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天水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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鏖战天水 三

  

    两日之后。

    两万大军再次在天水城下排开,绵延方圆数里。前晚城下一战,死伤甚重,但战场上痕迹已不明显,唯有处处暗色殷红仍昭示千百人毙命于此。

    楚图南抬头向城上望去,见今晨之天水城与前日不同,旗帜招展,甲兵鲜明,城头上已经戒备森严,军容整肃。天水城头金鼓声鸣,数十人在众军护卫下登上城头。这数十人一个个盔甲鲜明,悬刀佩剑,多是将领。众人中间有一人身材并不高,一袭青袍,头不着盔,内只衬软甲,在众人中倒显得分外显眼。

    傅山宗!此人正是号称西南第一名将的傅山宗。楚图南当年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见他今日仍是不改当日从容之态,只是鬓边已经花白。楚图南亦不禁感慨起来,当年自己刚从军时与他一起抗敌,绝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与他正面相抗。

    傅山宗显然也看到了楚图南。他双手一拱,淡然道:“楚将军,别来无恙。将军少年得志,风采更胜往昔。”楚图南听他以礼相询,也不便当场翻脸,也是拱手还礼。两军主将对话,阵上便肃静下来。城上下数万人都屏气凝神,不再出声。

    傅山宗语调高了上去:“楚将军,若我记得不错,你派一百人入城,其中愿归附天水者九,力抗不降而亡者十七,余者七十四人,今皆在此!”傅山宗一挥手,厚重的城门吱呀呀开了道缝。一群人从门中蜂拥而出。城门随即重又掩上。这群人皆着褐色布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一个个争先恐后奔过来。

    云蒙见自己手下狼狈不堪,面上大不自然,先抢着迎上去。他眼睛一扫,喝道:“郑通,你们怎么搞的?怎么全都被人识破?”郑通是这百人头目,如今也是一脸沮丧。还未等他开腔,楚图南叫道:“云蒙,叫他们过来回话!”

    郑通见主将脸色肃然,心中战栗,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匍匐着来到楚图南马前,垂首道:“楚将军,我们混进城里,和一干百姓分别被安置在城中四处临时搭起的帐篷中。没想到,到半夜时,天水守军突然将我们叫出来,一个个查对。他们手中竟有朝云城的百姓户簿名册。听说,袁天成将朝云十余万百姓分为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八区,每区按天干分十里,每里分二十保,每保十几户不等。查对身份时,一个个百姓报出在哪区哪里哪保哪户,叫什么名字。天水军就在手中册簿上查去。弟兄们多是报不出来,或胡编出来对不上册,便没一个……没一个……”

    楚图南倒吸一口凉气。不料袁天成治城如此之严,竟用上了治军之法。更想不到,他竟早把十万人的户籍送到天水。难道他早知有城破的一天么?以袁天成此等人才,居然甘为傅山宗所用,甘心随他反叛,傅山宗究竟是何等样人?他不由仰面望去,见傅山宗一袭青袍在风中猎猎摆动。

    楚图南“哼”了一声:“郑通,我再问你,大军与你们联络之事,傅山宗又如何知道,让我军前日惨败!”郑通听他话中已透出一股肃杀之意,额上汗出如浆:“楚将军,有的……有的……兄弟禁不住威逼……说了出去……”“有的兄弟?连你在内,知内情者不过十余人!”郑通忽地下身去,只是磕头不已。楚图南左手一按刀柄:“云蒙,你说该如何处置?”云蒙脸色涨红,大声道:“办事不力!可恶!来呀,每人先打五十军棍!”楚图南挥了挥手:“赏罚不明,如何治军?郑通等人泄露军机,致我军大败,按军法当斩。来人,一起砍了!”众人心中一惊,身边的执法营军士已冲出,将这七十四人一个个按倒在地。楚图南右手一挥,一颗颗人头已经被砍下来,在阵前洒了一地热血。云蒙嘴巴微张,竟合不拢。楚图南又道:“将这些人头挂在高杆处,祭奠顾将军及众位死难弟兄!云蒙治下无方,当罚二十军棍!大战在即,先记下了!”

