阳的玻璃,他的动作非常慢,非常仔细,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擦拭什么珍宝。
“你是不是把我们的项目给了华思远?”
他的手顿了顿,随即又动了起来。
“嗯。”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刚才。”
“袁老师也同意了吗?”
“……我还没和她说。”
“为什么?”
他开始沉默,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然而他的手还在移动,并且是在一直擦着同一块玻璃的同一块区域,就像擦拭一件精美脆弱的工艺品,一下又一下,甚至连他做实验的时候称量药品的动作都没有此时来的认真细致。
“是不是孙艳刚才来跟你说了什么?”
在第一次谈话之后,虽然孙艳后来还找过他几次,但是他态度一直坚决,我也没有太过上心。这次的变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午休,一直以固执和不通人情的方中宇怎么会突然就改变一个原则性的决定。
意料之外,他这个问题答得很快。
“没有!”
对我来说,那几乎是肯定的意思。其实到这个时候,我并不太在乎华思远或者孙艳做了些什么。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方中宇的想法。但是他很明显不想让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只是粗暴地打断我想要探究他真正想法的过程,将他突然发生巨大改变的真相埋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他。
于是我尝试着迂回探究,但他暴躁地将一切道路都堵死了,怒吼着让我接受他认为的已经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
“现在他们是不是还没有完成报名?我们得去跟袁老师说,说不定可以改回来的!现在还来得及,应该是可以补救的!”
“没办法了!都没用的!你也别去找他们说!这件事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吧。”
“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你好歹告诉我啊,我们一起想办法,肯定有可以……”
“我说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要给他们了!你也不要和任何人再说了!”
“为什么啊!我们两个一起做的实验,凭什么我连问一句都……”
“够了!”
最后这一声是他对话开始之后第一次转身面对我说出的,撕裂的嗓音和骤然升高的音量震得我耳膜有些疼。我忽然意识到我将一个从来没有对我甚至是任何其他人发怒的书呆子惹怒了,而且是极致的盛怒。这让我觉得异常莫名其妙,随即产生了莫名的愤怒。
我摔门而去,回到教室后没有理会冯浩一干人等的任何询问或关怀,以最快速度收拾好东西,跑出了校门。我那天没有做公交回家,或者干脆说是忘了去坐公交,徒步沿着北京充满尾气和京骂的环路走了数公里回家。家里一直很少有人,因为爸妈经常加班,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他们进行除了叫我起床和快点上床睡觉以外的对话内容了。但正是因为这样的冷清,才让我燃烧到快要炸开的胸腔稍稍平息一些。
我意识得到我在浪费为我和方中宇项目做最后争取的时间,也意识得到我最应该做的是直接找孙艳谈判或者向大赛举办方和学校反映,然而方中宇的决绝像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没有力气和勇气去理智地思考究竟该怎么做,索性什么都不想都不做地躲了起来。
自那天之后,我的生活才是真真正正地跌倒了谷底。那时的我沉浸在对许多人的怨怼中,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恶意,哪怕是不熟的同学之间随意聊天的一句话都能激起我的怒火。渐渐地我感觉所有人都在远离我,甚至连死党苏佩都开始躲着我。我和方中宇也一直没有说话。我再也没有去过实验室,对于项目的所有再也不做过问。几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但我的心并不是很疼,哪怕是华思远言笑晏晏的和人谈关于大赛入围多少强,我也感受不到丝毫伤痛。我以为我的伤口在愈合,却不知那正是溃烂到失去疼痛意识的开始。
我开始逃课、迟到,连以前最不敢的不写作业也成了家常便饭。终于在一次家长会后,我的手掌上多了几道红痕,并同时丧失了除上下学以外所有自由活动的权利。直到那时,我才看清自己是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推手将我从逐渐习惯着的恶性循环中推出来的懒鬼,无论推手使用方式方法怎样。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推手,竟然是华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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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很短。因为雨水频繁,还未入秋时天气就已经转凉了,课间操时越来越多的同学都换上了秋冬季校服。
十月下旬的时候,尽管教学楼的中央空调已经全部停了,坐在床边吹会小风还是会倍感“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日正午,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我趴在桌子上望天。这几日不知不觉又找回了摊在座位上望天发呆的习惯,因为内心的想法太久没有和人聊过,渐渐也就习惯这样一个人颓废着,有时想些有的没有,有时干脆什么也不想。
今天坐在班里聊天的人比较多,因此我的耳边一直像围了一群麻雀一样。然而这群麻雀的声音逐渐被另一群更远,但更吵的麻雀掩盖了。因为实在太吵,我只能转回头去,看向声音的来源。
走廊里,有几只麻雀在奔跑,有几只围成圈站在楼道的一角叽叽喳喳地交谈,还有些是传信儿的,穿插于各个麻雀堆中传告着消息。我开始只是远远地望着那群聒噪的麻雀,直到有一只叫声在一片麻雀声中鹤立鸡群的乌鸦飞进了班里——那正是八卦消息最为灵通的龚韵玲。
“出事了出事了!华,华思远,东小楼,倒了!”
