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3
【二】少主
经此一役,三七的编号一下从“四”字开头升到“六”字开头,而且还搬入大屋。
用度显著提高,吃的是美馔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但他心中的疑云并不因此驱散,反倒黑云压城一般,渐渐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究竟是谁?
“连三四也不曾说吗?”白无常问。
彼时她正松垮着衣衫,斜倚在三七屋里的美人靠上,眯缝着一双狐媚的眼睛,笑吟吟的——三七对三四的胜利,像是打开了她身上某个奇怪的开关,把她从一股若即若离的烟,变成一缕缠绵悱恻的丝。
三七摇头。就连号称“不出门知江湖事”的三四都闭口不谈,他究竟……有怎样的过去?
“不过,”小白细嫩的脸上滑过一抹得意,“我可是从一开始,便觉得你不可限量。”
“哦?为什么?”
“在‘忘川’的四大领路人里,我是以‘脏’出名的。”小白很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勾着唇说,“专门欺骗落难之人,做些设套引人入局的勾当。经我引入‘忘川’的亡魂可谓多矣,却几乎不能免俗地都要经过‘三怒’。”
她顿一下,看向三七。
三七呆了片刻,才问:“哦,什么是‘三怒’?”
小白的眼睛简直要黏到一起去了:“知道‘忘川’究竟是什么地方,要怒一次;第一次对战,要怒一次——因为我之前不会将对战的事全都如实相告;第一次失败,还要再怒一次。但是你……”她又一顿,敛住笑容,“你一次都没有生气。”
三七不知该如何答话。
“长风镖局的副总镖头、丐帮的七袋长老、魔教青龙坛的坛主,都难免要破口大骂、痛哭流涕……你却全然无动于衷,生与死,于你早就置之度外了吗?”
“这是因为,”三七略想了想,“他们还有更好的可能,而我……”
“呵,”小白轻笑着打断他,“你若真那般潦倒,却又为什么不跪下来求我开恩,放你一条生路——这才是蝼蚁的做法。”
“这……”三七哑口无言。
这样的选择确乎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人,让你自愿为他去死?”白无常忽然问。
三七摇头。
“连我也不行?”
“呃……”
“可已有六人为你而死。”小白话锋一转。
三七的头低下去。
“无论为什么,放弃生命都不是简单的选择。而他们几乎都没有犹豫。你,或许不是这‘忘川’能容得下的大佛呢……”小白见卖弄风情却不成功,只得悻悻地站起来,“所以呢,我希望你一直浑浑噩噩地连胜下去——毕竟我的收入,多半要从你赌金里抽。”
“大佛……吗?”
望着她袅袅婷婷一步一摇的背影,三七陷入沉思。
不久,白无常的话就得到证实。
那是当天半夜。
一弯弦月低低地挂在树梢。微风一过,到处是枯枝摩擦的轻响。
三七倚在枕上,细听这些响声:远、近、高、低,有的两两相接,有的团盘簇拥,有的旁逸斜出,细的枝与粗的干……
等等。
三七猛地坐起来。
普通人是否不应该能在一丝风声中,听到这么多层次分明的枝干声?
他想起在地底对战时的场景。
轰然的水声中,远处的对话依旧一清二楚——能辨出男女、年龄,谈话的内容,谈话者之间的关系,那话语里是高兴、愤然或是揶揄……甚至能暂时忽略其他声音,只追寻其中一组对话。
普通人做不到吧。
普通人定然无法发现,在纷乱的响动中,有一个声音并非来自窗外林中,而……来自于他的床下。
三七的身体绷起来,手指紧紧地抠住床沿,像一只等待捕食的大型猫科野兽——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保持在完美的临界点上,既能长期维持,又可随时爆发。
是的。
三七再一次确定。
他自己绝对受过最好的武学训练。
“咔嚓、嚓”。
床下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和着风,伪装成枝叶相互刮擦的声音,风劲时声音便大些,风弱时声音便轻些——透过木板,刮擦着三七的耳膜,像美女蛇的呼唤,挑逗他的神经。
什么人在地板那边?他想做什么?三七暗自揣测。
低下头,他看自己的手。
将三四一掌击飞、吐血不止的手。这只手现在正微微地颤抖,冲动在血管中流淌——在地底的人现身的那刻,它,又会做什么?
