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之计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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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淹之计 四

  

    帐中烛火映得楚图南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楚图南终于开口了:“今日一战,原也可算得无胜无败之局。但出城野战的三支敌军,前后还不及万人,在我三军夹击之下,居然能逃走大部,我军损失亦不轻。出战以来,众将士辛苦用命,却迭遭不顺,到底是何原因?吴将军!”众人听他一字字说来,都心中惴惴,直听到最后一声喊出,才知楚图南今晚的怒气要泄到吴破之身上。

    吴破之倒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变化。他听楚图南问到头上,只淡淡道:“临阵失机,军令不一,行军大忌!”楚图南“哼”了一声:“战阵变化万千,若不临机应变,如何克敌制胜。吴将军,有令不遵,致敌逃脱,又当如何解释?”

    吴破之霍然站起:“楚将军不知会我军,临敌变阵,致我军被攻,损失颇重。敌人方退,我军整队未及,如何追击?”楚图南亦拍案而起:“吴将军,你在护天侯帐前也是这般不守军令、强词夺理么?”众将见两人言语不合,便要翻脸。

    军中人人皆知,楚图南是横海大将军章不凡一系,吴破之是护天侯秦云瀚旧部。章秦二人素来不睦,势如水火。如今朝中数股势力并称雄长。横海大将军、东平王、左相赵冷、护天侯各有所恃,谁也扳不倒谁。平素里各人嫡系间也是明争暗斗。

    吴破之冷笑道:“护天侯用兵如神。我在他帐下,未见如此调兵之法。”楚图南面色铁青:“吴将军,棘门以内,令行禁止。我统率三军,是朝廷亲封。此次出征,虽无天子尚方剑,但将在外,君命亦有不受,纵是护天侯也管不得我!”他手一直按在桌面上,此时已压得桌子簌簌作响。

    骆寒山一直插不上嘴,此时见二人僵在那里,忙劝道:“二位将军,眼下劲敌当前,自当和衷共济才是。吴将军且稍坐。今日战阵,三军用命,只是未料到敌军又出怪招。否则,我军此时已攻下天水城了。左军身为先锋,屡屡不利,请楚将军责罚。”在众将中,唯有他与楚图南交情最深,二人若非分了等级上下,直如兄弟一般。他一番话,既安抚了吴破之,又点出战阵关节所在,再自请责罚,倒让双方都不便再发作。

    楚图南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便顺势道:“不错,今日天水城头又施奇技。闻老将军,你可知是什么?”闻从道见纷争已息,才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托着向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最后交在楚图南手上。楚图南细看来,见是一个小小铁器,中间是个椭圆小球,两边各插着燕翅型铁片,尾端有小孔。远远望去,便象一只小鸟。今日从城上飞起袭来的便是此物了。他又望向闻从道:“闻将军,这又是何物?”

    闻从道指了指,道:“当年我与胡不为同僚之时,曾在他身边一本书上看过此物图形。这东西看似雏鸟之型,名字便叫飞火鸟。但胡不为曾说,此物是师门所传秘器之一,他也未钻研得透。关窍在于,此物须在中间填以火药,以火引燃,再放出伤敌,但弹射远近难以掌控。故当年漠北之战,他也未用过。今日一见,城中之人,似已操控自如,使之来去远近皆在掌握。看来……”他话未说下去,但众人已明白他意,显然城中之人是九地门传人无疑,多半还与胡不为有极大关联。

    楚图南听了也皱起眉头,不由负起双手,在帐中踱了数步。傅山宗固是劲敌,城中这九地门传人更是高深莫测。他眉头皱了几皱,不由暗自咬了咬牙,冷笑两声。众人皆不知其意。楚图南回身提声道:“吴将军,你说我号令不明。我如今就下道明令给你。你即日率右军赴去城八十里外的云沧江转弯处,截住大江水源,等我命令再放水下来。”众将闻言均是一惊。天水城背靠云沧江,江水在城西南绕城而过。楚图南此令分明是要截云沧江之水以灌天水城。如此一来,必是玉石俱焚之局。吴破之心中一动:“他叫我去做此事,可是将来好脱了干系?”但这念头不过一闪,知道即使如此也再无拒绝余地,只得接了令去。