    云蒙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郑通等人随他日久,感情颇重,要治些罪他也无话可说,不料一时间皆被楚图南斩首。他胸中翻涌不已。但楚图南于他半师半兄,他从不违拗,只觉心中绞得甚不舒服,憋闷得难受。

    众将及周遭兵卒一个个惊心。骆寒山在心中叹气:“图南不愧是横海大将军的得意门生,愈来愈像章不凡了!”

    楚图南见众将士震悚,又抬头向城上看去,提高声音道:“傅将军,朝云、落月二城已归复朝廷,你天水孤城,还想顽抗么?”傅山宗摇头道:“楚将军,不是我不从,是天水三城数十万百姓再不愿受朝廷统治!为民意计,我不得不如此!”

    楚图南“呸”了一声:“傅山宗,你一派胡言。天佑七年,你反叛朝廷,归降西狄五国联军。天佑十年,你又归顺。朝廷并不怪你,仍委你西南三城镇守使,管辖数十万军民。你不思报朝廷大恩,不过才两年,又煽动三城叛国自立。似你这样不忠不信、无耻无义之人,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害苦了治下百姓,还有脸谈什么民意!”

    傅山宗左手按在刀柄上,眼望远山,缓缓开口:“楚将军,你说得是!我傅山宗叛了又降,降了又叛,依礼法而言,确是无信义的小人。”

    未料到他自承此事,楚图南也一愣,又听他道:“天佑七年,西狄五国九万人马围攻天水,以图打开东进中原之门。我天水军民苦撑四个月,连番遣人进京求救。朝廷不但不发救兵,还斥我夸大其词,抗敌不力。五国兵马虽已精疲力竭,但天水实已油尽灯枯,粮尽矢绝。再战下去,唯有阖城玉碎。我无奈之下,率城投降,但也与五国订约,不得杀我军民一人,不得进犯中原。以天水投降之名,换数十万百姓性命,换中原安宁,以我之力,也只能如此!天佑十年,西狄五国新盟主登基,要撕毁当日之约,借道进兵中原。我自是不从,唯有再归复朝廷。朝廷宽大为怀,倒不计较,但仍不肯发兵相救,我三城苦战月余,死伤甚众,眼看抵挡不住,多亏五国内乱,撤军西去,天水才免战祸。楚将军,去年岁末以来,西北入侵,南岭反叛,加上五湖之民聚众起事,实是多事之秋。但朝廷一纸令下,征我三城五万兵士前赴征讨南岭叛军。想我三城不过四十万民众,守边之军不能动,再征五万健卒,岂非要将所有青壮一起调走?”

    傅山宗苦笑一声“我哪里来得五万兵卒?一称不能,朝廷降罪,言辞甚烈,大祸将至。三城百姓,何罪之有?我又何忍让其埋骨异乡!恕我不敬,当今朝廷无道,才激起民变,引来内忧外患,烽烟四起。楚将军,君之视臣如草芥,臣宜视君如仇寇。君臣如此,君民何尝不如此?”阳光映在傅山宗脸上,照得眼角的碎纹和鬓边的白发毕现。楚图南看到傅山宗眼中有光芒一下下闪动,但那眼神深藏如海,落在远山秋色中,似要融入。

    楚图南定了定神,仍朗声道:“傅将军,往事已矣,朝廷自有朝廷苦衷。但征兵五万云云,太过匪夷所思,楚某未闻。你也不用骇人听闻,蒙骗天水百姓为你卖命。你要做西南一隅之主,便不顾这许多人身家性命了么?”

