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情育形
时近初秋，湖水转凉。
“脉脉，你怎么还趴在这边，日近晌午了，小心附近有人过来，快进水里吃些东西去。”
“司润，我冷。”
“你这个小人儿又叫我司润，没大没小。”
司润揉了揉脉脉被冻得僵硬的肩膀，一丝担忧却随着仙指上的触感涌上了心头。
司脉本应靠自身道行循序渐进地蜕化成人，但之前情急之下帮她打入仙骨，强行突破，故而身体上尚有模糊的红鳞印记，稍微脱水暴晒，便泛麸起来，然而大片已然蜕化成光洁的人皮的地方，却软腻经不起这湖水浸胀，变得脆弱易破。如此这般干湿不宜，怕是不等司脉全然蜕化成人，这玉体人形就要为这些细枝小疾伤得七七八八了。
司脉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却在水中挣扎起来，一口吐出半只金鱼的残尾来，司润上前替她拍背，却拍出昨夜一起在湖边吃的莲子来，莲子芯的清苦气味伴着丝丝人血的甜腥气。司润凝神用仙眼细看，司脉精元散乱，漂浮游移。
看来当日所受的损伤已然渐次迫入内腑，此时唯有外力襄助，方能渡过眼前的难关。可惜这金陵城拜始皇帝所赐，王气有缺，想要靠山气龙脉找补怕是来不及了，眼下的能大补元气的法子，只剩下两个，一是栖霞山佛顶舍利无暇佛光，此法当然是上上之法，原本从秣陵湖龙溪暗河入长江，再从燕子矶直上栖霞寺佛顶舍利大殿再方便不过，无奈佛顶舍利去岁已被请去牛首山佛顶金宫供养，秣陵湖此去牛首山水路不通，陆路遥远，倘若贸然上路，恐怕是凶多吉少。佛光之法之外便是采集人气了，依司脉所需的量来看，如若专心寻找一个心思纯净之人采纳，恐怕会伤及无辜性命，可若是薄取多收，又怕人心各异，到时候不能相容。
“咚……咚……咚……”南山上钟声阵阵，黄昏之中，仙桃寺毗卢宝殿的香火缭绕，滚滚从山上倾泻而下的，是这人间不可言说的情事执念。
金乌入海，阴气上漫，湖水转冷。司脉蜷得更厉害了一些，司润细看司脉的精元又稀弱了一些，无奈之下，只得翻手做法，在秣陵湖南岸建起苇帐，用水草在水中做了软绵的水草床，将司脉呈放其上，半浸于水中。
“阿润，那南山上的白雾看起来真是好吃啊。”
“脉脉，那个虽说能补充你的精元之缺，但是吃不得啊。”
“我在秣陵湖吃了千百年的露水，如何变成人了，反倒连雾都吃不得。”
“那不是雾，那是仙桃寺上善男信女求取姻缘的人愿执念。”
“可对人间情爱的企望，也是至真至纯的东西，如何吃不得。”
“人间情爱？至真至纯？脉脉你是不是活太久了，我万历年带你听的戏都忘干净了。”
“白日消磨断肠句，夜半无人私语时，噗~”司脉迷迷糊糊念着唱词，湖面上晚风吹过，司脉一阵寒颤，又一口血呕了上来。
“又讲胡话了。”司润又是好笑又是着恼，话未说完，司脉已经昏了过去。
司润腾至半空，将那仙桃寺的白雾中的人愿执念悉数吸入胸腔之中，借助秣陵湖上的残余的热气汇集八方气流，旋腾而下，将那人愿执念中的怨恨妒忌沉淀下来，留取纯情至性的上层倾吐在司脉肌体之上，随着司脉呼吸起伏，一缕一缕被吸收进体内。
四周的野菖蒲也寻着这股气息汇聚而来，蒲穗舔着司脉身体四周。
如此靠着司脉气息微弱的代谢，精气渐渐被司脉灵体吸收，周身的红鳞印记渐次消退，鳃腺退化，呼吸变得舒柔，一头乌发也变得浓密起来，竟连身下的水草也被这如云秀发覆盖不见了。
而司润受污浊的人愿执念反噬，五内此刻如同受着闷拳，一时力竭，仙身失去控制，从半空中坠下来，落在司脉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脉略微恢复了意识，只觉身上压着什么，抬手将胸口上这个熟悉的脑袋捧起来，却见平日气度超然的司润水官眼神涣散，又涌动着一丝丝的人欲。
人的欲望本身就是爱恨交织，善恶一体而又不断蒸腾生长的东西。此刻司脉与司润体内的两股气息互相呼应吸引，暗潮汹涌。
“阿润。”司脉在司润耳边喃喃唤道，翻身便将司润推下水草床，她无法压制身体中蒸腾的人欲，吻在了司润的唇上。
然而司脉全然蜕化成人，失去了在水中呼吸的能力，一时换气无能，本能地想要从司润口中吸取。
司润脑中神识一闪，想到司脉原本就道行浅薄，好不容易靠今日的奇行险招恢复了康健，若是吸去了他腹中此刻污浊的人愿执念，他日必有后患。于是当即便一掌拍开了司脉。
司脉诧异地看着司润，以为自己遭到了厌弃，怅然退到远处，趴在岸边失神。
“脉脉，你已经变成人了啊。”良久，司润打破了沉寂。
“你不要我了吗？”
“你……我……我们本来，也只是一同生活在这秣陵湖里，你看这水里的小鱼小虾水蛇青蛙，不都和你我一样一起生活在一起嘛。”
“可是，这不一样。”
“对，你长大了，你现在蜕化成了人身，和它们不一样，以后不能这般总泡在水里生活了，人，要有人的样子。”
“人是什么样子。”
“人，人总不能一直同我这个水官一起生活在这秣陵湖里。脉脉，我去取一些金子，明日去熙南里当铺换一些钱，给你买一些衣服，人总是要穿衣服的，你现在是个漂亮的姑娘了，要穿好看一些才行。”
司脉心中慌乱，她脑海中的记忆只剩下蜕化成人的这几日尚算清晰，之前的种种，却是模糊难辨了，故而司润便是她为人后的全部，此刻司润似要与她疏离，焦灼的心无从安放，只剩下滚滚热泪，滴落在凉凉的湖水里。
司润转过身去，此时司脉心中这糊涂的依恋，他并不是感觉不到，恰恰是感受良深，一分一毫，都随着司脉的泪水在湖面溅起的微微涟漪，推进了司润的心里。
司润和司脉体内的两种气息本来就是善恶一体两面，司润体内的浊气受到司脉泪水中的真情厚意感应，化作一把把利刃剜刀，在司润五内之中切削啃噬，彻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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