    楚图南见众将脸上多有惊疑之色,也不解释,拂了拂袖子:“众位将军,且去休息。”众将虽心中多有疑惑,但不敢再问,一个个散去。

    骆寒山听楚图南下令,心中也是一惊。他与楚图南关系至近,自然不像其他人一般不敢再问。他慢慢退向帐口,待旁人均出得帐去,便转身返转回来,一把抓住楚图南左臂,道:“图南,你让吴破之去截江,当真要以云沧江之水淹天水城?”他说到后半句,声音都有些颤了起来。楚图南不答,只缓缓点了点头。骆寒山急道:“傅山宗反叛,虽然罪不容诛,但天水城中可有二十几万百姓!”楚图南反手握住骆寒山手腕,拉着他坐下。

    骆寒山不知楚图南何意,便紧紧盯住楚图南。楚图南双眉皱了几皱,松开骆寒山手腕,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骆寒山:“你我亲若兄弟,便告诉你也无妨。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愿你涉入其中。”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是刚收到的章大将军秘函!”骆寒山听他语气郑重,不由低头去看,见此信极短,只寥寥数行:

    近日京中似有异动。赵秦联手,恐在指日。旬日之内,务必克天水班师。切切。

    这信没有上下款,但骆寒山看得出是章不凡手书。十余年前,章不凡是经武堂总教习,故骆寒山对他的字体颇为熟悉。他虽不知信中所指何事,但“王侯将相”数股势力勾心斗角,却尽人皆知。信中油然流露出一股急切之情,可料形势必是极为紧迫,不然也不会勒令楚图南旬内回兵。西南距京师千里之遥,章不凡还是很倚仗楚图南这支兵马,一则楚图南确是章不凡亲信中最得力之人,二则只怕也是情形急迫。

    骆寒山看罢,默不作声。当年他也算是章不凡的得意门生,却未如楚图南一般成为章不凡亲信,追根溯源,便是不愿卷入朝中这些险恶的风浪。但随着官阶渐长,有些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今日之事,便是如此。于公,自己是楚图南下属;于私,自己与他情逾手足。他要如何,自己当然助他一臂之力,只是这无异于也涉入争斗之中。

    楚图南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出声。良久,骆寒山站起,只道:“图南,你做什么,我自然一力相助。但望你勿因一人而害数十万性命。”楚图南勉强一笑,也不回答,只拍了拍他肩膀,转而道:“左军数战,损失甚巨。让云蒙到左军助你吧。”言罢即转到后帐去了。

    

    云蒙双手略一使劲,两个人的喉咙咯咯直响,不消多时,只轻轻“哼”了两声,身体便瘫软在地不动。云蒙心中也“哼”了一声:“我还道天水城如何铜墙铁壁,看守也不过如此。”他迅捷无伦地扒下一人衣服换上,将两具尸体拖到城关下面,找个转角处藏起。

    他辨了辨城中道路,依稀能认得清,便潜身向太守府而去。一路上,时不时有举灯巡逻士兵,但云蒙时隐时行,不消半个时辰,便来到太守府外。

    天水太守府可说是西南三城的中枢之地。出乎云蒙意料的是,这座府第与周围房屋比起来毫无起眼之处,只是府周的围墙略高些罢了,不见京城高官府第那种高贵、森严的气象。府外护兵侍卫也未见有多少,只在大门附近三三两两巡逻。云蒙心中暗喜:“正怕太守府戒备森严,不得下手!”他悄悄潜到府后,轻轻一纵便落进后院。院子内偶有几点灯光闪烁。他辨了辨方向,依稀能记得落月城叛将所画情形。院子不大,前后只三进。大约前院是傅山宗处理公务所在,中间是起居之所,后院则是内眷居所。

