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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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逃下 2

  

    滚滚凌江波涛汹涌,轰鸣的浪花在明月之下反射银白之光,犹如成千上万的纯白骏马,奔流到海不复回。在这浪涌奔腾的凌江之畔,一条苍茫古道向西北方绵延而去,一座小镇坐落在古道东侧,倚靠天堑凌江。

    夜深沉。银月如霜,月光映在这宁静的小镇上,也映出四道匆匆人影,踏着脚下青石,在暗巷中穿梭。夜风轻拂,便听木楼檐角下的那一串铜铃,在风中发出玲珑音色。其中一人停下步子,好奇地抬了眼,望向檐下风铃。月光映在她粉妆玉砌的面容上,映出她天真无邪的面容。直到前方一名青年低声唤了一句“小妹”,那姑娘才垂下眼,慌忙跟上前人脚步。

    在巷中穿行数里,只见前方一间屋舍前挂了两盏白灯笼,纸面上还写了个墨色的“寿”。为首的那人身背竹篓,正是蔡小蛇,他径直走到寿材店门前,轻拍门扉,两声重,三声轻,又是一声重。木门应声而开,几人鱼贯而入,只见店里整整齐齐地停了数口棺材,烛火轻曳,将那黑漆漆的棺材阴影投在墙上。那姑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向身侧的兄长靠了靠,她瞪大一双美目,看着店里的伙计伴着蔡小蛇,二人抬起一口封起的棺盖,又转动了棺中的机关。只听一声闷响,那棺材底部竟露出一条黑咕隆咚的阶梯来。

    虽是百般不情愿,但乖巧的少女还是跟着兄长,一齐步入棺中的暗道里。走了数十层阶梯,眼前骤然明亮起来,那是一间约摸十尺见方的石室,里面灯火通明,满满当当地挤了十几个人,“水鬼”何人正在其中。见了三人,何人走上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便是‘药王’骆阳,以及他一双儿女,骆子苍、骆子璇。”

    “在下骆子苍,谢各位救命之恩。”青年冲在场的武者抱了抱拳,少女也学兄长的样子,行了一礼。

    “骆神医,这几位都是‘苍天’容安据点的朋友。”何人一一为骆阳引见,“这位欧阳先,人称武痴;秦少直,鹰王便是由他饲养训练,我们都喊他秦老鹰;顾良,人称狂刀客,这次便是他带了兄弟,来鼎山支援……”

    听得这句,骆阳当下向顾良抱拳行礼,道:“多谢壮士!”

    “嘿,神医你可谢错人了。”顾良挠了挠后脑勺,大笑道,“我是带了人没错,可咱那点人手实在攻不上山,若不是姜老弟和云曦妹子及时赶到,我个大老粗哪儿能想到这声东击西的计策来?”

    听顾良这一说,骆子璇好奇地将视线投向他口中的二人。只见那青年身形高瘦,面目俊朗,剑眉斜飞入鬓,手持玄铁长戟,比自家大哥还年长几岁,更显几分英雄气概。骆子璇只觉得自个儿的心猛然漏跳了几拍,脸颊也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好在烛光摇曳,瞧不出她面色微红。她强压下心头异样,转而望向青年身侧的姑娘,她面目清秀,唇畔微微扬起,笑如春风,虽是武者的短打装扮,却难掩她的清灵秀丽。

    骆子璇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在二人身上转了半晌。这时,听得顾良之言,骆阳向二人行礼道:“多谢两位相助!敢问高姓大名?”

    那女子忙托住骆阳的双臂,阻止他抱拳行礼的动作,只听她轻声笑道:“骆神医不必客气,同为苍天武者,这些都是分内事。在下姓隋,名云曦。”

    “姜恒。”那青年开口,沉声道,“不必谢我。借雾行船,草人渡河,都是云曦的主意。”

    那人说到“云曦”二字时,原本深沉冷峻的压迫感在瞬间消融。他剑眉微挑,眉目之间难掩得意之色。偷偷打量着他的骆子璇,在他眉眼间读出了那份欣喜和自豪。她不免有些疑惑,这二人是什么关系呢?感觉有点像她和大哥,可他们明明不同姓啊……

    就在骆子璇微疑的时候,何人也将众人一一介绍完毕。他望向姜恒和隋云曦,疑道:“怎么?张老弟没与你们一起回来?”

