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焚舟誓 第八部 6
“当日在船上,袭击了应飞扬的人并非张繁。这件事,其实我也知道。”
其实我也知道!
陆拾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似乎整个人完全变成了石头。
“不光我,我相信别人也看出来了。张繁的武功,即使是偷袭,也不足以一击将身怀天心宗秘技的应飞扬击落大海。
“但我们都没说,像你一样。
“我们都有很多理由,比如张繁本来就是个杀手,本来就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比如即使不是他杀的应飞扬,他一开始也的确有过杀应飞扬的心。比如,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他,只这一个疑点不足以推翻这些证据……”
陆拾愣愣听着,杜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这些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我们不仅不会说出来,甚至不会去想。比如你,你要船尽快开拔,拯救洛夕的性命;比如我,除了要救洛夕,还因为戚老总当时病危,我必须尽快赶回名社总舵才能稳住局势;比如莫青蚨,她的十万两黄金,得尽快送达江南;比如雷风烈……呵,她多半只是因为对别人的死活根本不关心而已。
“所以,你不要以为你是特殊的、孤独的,你才是造成一切的原因,只有你该受到良心的谴责。
“那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去欺骗自己甚至开脱责任。
“我相信你做不到,如果你能做到,就不会沉寂这么久了。
“我只是需要告诉你,你并不是一个人,从来就不是。
“如果你想,欢迎回来名社。”
杜刑已经走远了,陆拾还愣愣站在当场。
……我也知道……
我也知道。
我也知道!
陆拾眼神空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幼稚。
原来,自己是如此的狂妄。
每一个少年,都曾梦想着去拯救这个世界,拯救这个江湖,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成为这个世界的大英雄。
然后他慢慢长大,知道了自己的局限、自己的无力、自己梦想的狂妄和幼稚。他会把这个梦想当作狂想,埋藏起来。
但他另一面的狂妄,却仍改头换面地藏在他的心里。
他以为,自己会毁灭这个世界,会让江湖人心沉沦;他以为,他一人的堕落,是独一无二的,是他难以承受的痛苦,是他对不起整个世界,是他导致了全部的恶果,是他害死了所有的人……
他以为,他需要付出代价,付出那些他无力付出的代价,然后他便如此沉沦,如此颓唐,如此死一般地活着。
这何尝不是一种狂妄?
你若不想活,就去死吧!
你可还想活着?
那一日,雷风烈抛下这样一句话便离开后,他却反而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快意和振奋。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为什么。
“我也知道。”
好奇怪的一句话。
似乎一副枷锁,就因为这句话打开了。
陆拾这才知道,自己是多盼望有人能知道这些。
“你不是一个人。”
你可知道,你并不是特殊的,你的世界坍塌,并不会给这世界带来一点点的好处,或坏处。
你以为你在惩罚自己,你以为你在付出代价。
其实,你不过是在逃避。
逃避你该受到的惩罚。
“你若不想活,就去死吧!”
“你若还想活,就去做你该做的事!”
陆拾站起身来。
这不是在逃避,不是在开脱,不是在卑劣地自我安慰,这是解开枷锁后,重新进行的审判,是抛除那无谓的狂妄后,进行真正的赎罪。
我自己不会原谅自己。
但我不会再继续沉沦。
我做错了。
其实,这两年来,我这样逃避,根本就是在逃避这句话。
我错了。
我不能接受这个错了的我。
于是我拼命地逃。
现在,我不再逃开。
我告诉自己,我做错了。
然后,如果能够补救,那便去尽力补救。
如果需要受到惩罚,那便等着惩罚的到来。
如果做不到,那就去看看。
看看其他的事情,其他你能做、你要做的事情。
继续去做,去做那些该做的事情。
这才是我的赎罪。
重生后的赎罪。
陆拾走出茶楼,纵马出城。
他现在要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
同样的时间,江都城。
恢宏的江左总督府,棱角飞檐,院落重重,月光下更显它的威严气派。
曾经,这里是太初道中地位仅次于太初道尊的法圣江幻的豪宅。在叶家军与太初道的决战中,江幻战死,这里也就成了无主之地,曾短暂作为叶家军指挥驻地,之后因为原江左总督府焚于战火,一时不得重建,调任而来的江左总督魏元宗便进驻此地,这里便成了整个江左的中枢。
白日骚乱,留下的血痕一时仍无从清洗,斑斑点点洒在地上、墙上。
一座小轿悄悄从角门抬入府内。
总督府的前面两进院落,在白日的暴乱中被一把火焚毁,此刻看去,月色下断壁残垣,透着阴森森的鬼气,众多的仆从在废墟上忙碌着。
那轿夫似乎对总督府很熟悉,径直朝后院内府走去,一路上所有侍卫仆从见轿子经过,均躬身施礼。
穿过三层院落,已来到总督一家人所住的院落。小轿停下,一名华服妇人迈步下轿,不待人招呼,径自朝犹自亮着灯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打开,一人急急迎出,道:“姐姐您怎么来了?”几步上前,恭敬搀着那华服妇人,朝书房走去。
走入书房,那妇人坐下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房内伺候的四名丫环忙施礼退去。灯光闪耀,照出妇人面容,正是江阳知府的夫人。
这书房的主人,自然就是当今朝廷的封疆大吏——江左总督魏元宗。他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身材高大,国字方脸,五官都仿佛由刀斧在脸上刻出来的一般,线条硬朗,目光炯炯,不怒自威。
但在这妇人面前,魏元宗自然不可能摆出总督的架子,亲自倒了一杯茶,恭敬奉上,道:“姐姐您……”他正说着,看到了妇人的面容却不禁大惊,手一抖几乎将茶碗摔在地上。
尹夫人面目憔悴,头发花白。不过短短半日的工夫,她那本保养得很好的满头青丝竟如霜染一般。
魏元宗其实早已猜到姐姐的来意,但却万想不到姐姐竟然颓唐至此,竟如一夜间老了数十岁一般,心内不禁痛如刀割,已是垂泪,痛道:“姐姐。”声音哽咽,再也接续不下去。
尹夫人虽然一日白头,但气度仍自从容,伸手止住魏元宗,道:“元宗,我来此只问你一句话,璜儿这事你还管不管?”
魏元宗只觉心头沉痛,直想脱口而出:都交给弟弟。
但这话到了唇边,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来,只得叹了口气。
尹夫人长叹一声,闭目不语。魏元宗心如刀绞,“扑通”一声跪在姐姐身前,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打湿了地上的青砖。
尹夫人大魏元宗十九岁,在魏元宗出生不久,他们的父母便双双身亡。魏家支脉甚多,魏元宗姐弟俩这一支本属支脉,不受重视,只靠现在的尹夫人,当时的魏敏独立支撑家门抚养魏元宗长大,并亲自教导他习文练武。故这二人名分虽是姐弟,实则情同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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