“少主。”
这时,三七听到床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隔着地板,非常蒙眬。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少主,是我。”但很快,那声音又重复一次。
“……三四?”三七认出那个声音。
声音沉寂片刻,叹了口气:“您果然不认得我了。”
“你认得我?”三七兴奋得声音都高了两三度——话出口才意识到,连忙捂住嘴,压低声音,“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
“少主,我是您的家仆。”三四的声音有镇定人心的力量,“其他细枝末节,等我出去再与您细谈——现在我要出去了,请您暂且退开,认真管束好自己的手脚。若赢面一掌,带我直落黄泉,您的身世可就永远成谜了……”
一席话说得三七也笑了。
他连忙靠到墙角去,像树熊般抱紧屋角的立柱:“行了,你出来吧。”
话音刚落,三四已经立在屋子正中。
——三七早见识过他的风度翩然、姿态俊逸,却没想到他连“从床铺底下钻出来”这样的事,都能做得这般帅气得体。
“我是主人,你是家仆?”三七喃喃,“你确定?怎么看你都比我更像少爷啊……”
三四有端正的鼻梁,舒展的五官,眉眼长而阔,微微向下倾出亲切的角度,温和大气。
“折煞老仆了。”三四玩笑似的做老迈状,施施然行礼,“您可是江湖上第一世家徐家的少爷啊。”
“哦?”三七瞪大眼,“这江湖里竟然还能有‘第一世家’这么霸道的组织?不会三天两头被人上门踢馆吗?睡觉都不能安生吧?”
“‘第一世家’并非自封,”三四面色严肃起来,“徐家自太祖入江湖以来,四辈皆有武林盟主,其中更有‘一代三盟主’的佳话。武艺高强自不必说,更兼家教森严,家中子弟各个为人正直,礼数周道,自然受正道人士拥护。百年来,危害武林正道的势力可谓多矣:魔教、诡道、外族乃至朝上奸邪之臣……若非徐家一次次站在抗击的第一线,牺牲子弟维护武林,眼下,或已没有武林。”
他说得平静。
三七听得心惊。
几句话中,分明藏着层层叠叠的雪白髅骨,染满紫黑的血污。
“我既是世家公子,又何至于沦落街头,食不果腹,不得不卖身求食呢?”沉默了片刻,三七问。
他想起初遇白无常时的落泊——那无论如何不该是个世家子弟当有的姿态。
“这,就得从您的鸿愿说起。”三四在三七的床沿边坐下,“少主,你记不记得傅家?”
“傅……家?”