    听了这句,云曦忽垂了眼,修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而姜恒则一脸沉痛地道:“张兄他……不幸遇害了。”

    “什么?臭书生他死了?”顾良冲上前,他一把抓住姜恒衣领,又急又怒地质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们不是去平遥查探命案吗?怎么就死了?那臭书生嘴是欠了些,可功夫绝对不弱,怎会这般轻易就……”

    “顾兄,我了解你的心情,你先冷静。”姜恒拍开顾良的手,沉声道,“当日,我、云曦、张兄三人前往平遥县城,在义庄内检查尸首……”

    姜恒缓缓道来,将当晚在平遥义庄所见所闻、包括心脏毒针、黑衣人前来背尸,以及后来在民宅中撞破易容的不破阁门人,又如何在岐山上寻到山洞入口,三人一齐探查不破阁山中****、见其门人投炉铸剑之事,一一说了。当说到不破阁阁主郑理提出与苍天联盟之事,姜恒故意隐去了郑理愿为苍天武者提供武器这一环节,只是沉痛地道:“郑理想鼓动苍天与其联手,将苍天当做其对付太平盟的矛头。他的意图被张兄识破,两人言语不和,最终动起手来。那郑理浑身上下藏满机关暗器,我二人与他缠斗良久,打斗之中,张兄与郑理双双跌下高台,同归于尽了。”

    说到最后,姜恒默然垂首。其余众人听得此言,皆是唏嘘不已,尤其是顾良,他与张文书平日里损来损去斗嘴惯了,眼下忽听友人噩耗,这位高壮的汉子死死地捏紧了拳头,一拳砸在石壁上,“嘭”的一声,竟将石壁砸出了裂缝。

    众人皆是无声哀叹。见他们垂首,骆子璇也跟着低下头,这位好奇的少女偷偷用余光瞥向众人,却见隋云曦面色苍白,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是以贝齿咬紧下唇,将嘴边的话又给憋回了肚子里。

    “唉,文书他忒糊涂。”欧阳先抚须摇首,叹道,“这娃儿心地善良、疾恶如仇是不假,可就算他看不惯郑理的做法,但两派联手一事,却是有关应对太平盟的大事,应以大局为重,该从长计议才是……文书向来精明,怎么一时糊涂呢!”

    老者之言让隋云曦双睫轻颤,面色更差。而姜恒则叹道:“诸位也知道张兄的脾气,他平日爱说笑,言语轻佻惯了。谁能想到他无心之言,正戳到了郑理的痛处,郑理当下起了杀机……”

    “我呸!不破阁,老子要让他们偿命!”顾良愤然道。

    听他这句,隋云曦却出言相拦:“顾兄,你有所不知,郑理固然可恶,但那不破阁的弟子皆是从小被他收养,被他灌输了‘以身祭剑,剑灵长生’的信念,他们几乎不曾走出阁外,也少与人接触。真要说起来,那些弟子皆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跟错了师父,误入歧途……”

    说到这里,云曦又望向何人,轻声道:“眼下平遥命案,势必牵连不破阁弟子。可郑理已死,而那些弟子却仍是专注于铸剑,他们不知危机将至,不曾想过离开岐山。何大哥,若是可能的话,苍天可否收留这些弟子?一来,对于这些可怜人来说,也是多一条生路;二来,对于苍天来说,多一群技艺高超的匠师,亦是大有裨益。”

    “也好。”何人颔首道,“此事待到将骆神医送出关外,咱们再回平遥处理。”

    听他这一说,骆阳忙向何人再道一声“多谢”,随后,他转而望向姜恒,问道:“这位壮士,方才你说,平遥命案中的死者皆是针入心房,而针头沾有少量‘神醉梦迷’的药剂。这可就怪了,自从老夫举家迁至鼎山村,便与世无争,再也不问江湖事端,神醉梦迷又怎会被外人获得呢?”

    姜恒皱眉道:“家中可曾失窃?”