    傅山宗“嘿嘿”笑了两声,满是苦涩:“匪夷所思,我要说的也是这四个字。楚将军不信也罢。”他顿了一顿,眼光扫了一下楚图南身后的数万大军和更远处的辽阔旷野,声音忽地高起来,“万里江山如画幕,只合英雄做战图!天水虽小,也未必轻亡于人手。楚将军请!”他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再无回环余地,双手一拂身后战袍,转身坐在身后一张高脚宽背太师椅上。

    傅山宗一落座,他身后的大将李凤池左手高举,城上鼓角齐鸣,层层甲兵拥上来,密密排在城头。楚图南在心中叹了口气:“傅山宗果是人中之杰,这一阵我军在气势上先输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吩咐道:“云蒙,传令,右军攻城!左军移师向左,护卫右军左翼。”

    骆寒山心中一惊:“左军在前,却让右军攻城。数万大军势必临阵调动。调动之间,队形势必混乱,士气亦将大受影响。若敌人趁机来攻,如何抵挡?这道理图南怎会不懂?”

    左军各级将佐心中也均纳闷,三军移动,战场上一片杂乱。城头的傅山宗显是未料到楚军有如此动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伏在垛口处向下看去。他见天水城前尘烟四起,人马交错移动不绝,根本不像要攻城的模样。看了一阵,他拈须不语:“人人皆说楚图南乃军中少年才俊,才三十出头便统率三军,升为副将军。虽因其系经武堂头名,有横海大将军章不凡赏识,但其从军多年,久历战阵,应非无能之辈。今日临阵移军,不可思议,难道此人当真是浪得虚名?”

    他沉吟良久,对身后的传令官一阵吩咐。稍顷,天水城门一开,冲出两支人马,风驰电掣般攻来。两支天水军都是快马长枪大戟,一下子便楔入楚军,将两侧士兵冲得七零八落。

    骆寒山望去,心中剧震:“傅山宗果然看到这个战机!我军如此被攻,只怕要崩溃。”他刚要下令左军回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不对,图南用兵多年,不会连这基本的用兵之理都不懂,更不会在傅山宗这样的名将前犯如此错误。他必有深意。”想到此处,骆寒山静下心来,细细观看战阵上局势。

    两千天水军正杀到酣处,眼看便冲入中军核心,楚图南抽出腰间刀,大声断喝:“中军变四门阵,一旅向左向前,三旅向右向后,由外向内攻;二旅由内向外,四面冲击。近卫营守住中军所在!”楚军立时依令变换阵形,前后交错移动,不到一会儿便将天水军团团围住。过得片刻,天水城头便响起鸣金之声,显是催促尚未陷入重围的那军速速撤离。骆寒山见阵上形势已尽在掌握,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他一挥掌中枪,传令左军斜向移兵,截断天水军后路。

    楚图南一见左军移动,便不禁暗赞:“毕竟只有寒山能知晓我意图!”他一抬手,抽弓搭箭,猿臂轻舒,星目微合,一箭发出。一阵破空裂云之声划过,被围天水军中一名头顶红缨盔的将领应声落马。天水军一阵骚动。楚图南更不迟疑,连珠箭发出,前后如接一线。天水军将领一个个翻身落马。虽在千军万马中,却不论远近,楚图南一箭必杀一名敌方将领。他十余箭射出,天水军为首将领已折近半,余下士兵军心动摇,阵形大乱,登时被冲散开。

    此时天水城门又是大开,闯出数千人马,猛扑前来。原来傅山宗在城头见己军中伏,心中已如火焚。遣李凤池率军来援。但如此一来,便失了奇袭之效,当真变成了两军野战。他以少击多,已犯了兵家大忌。

    此时李凤池的四千余骑已与骆寒山的左军接战在一起。如此一来,骆寒山左军便被两支天水军前后夹击,陷入鏖战。骆寒山一军本就所剩不过六七千人,天水前后两军也近六千,况且前后夹攻,气势甚盛。一时间,左军左支右绌,只有招架之功。

    骆寒山心中焦急,不知吴破之的右军为何不尾随追杀这支天水军。纵然右军不能像中军那般将敌军围困住,但只要紧紧咬住,阻得一时三刻,等中军消灭了那股敌人,便可合兵一处,聚而歼之。吴破之亦是百战之将,如何连这点都不明白?