    云蒙见前面院子中黑漆漆的不见灯火,情知傅山宗应是已经歇息下了,便向后院摸去。他辨了辨,便知主房所在。小院不大,云蒙本拟三两步便抢到屋前,岂料走了十余步,却似乎离主房更远了些。云蒙心中纳闷,辨了下方向,又向前走去。此次一步步走得甚是稳健,但堪堪已到屋前,却觉得不由自主转了个弯,竟又远离而去。云蒙这才惊觉,原来这小小院中暗含玄机,看似平常无异的花草树木、亭台桥石,凑在一起居然布成了阵法。自己不觉,已经在阵中转了两圈,无意中深陷其中。

    他静下心来,细细盘算。云蒙未上过军校,一身武功战法均是楚图南亲授。对于阵法,他虽未精研,但也略有心得,寻常阵法根本难不住他。他把五行、八卦、四象、九宫诸般阵图一一与眼前情景对应,但都觉得似是而非。试着走几步,初时还颇合自己所知阵法,但不知何处关节不明,总是走着走着便陷入迷局。云蒙直转了一个更次,还在这小小院落中徘徊,额头不禁沁出汗来。

    他心中焦急,不由闭上眼睛,回想楚图南传他的种种阵法,又恨自己当初只重武功野战,不喜阵图。他想了一阵,把心一横:“横竖是个小院,只管向前走去,还怕出不得阵!”云蒙打定主意,连眼也不睁开,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才迈了两步,他便觉额头上一痛,竟是已撞到树上。云蒙也不理会,伸手抹了一把,又向前行,一抬腿便磕到一块石上,又是一阵生疼。云蒙无奈,斜跨一步,仍是向前,忽听“扑通”一声,自己已落入池中。好在池水不深,尚未没颈。他连抓带爬,摸出池边,再向前走。

    云蒙才出小池,似乎听到极轻极细的一声笑。这笑声似乎极近,便在耳边,但又似乎极远,从天外飘来,以至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这笑声。他虽是一愣,但已不管不顾,仍径直走去。丝毫不顾忌方才弄出的一声声响是否会惊动府中人。孰料,此次走了十余大步仍未遇到阻碍。云蒙心中纳闷,不由睁开眼来,却见自己正站在房门前,院中景物都在身后。原来他误打误撞,居然出了这个院子的阵法。

    云蒙四外张望,见府中仍悄无动静,不由又定下了心,暗道:“天佑我成功!”他走到房门外,轻轻推去,门随着他一推而轻开了条缝。“傅山宗睡觉竟然连门都不闩么?是托大还是大意?或是……”这念头在他心中一转,同时一脚已落到地上,细听听周围并无动静,才又抬起另一只脚向前迈去。他走得极小心仔细,不过短短数步,却走了半炷香时分。此时,云蒙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仔细打量房中情形,见这只是房子外厅,寝室当在里面。外厅与里屋间只隐约挂着一层布帘,布帘后情形看不清楚。这厅也不甚大,厅内陈设甚是简单,不过桌椅架格诸物而己。云蒙终于一步步走到帘前,他都能听到自己心跳。

    他在帘后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轻抬二指夹住帘子一角,俯身钻了进去。云蒙本已打定主意,进屋并不起身,只就地一滚时就可顺势看清傅山宗床的所在,接着腾身扑上一刀便可结果傅山宗性命。他才向地上一伏身,忽闻到屋中竟是一股淡淡幽香,接着脚下一软,身子向下栽去。