她这句只是冲着坐在班门口的几个她视线所能捕捉到的人说的,但她本来的声音很大也很尖利,班里就算做到后排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班里的人都围了过去。
首当其冲的是张晶和她的“班花帮”姐妹团。
“什么,你说清楚!思远到底怎么了?!”
“哎呀你先,让,让我喘会儿……我刚从东小楼跑回来……我跟你们说,华思远倒在东小楼的化学实验室了,好像是中毒,已经叫救护车了!”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龚韵玲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住,这群麻雀的叫声因为一直乌鸦的闯入而前所未有地提高了。
“什么!思远为什么在化学实验室!为什么会中毒!你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在那边听人说的,现在东小楼二楼都快堵死了!好多老师都来了……”
“哎呀你们先别问那些废话!华思远现在怎么样了?”
“感觉不太好,我在那儿也看不清楚,不过看到那几个过去的老师脸都惨白的……太吓人!”
……
我的脑中震颤着“嗡嗡嗡”的轰鸣声,暂时还没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刚刚还在一个人看天发呆治愈着自己受伤的小心灵,下一刻就得知了自己夜夜心里碎碎念诅咒去死的曾经的男神性命危在旦夕。没想到还没等我给他扎小人,他自己都“气数已尽”了,我的心里忽然泛上了一种失落、痛快、愤怒、害怕等许多情绪混合的复杂情绪。
这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要龚韵玲带他们去东小楼的现场。这个提议几乎一呼百应,顿时班里的人一涌而出。几秒种后,除了我和极个别非常不愿意凑热闹的人之外,整个班里几乎都空了。霎时间安静下来的空气将我从不知所措的茫然中唤醒,我才猛然意识到,人命关天,这次是真的发生了大事。而且这个现在性命堪忧的人,是我非常不愿意承认、在心里无数次发毒誓要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的,单恋着的人。
不论之前如何便便跟自己说着狠话,强行不去关注,华思远的一举一动始终都能牵动我的神经。不看、不听、不提起,好不容易才从上一个难堪的窘境理爬出来,这个人却又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强势地让我再次暴露出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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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我再次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东小楼二层化学实验室的门口了。
胸口挤开的扣子和胳膊上的爪子印,证明我确实是自己挤过了胜过北京地铁高峰期的人群,到达了外围人堆的中央最佳观景位置。
站在外侧的有刘春鹏,孙艳和袁小莉等负责我们班教学的老师,里层有几个医务室的老师,其中一个似乎正在给面色泛着诡异红潮的华思远做心肺复苏。
此时双目紧闭,嘴唇紫红,身体犹如一滩烂泥摊在地上的华思远,怎么也没办法和我记忆中那个明眸皓齿如偶像剧男主角一样的华思远重叠。
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老师们叫喊的“你们都退远一点!马上离开这儿!”,以及不知何时在楼下的救护车的“呜呜”鸣笛声,都在渐渐离我远去。虽然能够听得出华思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我的耳畔却充满了这种几乎不可察觉的呼吸,鼓动耳膜随着它虚弱但持久地震动。
突然,挤压成日式饭团般的人群中产生了一条裂缝,霎时光束和干爽的空气包围了我,我也借此机会看到了一群身着白色制服头带蓝色帽子的人,将华思远从地上挪到了一张有白色床单的床上。我看到一些瓶瓶罐罐和管子被接到了他的身上,我听到无数的人在喊着,但是我感受到我的耳畔他呼吸的声音渐渐减弱直至消弭。
在他们转甚至楼梯口消失在我眼前的时候,那一直鼓动着我耳膜的力量彻底没有了,我像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周围就只有永恒到让人心慌的静谧。
我的视线也开始变得虚弱,视野内清晰的部分不断地收缩,取而代之的是吞噬性的白茫茫的雾霭。在我的世界快要落入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中时,从仅存视觉的一条缝隙中,方中宇的身影突然被我的实现捕捉到。
他远远地站在人群外,表情无悲无喜,仿佛这些混乱和嘈杂不会对他有丝毫影响。他的脸色在我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忽明忽暗,显得他整个人有一种神秘而阴沉的感觉,和他往常给人的刻板书生气印象既相像也不像。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死神,他远远而安静地注视着他将要带走的人,没有欢喜也没有怜悯,不带一丝情感。
我的五感最终还是被那片白色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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