    骆子璇抢着答道:“不曾。方才爹爹说了,自从我们搬到鼎山村后,除了住在周围的叔叔婶婶,连半个外人都没有看过哩。”

    “究竟是什么人嫁祸骆神医,又是什么人将骆神医的行踪告诉了官府,令赵家军来得如此之快,这一切固然要查明。但当务之急,是尽快将骆神医一家送出关外。”何人沉声道,“眼下事态紧急,我收到好友的消息,太平盟包括冲霄、云霄在内的几大门派,都参与了这次行动,正在向凌江沿线逼近。大家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咱们便向红石原出发。”

    “红石原?”云曦微微挑眉,她狐疑地望向何人,不解地道,“何大哥,若我没记错,红石原是一片坎坷高地,凌江穿原而过,形成红石峡之奇景。峡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此处若是有人埋伏,恐怕不妙。”

    “你的意思我明白。”何人微微颔首,笑道,“不过云曦你放心,这消息绝对可靠!我和那好友可是生死之交,他虽加入了太平盟,可这些年一直与我暗中联络,苍天多次行动,便是有他支持。”

    听他出言担保,云曦便不再质疑。这三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何人的人脉遍布黑白两道,他为人仗义,重情重义,将朋友看得极重。其实,何人的脾气也是疾恶如仇,他的武器亦非杀人利器,江湖风评也颇好,按理说,他大可以加入太平盟。可他却因为顾及好友,毅然陪着蔡小蛇加入了苍天。毕竟,蔡小蛇终日与毒蛇为伍,被江湖人送上了“蛇王”的称号,早已被打上了邪派的印记。

    “好了,大家忙了数天,也该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姜老弟、秦老鹰,就由你们先行守夜,一个时辰后,我和小蛇来换你们。”

    姜恒与秦少直点头应允。之后,在何人的安排下,群雄就地打起了地铺,而上层唯一的一间内室,则留给了两位姑娘。隋云曦领着骆子璇走上台阶,行入棺材铺的里屋之中。眼见只有一张床铺,云曦微笑道:“骆姑娘,你先休息吧,我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

    听她这一说,骆子璇这才安心地坐上了床铺。见她安然睡下,隋云曦轻轻地将门关好,走出屋外,轻轻一跃便飞上了屋脊。

    明月之下,姜恒与秦少直二人正坐在屋脊上,放眼四方。那秦老鹰见云曦来了,笑说了一句“我去遛鹰”,便转而离开。月光之中,便只剩下姜恒和云曦二人,两两相望。

    姜恒敛眉,表情虽是些微不悦,语调却是柔和:“怎么不早些休息?这几日都是日夜兼程,明儿个又要跋山涉水,你还不赶紧去睡?”

    从小到大,恒哥从不会说些哄她的好听话,他的关怀,总是隐在责难的口气之中。听出他关切之言,云曦心中微暖,可更多的,却是不安与迟疑。她坐在姜恒身侧,两人肩并着肩,一如年幼时躲在樊阳城的暗巷里,偎依取暖,彼此相依。

    然而,云曦却终是从回忆中清醒,她轻声打破了这份静谧与安宁:“恒哥,你方才说,张兄和郑理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可是我觉得,这似乎有悖常理。郑理挖空岐山,将不破阁藏于山腹中,这本是个天衣无缝的主意。只可惜平遥忽然出了这么一桩命案,朝廷必将彻查,届时平遥平民被冒名顶替一事,难免现出马脚,而不破阁也就面临暴露的危险。而郑理醉心铸造,自比欧冶子,决不舍得他不破阁几十年的技艺与基业毁于一旦,所以才会想要与咱们苍天联合,共同对付朝廷与太平盟。按理说,在这存亡之秋,郑理应是百般示好、力促联合才对,为何会因言语之争,和张兄动武呢?他明知开罪了苍天,便是多了一个强敌,对他不破阁便是多一分不利。小不忍则乱大谋,郑理近百岁高龄,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云曦,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恒骤然直起身子,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厉声道,“你是质疑我的话么?难道你连我也不信?”

    月光映在姜恒愤怒的面容上,将他的脸庞笼上一层寒霜。云曦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袖中的白扇上那一个鲜血淋漓的“兰”字,像是一根尖刺,深深地扎入了她的心头。然而,面前的人,这个与自己相识了十九年、朝夕相对的人,这个与自己共历生死、共度患难的人,这个为了保护自己、自断一掌的人,在这世上,她谁都可以不相信,却唯独不可以不信他!