    楚图南见那支天水军将脱围而去,怒气陡盛。他一面督促中军尽快全歼围住的千余残军,一面命人飞马去催吴破之速速追击。不料,将令传下有时,却见右军便在当地整顿队形,收拢队伍,却不依令追击。

    楚图南愤怒至极,不再催促,大吼一声,提枪杀入敌军中。楚图南一入战场,中军士气更振,只一顿饭工夫,几将这两千人尽数消灭。楚图南一甩枪尖上的血迹:“全军向前,去援左军!”

    待楚图南率中军赶到,那股天水军骑军已经和李凤池合兵一处。李凤池见楚军援兵赶到,便不再进攻,开始稳固阵形,缓缓后撤。不多时,竟逐次退入城中。

    楚图南大怒,令军中吹起牛角号,督率士卒强攻城门。城上本就防备楚军攻城,故准备甚周,灰瓶、滚木、抛石、弓箭,如夏初骤雨,疾疾而下。中军前锋一时损失颇重。不多时,城下便倒伏了数百具尸体。

    楚军虽伤亡不断增加,但数万大军在严令之下,无人退缩,一波波如潮涌般攻去。天水城头众将忧色渐重。傅山宗早已安坐不住,不停在城头左右巡视,高声呼喝督阵。

    骆寒山心中暗自叫苦:“左军连遭苦战。如今又强攻不下,损失愈发重了。图南难道是与傅山宗争这一口气么?”但他眼见天水城头士卒调动频繁,似有不支,只盼能一鼓作气,拿下天水。

    日光渐渐刺眼起来,原来太阳已经向西转去。骆寒山眼睛不由微酸,不知是日光照得抑或眼前之景触动心中所思。他思绪才飘开一下,眼前便觉城头乌色一现。城上不知何时现出身着墨色长袍的女子。便如前晚一般,她坐在椅中,身边围着一众盔明甲亮的将领们,格外扎眼。骆寒山心中一惊:“图南,前晚便是这个女子!今日只怕也有非常手段!”

    黑衣女子扭头与身边的傅山宗交谈几句。傅山宗面上现出些许喜色,微微点了点头。那女子便又在她宽大的袍袖中一掏,抖出一面小旗,向身后挥了挥。

    不过片刻,只见自城头众人身后黑压压飞起一片物事。似乎是数百只乌色的雏鸟一起忽悠悠地飘来。但这数百只鸟却有高有低、有近有远,一离城头,都斜斜向下冲向攻城诸军。这些东西一碰到人身或地面,竟一个个发出巨响,继而火光燃起,中者立倒。

    楚图南看这情形,情知军心已乱,再战无益,只得下令撤军。

    傅山宗见楚军退却,自是喜不自禁,但也不敢开城追击。那女子再一挥令旗,又是一轮铁鸟飞出,此次打的却是断后之军。城下又是一片哀鸣之声,火光在日光下虽不十分耀眼,但城下一团团燃着的肉身火炬委实令人心惊。傅山宗喜色一闪即逝,脸上浮起一丝忧意。那女子见他如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傅叔叔,你不忍么?”傅山宗长叹一声:“我既无辜,彼亦无罪。”那女子道:“我无害人意,人有害我心。我爹、我爹……”她说不下去,眼圈红了起来。傅山宗也摇了摇头:“袁兄宅心仁厚,却遭……”

    一旁的李凤池上前道:“傅将军,不开城追击么?”傅山宗摇头道:“敌军虽撤,你看中军各营整肃,纵然是断后之军也败而不乱,旌旗井然,我军方才也折损颇重,如今追击也占不到便宜。楚图南实是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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