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夜·告白! 八
秋后，是食蟹的时节，也是问斩的时节。
朱漆描金牡丹盘上，一只金黄澄亮的大蟹，肥到蟹膏从脐上流了出来，蟹螯由于煮熟了显得红艳艳的，比活着时还要威风。螃蟹的旁边，是各式精美小菜，一个蓝花酒壶，正散发出陈年佳酿的香气。然而这一切，连同盛放它们的托盘，正由于其精美，更显得与周围的黑暗与肮脏格外不搭。用民间的话来说，这丰盛的一餐叫做“断头饭”。
青离和云舒就那么隔着铁栏杆坐着，看着精致的食物渐渐不再冒出热气，像是给死人上贡的祭品。
郡主之死，果然令皇上大怒，一干护卫丢官去职，杖责无算，至于云舒和天翔两个，更是难辞其咎。沈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连一贯不善交际的沈烈风，也少不得拉下脸去各处求告打点。
希望，挣扎，破灭，再燃……不到一个月之内，沈氏夫妇可谓尝尽了人间百味。最后的结果，百官求情之下，圣上也怜恤沈家为朝廷效力多年，网开一面之下，同意给总捕头留下一条血脉。
而哪一个会留下来，自然是不言而喻。天翔的人际关系，于父母处的宠爱，以及最后找出真凶（虽然实际上只是找出证据）的立功表现，都让他没有多少悬念地赢得了这场地狱门前的赛跑。
当然，也不是说大家就愿意看着云舒死，比如张夫人当场就哭得气血攻心，昏晕过去，一家老小都紧顾着她忙活，分身乏术，只好差青离来先见云舒一面，不要让他的最后一晚太过凄凉。可是，此刻相对无言的两人，也还是凄凉啊。
“说点话吧。”青离看着被寒铁栏杆分割成一格格的人，拼尽全力打破沉默，可她自己却多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无声地往下流。“我知道以前常常惹你生气。”云舒于是答道，声音也有些哽咽，“有些时候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有些时候不明不白地你就恼了，眼下……我想一个个拆开来道歉，怕也是不行了……好了，就不管是什么，现在一起给你赔个不是……”
“谁要你说这个……”青离哭得更厉害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气得她心凉也好、肝疼也好的事，早就好像冰化开在水里，怎么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了。“那、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从未对人讲过的，此刻说出来，只是想求个安心……”云舒沉吟良久。
“什么？”“轻梦的事……”
“啊？”青离微微止住抽泣，因为好奇而抬头。“轻梦可以说是我害死的。”
“怎么说？”“当时，听说她要改许给天翔，所以我偷偷去找秦尚书的夫人……我跪在地上苦求，说我如何如何地喜欢她，此生非她不娶，终于，秦夫人也拗不过我，答应换回来。
“现在想起来，我真希望那天突然变成哑子，不能说那些话……
“我只是想着自己如何喜欢她，如何非她不娶，却一点没有为她着想。她喜欢我么，跟着我不觉得委屈么？
“就在宣布轻梦还是嫁给我的第二天，她就自尽了。
“就算她嫁给了天翔，成了我的嫂嫂也好，我只要知道她是活在世上的，也许还能偶尔在什么地方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可是，因为我的贪心……什么都没了……
“所以……现在，这是，报应……报应……”
青离蒙了。她一直恼着云舒的软弱、退缩，却不知原来他心里一直藏着这么个结——只是因为争取，就害死了所爱之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这种事不落在身上，是不会明白其中苦涩的。所以，他宁愿远远凝望一个开开心心的别人之妻，也不想拥抱一个愁眉不展的此生所爱。所有的躲避，所有的退缩，出自心底的本愿，只不过是怕她为难……青离终于号啕起来。
“你先别哭。你一哭，我本来安稳的心也难受了。”云舒挣扎着，从窄窄的栏杆缝隙里伸出黏着腐烂稻草的袖子来给她拭泪。
“对不起！可其实，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你终于也为我哭过了……”
青离一怔，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总是云舒如何呆，如何气她，而自己所做的事，虽然也知道确是伤过他，却从来不曾深想。
她曾经伏在天翔身上痛哭，天翔向她求婚，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不管是开始的故意冷漠还是后来想解释而没有合适的机会，对于云舒来说，又怎么会清楚她的苦衷呢？那么一直以来，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好了好了，怎么越说哭得越厉害了。”云舒吃力地压在栏杆上，用伸出的那只手轻拍她的后背，“你还有我哥不是吗，幸好明天不是他去……我知道的……”“你知道个屁！”青离抽噎得说不出话，却还是用力去打断他的胡说八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天翔！我喜欢的是现在我对面的这个笨家伙！”气死人了……为什么又是我主动……可摊上这么个人，也真是无可奈何啊。
云舒试探地看了看后头，牢房里除了偶尔响起两声老鼠的吱吱叫，并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了，但他还是尽量克制住想要发出光来的表情，谨慎地问道：“你是不是看我就要死了，才这么说想要哄我开心？”
“你他娘的爱细（信）不细（信）。”青离哭得稀里哗啦，一句狠话都落得囫囵不清。“可我家中不是大富大贵，长得不过勉强端正，不如哥哥聪明，又没他有用，人面，还常常惹你生气……”云舒依然小心翼翼。“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青离两手鼹鼠般轮流擦着两只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不知为何冒出这样一句来。云舒愣了半晌，但接着非常快乐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从铁栏缝里硬把青离一只脏兮兮的小爪子拉进来，捧在唇边，挨个吮吸因沾满泪水而又苦又咸的手指，吻着吻着，自己的泪也不禁掉了下来：“够了……我够了……
“可是……对不起……青离……我没办法……陪你走完剩下……
“但我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站着，一直等到你来……
“那时也许你已五六十了，要是我认不得，你千万记得告诉我，若是你忘了我，自己走过去了，我会几百年几千年地站在那里等你的……”
“不要说这种呆话！”青离去捂他的嘴，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流下。一直一直，他那颗向着她的心，她却不明了，她一颗给了他的心，他更不知道。如今，是都挑明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在最想拥抱的时候，将要永远地分开了……
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云舒不用身首异处么？青离在脑中拼命搜索着：杀人，她诡计多端；救人，她却一筹莫展。然而，竟然真让她想到一个可能的办法。想到这里，她渐渐收住眼泪，平复下来，甚至露出一朵笑容。
云舒有些惊异地看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听你爹说，如果你此刻能立有大功，便可以将功折罪，免于斩首，是么？”
“是吧。”云舒苦笑答道，“可我人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功可立？”
“比如抓到柳不恕呢，算大功吗？”青离没理他的回话，笔直问下去，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算吧，当今皇上对他恨着呢。可你问这个干什么？”
青离长出一口气，心里突然感到一片宁静。这样就可以了，他不用死，她也不用牵挂他，总捕头和夫人不会伤心欲绝，就让一切各归其位吧……只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于是她开口道：“答应我，帮我找到姐姐。她是个好女子，你一定要帮她找个好归宿。”
“青离你说什么呢？”云舒一脸困惑。他是想答应，可此刻的他，怎能办得到呢？“放心，我没疯，只是你必须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
云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直愣愣地挺起身，整个身子呈现出怪异的紧绷，看着她朱唇微微开启，不知要吐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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