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高阳无名:白虎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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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高阳无名:白虎之殇

  数千里外,西北昆吾之地。新的战争已从这里拉开序幕,并势必波及帝俊的争夺。

    

    “天命轩辕,降佑烝民,解吾迷途。吾将吾身,吾族吾土,殚尽厥心。奋伐邪佞,死生相从,子孙笃之,永世克忠!”

    

    “奋伐邪佞,死生相从!”

    

    身着虎首腰带棕漆山文甲的武将高阳巍背对部属、面朝诸牌位,大声祷出已留传数百年的誓词,在他身旁的赢佚与他们身后的众将领亦齐声复祷。

    

    随后赢佚与高阳巍转过身,他盯着眼前一副副决然的脸孔,坚定地点了点头,众人皆转身出帐,在他们的身后,摇曳烛火旁,主牌位上隽刻有“天命皇帝轩辕”等字样,另旁立着的牌位,则都是“昆吾王高阳”的姓氏。

    

    帐外烈马嘶鸣,整装的军士呼声震天,苍白虎旗与振翅翱翔的鹘鹰旗在疾风中猎猎作响,出征的场面令将士们振奋不已。

    

    赢佚驾马先出,他要回到这支白虎堂与鹘族的联盟军队将要征伐之地——他已蛰伏了二十余年、数百里外的昆吾龙泽城内,完成他最后的使命。

    

    数百年前就已用黄土夯建的龙泽城,位于高原昆吾之地所辖之广阔的草原、山林与平川三类地形中的平川之上,紧扼在起源长留山、贯穿西北与西南之地的若水的上游,其城墙高耸伟岸,在黄色高原之上面向都广盆地高筑,赫然一座伫立于九地西北高原的宏大堡垒。

    

    龙泽城内,不乏高堂广厦,但围绕这些的,是成片破瓦寒窑、污秽横流、虫鼠集聚的贫民窟。

    

    一身棕甲、头戴兜鍪的赢佚挎着剑径直走进殿内。

    

    宽广的雕梁画栋的殿堂内,暗沉的、透人心脾的异香自各处鎏金飞龙竹节熏炉中袅袅升出,随后弥散开来,一些全裸的男女或捧着酒盅相互追逐嬉闹,或若痴若狂地缠绵。

    

    他身材高健、英姿卓越,无视殿内荒诞的一幕幕,锐利目光直视前方,大步流星来到昆吾王金天攫的榻前。

    

    昆吾王金天攫此刻身处这玉宇琼楼般的宫殿内,闭着眼睛斜卧于金色塌上,他手里握着兽纹金樽,半裸已然松垮的上身,褪了一半的金丝华袍搭挎在下身,因为日日纵欲而显得憔悴苍老的脸上满是颓靡沉沦、不知所以的痴笑。除却这萎靡和苍老,却也能看得出此人亦曾是九地数得上的俊朗男子的影子。

    

    他的周旁,几个赤裸男女,或趴着塌沿、或横陈在地,也都神智不清。

    

    一副醉生梦死、荒乱无度的景象。

    

    “吾王,你说定要单独见我?”他未低头,只将视线低移,看向金天攫,显出轻蔑神色。

    

    金天攫听到声音,睁开双眼,缓缓转过头,将离散的目光慢慢聚拢到他的身上。

    

    金天攫看着他,“噗嗤”笑了,随后他持续不断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五官挤成一团,笑得浑身乱颤,最后他收回视线以手抚额却仍难以抑制地发笑。

    

    赢佚无动于衷。金天攫只管笑得气喘连连,以至话音都气力不足地颤抖。

    

    “无名……无名啊,二十年前你刚侍奉我的时候,哪里敢这样和我说话……”

    

    “二十年前你也完全不是这副模样。”对方淡然回道。

    

    金天攫终于止住了笑声,但憔悴的脸上依然挂满迷乱的笑容,“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有时候我都奇怪,你究竟是怎样一步步骗取我的信任,让我把本属于我的一样样交给了你——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贱民手里,赢佚,是我赐给了你姓氏,你说我蠢不蠢啊?”