三七的脑海中仿若一道闪电劈开黑沉的夜空,一时间天地亮得宛如正午,却又立刻重归黑暗。
前日与三四对战,依稀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不似如此明晰。
三七在房中踱了两步,伸出手想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光,却又惶惶然缩回手。
“您果然还记得。”三四欣慰一笑,“不枉我深入虎穴,苦苦寻您……”
“傅家,杀手,刺客,杀……”三七的眉间紧紧地皱起,咬着唇,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词来——眼前仿佛有刀光闪现,无数关于疼痛的印象从肢体的各个部分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从皮到骨,每一个都直深入髓,仿佛能直接扼住生命……
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衣衫。
三七轻哼一声瘫软在地。
“少主,少主。”
三七醒来时,三四就坐在他身边,用一块绸制的软巾拭着他额上的汗。
三七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为什么会沦落到这里?都告诉我,快告诉我。”
“您叫徐雍,徐家的二少爷。”三四的话音先还舒缓,但不久便越来越急,“傅家是江湖知名的杀手世家。只要给足佣金,无论委托者是谁,目标为何人,定能代为除去。百年来,少说也有五六十位名侠折在这家手中,实乃武林一祸。然而他们家武功甚高,家中防御严密。加上许多正道人士暗地里有求于他,近百年来,竟没有人能遏制它——只有您,立誓要将这视人命为草芥的家族连根拔起。”
“想来我是失败了。”三七说。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
“傅家眼下依旧生意兴隆,”三四皱眉苦笑,“所以……”他略顿片刻,错开话题,“半年前,您忽然消失了。徐家的消息网也算精密,却怎么也打听不出音讯。老太太急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您本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几乎所有得闲的下人都出来找您,武林盟中其他几大门派也都派出人手支援,却始终了无消息。无法,我们只得到这里来。”
大抵因为没有记忆,三七并没有悲伤或是揪心的感觉——尽管他努力地在脑中勾勒一个慈祥伤心的祖母。
但就连徐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都太陌生。
他只得敷衍地搓搓鼻子,压低声音问:“这里,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所有‘江湖沦落人’共同的归宿。”
“哦?”
“潦倒无以为继的人把自己卖到这里,当作妻儿的救济;被仇家追杀的人逃进这里,横竖是个死,死前可免于冻馁;没有家世、没有师承,自视甚高、处处碰壁的少年,往往也来这里——若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可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更重要的……你道这是谁的地盘?”
三七偏头:“可是……傅家?”
三四缓缓点头:“除了他家,又有谁愿做这样断子绝孙的勾当。纵愿意,也拉不起这般阵势。”
“你们……”三七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道,“来了多少人?”
“徐家本家来了四人,武林盟其他门派各有二、三人不等,少说也有十余人。”
三七沉默了。片刻,他长叹一声:“先前一见我便自戗自尽的,都是这些人吧。”
“未必这么巧。只是自您发愿铲除傅家后,天下无人不识君,追随者甚众,这其中,许多都愿为您而死。”
三七的头低下去。
“少主不必太过悲哀,”三四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原本我们入这黄泉,便没想能活着回去。死前能见少主一面,还能有所助益,死而无憾。”
“但……”三七的声音又低又哑,“我现在已是废人。对抗杀手世家……我恐怕……”
“少主何出此言!”三四“唰”地扯开衣衫,露出肌肉精壮的前胸,胸口上青黑的掌印赫然在目,“有如此掌力,何须妄自菲薄?”
三七倒抽一口冷气,绞起双手:“那个,我……”
“您不过是脑中不记得,可是长年累月的艰苦卓绝的训练却不会骗人——内力根基,轻功招式,您的身体全都记得。如今不过需要让您的头脑回忆起来罢了。”
“即便能想起来,”三七把头埋得更深,“也不过是徒增忘川中无辜的亡魂罢了。”
“此言差矣。”三四攥住他的手,“您若能想起来,这忘川不过一马平川,来去不过一念之间。”三四一顿,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再者,要击破傅家,没有任何其他地方,比忘川更适合作为起点。”
“哦?”
“您知道,忘川导向何方,连胜不败的亡魂,最终去往哪里吗?”
三七摇头。
“去做傅家的陪练。”三四说。
“啊,”三七恍然,“也就是说,只要我撑得足够久,就可以见到傅家的人了?”一时间,那些压在他肩上的生命,似乎都有答案。
“非但如此,”三四起身拉开三七的床,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正是他来的地方。
“傅家下一代几个核心人物都常在此盘桓,所谓‘孟婆’,就是大小姐傅敏予;傅家的大少爷,下一代的家主傅敏之更是为了看场长期在此居住。这半年来,我们潜入的几人,在闲暇时已挖通了数条暗道。您若想见,今夜便可。”
“敏予、敏之……”三七轻声地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记忆深处,隐隐地有蒙眬的回声,“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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