    “恒哥,抱歉,我不是不信你。”良久,云曦轻声致歉。纵使心中有百般疑惑,纵使那面染血的折扇就藏在她的袖中,她也强行将那不安压制下去,缓声道,“我只是……还不能接受张文书的死……”

    见她不再起疑,姜恒也放缓了语气,他左手拍在云曦的肩头,轻道:“我明白……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吧。”

    云曦轻轻点头,她纵身跃下屋顶,稳稳站定。抬起眼,便见姜恒立于明月之中,一双深邃的眼,静静地凝望着她。

    他与她,几经生死,患难与共,便是这双眼,一直注视着她,便是这个人,一直守护着她。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姜恒,她隋云曦也不能不信姜恒。

    想到此处,云曦仰起脸,冲他轻轻一笑。随即,她推开房门,行入里屋。而立于屋脊上的姜恒,却在她离去之后,默默地捏紧了仅剩的左拳,直将关节都捏得泛了白。

    隋云曦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见骆子璇面朝里睡着,便搭了两张条凳,打算在凳子上凑合一晚。可就在她刚刚躺下的时候,却听床铺那儿传来轻轻的呼唤:“隋姐姐,你回来了?”

    说着,骆子璇翻过身,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着她。见云曦睡在凳上,骆子璇向床铺里侧挪了挪,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轻声道:“隋姐姐,你睡这儿呗。”

    见她动作,云曦也不再推辞,她走到床铺外侧睡下,笑问:“怎么?睡不着吗?”

    骆子璇点了点头,只要一想到外面的堂屋停满了阴森森的棺材,她就觉得全身发冷,怎么也不敢入睡。好在武功不凡的隋姐姐来了,想必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然而,虽然是有人陪伴,不再惧怕棺材鬼怪的骆子璇却仍是无法安眠。她一双星眸在隋云曦面上转啊转的,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察觉到她的视线,云曦不免好笑地问:“怎么?骆姑娘有话想说?”

    “‘骆姑娘’感觉好怪,喊我‘子璇’就好。”骆子璇轻声答道,她迟疑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隋姐姐,你和姜大哥,是不是那个……那个啊?”

    说着,骆子璇伸出两手,将两只大拇指靠在一起,就像两个小人儿,在鞠躬行礼一般。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骆子璇的动作,云曦只觉得这姑娘有趣得紧。以前在岐山,她是最小的一个,师兄们都将她当做妹妹来看到。恒哥又比她年长许多,两人离开岐山后,这许多年来,她极少与比自己年幼的女孩相识。骆子璇小她三岁,此时两人同榻而眠,见这姑娘纯真无邪,云曦便不由将之视作了小妹,于是笑着问:“什么‘那个那个’?”

    “哎呀,就是那个嘛!”骆子璇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道,“就像我大哥和那个像仙子一样漂亮的姐姐,会手牵手,搂在一起……”

    说到这里,骆子璇又忙不迭地嘱咐道:“隋姐姐,你千万别说出去呀!大哥不让我说,我也是偷偷看见的。”

    “噗!”云曦轻笑出声,应承道,“好,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骆子璇放心地点了点头,可下一刻,她又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身侧的云曦,道:“哎呀,隋姐姐还没回答我,你和姜大哥是不是那个?”

    说着,两只拇指小人又碰在一起了,好似额头抵着额头一般。

    “这个嘛……”云曦话未说完,思绪却逐渐远去。

    若说手牵手、搂在一起,便是子璇口中的“那个”,那她与姜恒,却是比之更为亲密。十一年前,岐山突变,逃下山的他与她,一个十三,一个八岁。在那大雪纷飞的隆冬夜里,二人紧紧地偎依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熬过一个个难耐的冰寒夜晚。只剩下一只手的恒哥,会用那只温暖的左掌,将她两只小手攥紧在掌中,为她驱逐入骨的寒意……

    “隋姐姐?”骆子璇轻声唤道,将云曦自往事中唤回。面对她好奇的眼光,云曦轻声道:“我和恒哥,怎么说呢……在这世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是为了他,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骆子璇疑惑地眯起了眼。对于隋云曦的答案,她似懂非懂,从未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她,全然体会不出这份过命的情义。她只觉得对方的答案,和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明儿个还要赶路。早点睡吧。”云曦轻声道。

    在她的低喃下,骆子璇乖巧地闭上眼,带着满心的疑惑与不解,渐渐陷入了香甜的梦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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