    

    “是你用无尽的贪婪毁了自己,怨不得别人。”

    

    “你敢说你没有阴险筹谋、推波助澜?”金天攫眼中终于生出些光芒,盯着他质问。

    

    赢佚不动声色,没有接话。

    

    金天攫再次冲他“噗嗤”一笑,说:“算啦,如今大局已定,我还能说什么呢?来吧,无名,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再这么辛苦,放松一下,这二十年你过得不易。”

    

    金天攫说着,在他榻边的三个赤裸女子已扭动身躯慢慢攀爬到赢佚的脚下,如同迷情的蛇般缠上他冰冷的铠甲。

    

    “我对这些鬼魅妖孽向来没有兴趣,吾王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走了。”

    

    “那么对我呢?”金天攫说着从榻上起身,站定在地上,他下身搭挎着的华袍滑落下来,赤裸的金天攫虽皮肤已有些松垮,但身形依然颀长挺立,透着当年英武之气。

    

    赢佚皱起眉头,脑海中却闪过往昔片断,他两旁与身后的女子以凝润肌肤纠缠化解着他,摘去他的兜鍪,在他耳边淫靡娇喘。

    

    金天攫牵着笑柔情地望着他。赢佚在一瞬的恍惚之间,闪出警觉,猛然用力侧身,果然他身后的女子已手执着匕首迅捷地划向他的脖颈,在他侧身间,匕首已划破他的脸颊,一线鲜血自伤口溢了出来。

    

    赢佚甩开两旁女子,拔剑划破身后女子的喉咙,一时鲜血喷涌而出,那女子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捂住脖子,满面痛苦地倒了下去。

    

    适才还在殿内醉生梦死的赤身男女一时间都手执匕首围了上来,而金天攫已迅速地转身退去后殿,殿门外腾腾地涌进来许多身着甲胄、手持长戈的军士,又将赢佚与那些男女围了多层。

    

    他没有多言,只面色冷峻、双目锐利放光,紧握住长剑,摆出殊死一搏的姿态,这一刻,他料想了多年。随后众人一拥而上,立时刀光剑影、鲜血横飞。

    

    直到赢佚伤横累累,再无反抗之力地趴在血泊之中,金天攫才再次出现。

    

    众军士纷纷让开,头戴金色束冠、一袭金丝翔龙华袍的金天攫一改适才的萎靡模样,挺立着,冷眼看向倒在众多男女尸首之间的赢佚。

    

    血泊中的赢佚没有死,他的手轻轻颤动,他仍想握住长剑战斗,但一切已是徒劳,他用力抬起头,努力凝聚起已然松散的目光,执着地盯住金天攫。

    

    金天攫只牵起嘴角轻蔑地笑。他一摆手,众人将赢佚拖了下去。

    

    龙泽城内一场筹划多时的清剿叛乱权臣的风波就此开始。勤王的军队涌上街头,四处捕杀权臣赢佚的同党幕僚,被清剿者只得孤注一掷、拼死反抗,一时龙泽城的大街小巷都被腥风血雨所笼罩。

    

    屠杀持续了两日,昆吾王金天攫收拾了城内的乱臣,却迎来了属于赢佚的军队。

    

    伟岸的龙泽城下,白虎的铠甲猛士与鹘族长衣革靴的战士密密麻麻地列阵,庞大的塔车、云梯、床弩与投石车摆置于阵前,干燥刺人的风中只有旌旗招扬与战马的响鼻声,沉默的气氛在大战前凝结起来,只等爆破天际的那刻。

    

    金天攫立在城墙上,冷眼望着眼前的军队。血迹斑斑、被绑在木架上的赢佚就在他的身旁。虚弱的赢佚此刻努力睁开红肿的双眼,同样望着城下军队。

    

    “看看你!我如此对你,你就这样回报我!”金天攫此时没有了往日的放荡不羁,气急败坏地叱责着赢佚。

    

    城下的高阳巍跨马向前,望见城上被俘的赢佚,显出了犹豫。

    

    “叫你的人马退兵!否则你只有死在这了,赢了我又如何!”

    

    这次轮到赢佚牵起嘴角轻笑,“他们随我一起等了二十年,我死又如何?”

    

    “卑鄙的白虎堂,”金天攫咬牙切齿地说,“当初竟然听信你的谗言将其招安,我早该剿杀殚尽,才不至于如今来窃我王权!”

    

    赢佚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他虚弱得无法大声发笑,但他的肩头不住地抖动,轻摇着头从口鼻里发出“哼哼”笑声,“窃你的王权?你难道忘了,我们站着的这座城在两百年以前是叫高阳,是天命皇帝轩辕氏的忠烈之臣、真正的昆吾之王高阳氏族从无到有建起来的。是你们金天一族掌了权势,慌称传位,窃取轩辕的皇位,诛灭皇族,又称我高阳忠烈一族谋逆,最后与苍梧的羽夙抢夺了高阳城,诛杀了高阳的族人,以至我族的残裔流落山林为寇!龙之恩泽?实在恬不知耻,要说窃贼,非你金天莫属,我忍受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隐忍你的恶心、每一次要杀死你的冲动,只是要替我高阳夺回原有,我族之人只恨未能早日实现前人的遗愿!”

    

    金天攫面色惨白、全身颤抖,他极度愤怒地瞪着赢佚,高喊:“我早知你是高阳,却不动手!你却日日算计,你这个无情无义之人!”