    云蒙大惊,在半空中提了口气,凭空翻了半个跟头,硬生生跃了起来。他人在半空,双目向四周一扫,见屋中一角床上似乎有人卧床。云蒙已不及细想,在空中斜跨出半步,刀已出鞘。哪知他人还未落地,耳边风声响动,面前不知什么袭来。云蒙见机得也快,右手刀在面前一封,只听叮叮叮三声,什么东西打到了刀上。云蒙手上一震,却不理会,右手抡刀直向床上剁去。刀才举到半空,忽觉一股大力夺来,五指竟然抓不牢刀柄,一口刀被震得飞了出去。云蒙大骇之下,一跃撞破窗户,向外飞出,但觉头碰到软绵之处。他左手一挥,却发现竟已被裹在网中。这网极韧,一撞之下居然不破,又将云蒙弹了回来。云蒙被撞得七荤八素,还未落地,忽感背后一痛,如遭重击。他眼前一黑,一口血已喷出来。

    云蒙落在地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他挣扎着坐起,又咳出一口血来。屋中忽然灯光一闪,幽幽地亮起来。虽然光线不强,但云蒙已在黑暗中多时,还是感到一阵刺眼。他放眼看去,竟见一个女子盈盈站在身前。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一身黑袍,只腰间松松系了根带子,一头长发如瀑般垂下,鬓边散着青丝,遮住半边眉毛。

    云蒙蓦然想起,这女子就是前两次在城头以寂灭弩和飞火鸟击退己方攻城的人。在千军万马的城头,她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却安如秋水。灯光亮处,那女子眼光也落到云蒙身上。二人目光一对,云蒙从她眼神中读出一丝犹疑。云蒙心中也是一团疑云。这女子到底是谁?她居然住在傅山宗的房间内,难道是傅山宗的妻妾?或是傅山宗的女儿?

    这少女见云蒙眼神呆呆望着自己,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微现怒色,轻哼一声。云蒙从沉思中惊觉,忙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右手一撑,感觉手肘处硌了一下,不由心中一动。那是破朝云城时,楚图南给他的袁天成遗物。他心中一动,若以此除去这女子,犹胜过杀了傅山宗。

    他心中计议已定,张了张嘴,发出几声不连贯的声音,身子又向下溜去。那少女见他似乎伤重不支,忙上前一步:“你说什么?”云蒙右手本已抬起,对准少女前胸按动机栝,听她柔柔的一句话出口,似春风在胸口拂过,右手不禁一缓。连环袖箭的方向也差了几分,有两支贴着少女身侧飞过。少女也一惊,双足一顿,倒纵出去。别看她站在那里娇怯怯的,身形一动,在空中翩跹转折,居然轻轻巧巧避开数支袖箭。

    她落下地来,云蒙才看清楚,她左腿根处一片殷红,原来还是中了一箭。但这少女竟似浑然不觉,左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支袖箭,浑身颤抖,只直直盯着,眼泪几乎要垂下来。她猛然转过头来,低喝道:“这是从哪儿来的?”云蒙听她在盛怒之下语气亦起了波澜,但质问声中只带了三分戾气,四分还是柔婉,又有三分悲切。

    云蒙自觉也不必撒谎,便朗声道:“这是朝云城叛将袁天成所留!”少女闻言,再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不可遏制。云蒙方才共射出七支袖箭,箭筒中还有一支。若再射她一箭,多半那女子躲不开。他咬了咬牙,一抬右臂,便欲射出袖箭,但那少女恰转过脸来,与他相对。云蒙见她脸上一副悲戚欲绝之色,心中一软,这一箭便发不出去。

    少女呜咽道:“不是还有一支破云锥么,不如射死我算了。我就见到我爹了……”她一语未毕,竟自昏倒过去。云蒙长叹一声,心已软了,这一箭如何射得出去?他心中也豁然开朗:“她八成是袁天成的女儿,怪不得这东西做得如此精巧。但她怎么不在朝云城,会在这里?”

    眼看着少女倒伏在地,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云蒙心中却再无一丝杀气。他缓缓扶着墙站起来,从袖中卸下箭筒,俯下身去,将箭筒轻轻塞到少女手中。少女两道细眉若有若无,微皱着淡淡扫过,脸上泪痕纵横,沉静如婴儿。云蒙左手抚在胸口,又觉一阵疼痛。他不敢再停留,蹑手蹑脚迈出屋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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