    

    他命人解下赢佚,一手捉他的后颈,一手提住他的头发,将他推到城墙前怒吼:“叫他们退兵,否则你我同归于尽!我让你叫他们退兵!”

    

    赢佚凝视着城下的千军万马,仿佛见到了当年高阳先祖叱咤昆吾高原的气壮情景,他铆足浑身仅存的力气,朝城下高喊:“永不要忘你们的誓言,奋伐邪佞,死生相从!”随后又转头看向金天攫,不屑地轻声道:“一起死吧。”

    

    金天攫怒目圆瞪,彻底失去了理智。“啊——!”他愤怒地发出吼叫,抓起赢佚将他从城墙上推落了下去。

    

    赢佚从城墙上坠落,他闭上了眼睛,他与金天攫从此恩怨决断了,随之轰然一声,他的意识仿佛飘上了城际。他的坠落就好像一道军令,白虎军军士们人人眼见这道他用生命下达的军令,为首的高阳巍眼神立时变得决绝,拔剑指向前方,愤怒地高喊:“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城下瞬间鼓声隆隆、喊杀震天,狂风暴雨前的沉寂终于在这一刻爆破开来,矢石漫天飞向空中,又从天直降城内,其后的军队汹涌而上。

    

    落魄的金天攫最后所见的景象是在浓烟四起的城内、无数军士浴血围拢而来的宫殿高塔之上,围绕着他的柴垛火起,他渐渐被火光湮没。

    

    在一片火焰之中,绝望的金天攫仿佛见到从前。

    

    那个白衣的翩翩少年手执长剑,来到他的面前,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微笑着朗声说:“吾王,比比吧。”两个颀长矫健的身影与剑影便交错在一起,你来我往间如此酣畅淋漓,两人的脸上扬起年少张扬的笑意。

    

    金天攫忽然间变得面色坚毅,这一刻他终于回到了从前,他要选择另一种死法。

    

    于是奔涌上楼的军士们在火焰中见到的是一个金袍着身、威严坚定的“昆吾之王”,他挺立身躯,圆瞪起火光映照下的双目,双手高举手中的长剑,对着面前的火焰和敌人,高声地怒吼:“叛我金天者,死——!”随后他燃烧的身躯从火中冲杀而出……

    

    余烬燃灭时,众人抬过来遍布伤痕的赢佚的尸体。

    

    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将士们面色悲戚地围过来。

    

    浑身染上鲜血的高阳巍凝视着赢佚,单膝跪了下来,其余人包括鹘族军士也纷纷跪下。

    

    “他是我们的王,他是高阳无名,他是从古至今高阳氏族唯一一位没有名字的王,但他带领我们剿除邪佞,回到了昆吾之颠!我等定遵守誓言,辅助他的子嗣,死生相从!”高阳巍说毕,握拳于胸前,伏下了身。众人皆伏身拜下。

    

    肃穆悲情的一幕却被慌乱的马蹄声打破,传信官忙不迭地跳下马,踉跄地冲到高阳巍身前禀报:“统帅,赤丹骑兵冲过来了!”

    

    高阳巍的脸色不禁变得讶异,甚至闪出一丝恐慌,问:“多少人马!?”

    

    “数,数不清!”传信官话说得支吾不清。

    

    高阳巍立刻领着军士奔向他们刚浴血夺下的城墙。虽然金天攫所聚拢的军力与白虎军相差悬殊,但这城的高耸坚固以及金天攫的负隅顽抗,还是令白虎军付出了惨痛代价,虽未统算完毕,但举目已皆尸体与残兵,大战刚结束的白虎军显然难以承受一次重击,这样的变故令高阳的将士心里笼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昔日城墙上飘扬翔龙旌旗的龙泽城,已竖起许多苍虎旗帜,重又成为高阳城。高阳巍扒着城墙望向远方,表情凝重又难掩诧异。

    

    远处的尘土遮天蔽日,赤丹绵延不绝的骑兵高声呼喝,与纷乱的马蹄声一齐响彻天际。

    

    但他们并没有折向城下,而是毫不理会此时唾手可得的高阳城,绵延笔直地奔杀而去,显然虽时与草原上的鹘族争抢交锋,将其打压,但此次已沉寂多年的赤丹族的意图并非此地,只是此时他们借道昆吾已毫无阻碍。

    

    “传令下去,立即修葺墙垒,全城戒备!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高阳巍略松了口气,又转而问道,“公子究竟接回来了没有?”

    

    城门前,冲着远处飞扬的尘土压低了身躯的威猛白虎眈眈而视,仗剑少年高阳峻来到了城下,仰头望向高耸的城墙。

    

    “是公子,公子回来了!”旁人这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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