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厌诈 五
楚图南从床上一跃而起,佩刀已经出鞘。他冲出帐去,见帐外烟尘冲天,火光四起,人声鼎沸。混乱之中,只见人影憧憧,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来袭的敌人到底有多少。楚图南大喝道:“云蒙,云蒙!”他喊了几声,不见云蒙回答。从旁跑来三两名护兵,脸上诚惶诚恐。楚图南喝道:“怎么回事?云蒙哪里去了?”为首一名护兵慌道:“不知敌人从哪里攻来,居然直接杀到中军营,外营三道防线都被突破。云蒙将军也不知哪里去了。”楚图南急道:“到底来了多少敌人?我军各营损失如何?”那几名护兵张口结舌,答不上究竟。
楚图南心中焦急,一把推开眼前的几个人,大踏步走向营门。几个护兵想阻挡,却如何拦得住。楚图南只见己方兵士来回奔跑,营帐四处火起,偶见双方兵士交手,但显然来犯者不多。他大声喊道:“楚图南在此,各营不要慌乱。为将者约束兵士,分兵一半迎敌,余者救火。不要自乱阵脚。”他的号令在夜空中传出,中气十足,盖过周遭嘈杂声音。周围士兵精神一振。楚图南在大营中央持刀而立,眼光炯炯,周围情形一一尽入眼帘。护兵侍从忙将将令一一传下,各营各部才渐渐平复下来,火势也渐渐熄了。
楚图南提刀在手,人虽傲立不动,但心中翻腾不已。日间一战,如此酷烈,天水军居然在晚间便能前来劫营。更令人惊奇的是,当场天水军人数甚少。凭这么些许人马,他们是如何潜到中军帐的?自己行军布阵,决不马虎。此次征天水面对傅山宗,更不敢懈怠,在中军帐外布下三层防线,居然也让对方杀入!
楚图南吩咐下去,命各部即刻将敌人来袭情形、自己损失一一报上来。不消多时,各旅各营均有人前来禀报。楚图南越听越是皱眉,天水军来得也不甚多,各营格毙者加起来总数不过数百,但并未生擒一人;各营人员损失俱不大,多不过伤亡二十余人;但辎重等物、特别是粮草,损失甚巨,大部分俱被火焚毁。更令人吃惊的是,天水军个个身绑引火之物,甚至有的人全身上下俱是硫硝,衣服也用油浸过,显是此来抱定必死之心,以焚楚军粮草。
楚图南眉头紧锁,心知这一夜损失甚大。虽说尽歼了来袭的数百名天水军,但己方粮草辎重大半被烧,实是大败了一阵。他情知此次出兵意在速战,故并未携带多余粮草。军中粮草原本只能支撑半月,但这一来只怕也只够用六七天了。这么一来,便是无章不凡之命,也定要在此几天内破城了,否则大军无粮,不战自乱。他不由一咬牙:“傅山宗,你既出此决绝之策,也休怪我无情!”
楚图南放眼看去,见众将皆环列于前,在夜风中默不作声,却不见云蒙和右军三旅众将。他沉声道:“怎么不见闻老将军和云蒙。”他话音方落,一人急急奔进帐门,抢过众人之前,单腿跪地,大声道:“罪将闻从道,参见楚将军。”楚图南见闻从道低垂着头,颏下花白胡须微飘,却已沾满灰尘。他不禁伸手去扶:“闻将军,有话请起来说。”闻从道却不起身,只抬头道:“楚将军,今晚天水军来袭,烧毁大部分辎重。末将负责三军辎重,实是有罪。望楚将军责罚。”
闻从道虽只是一旅统领,但同吴破之、骆寒山一样,也是偏将军衔,在三军将领中年纪又最长,故楚图南一直对他甚为敬重。提图南听闻从道请罪,手仍搭在他臂上,用力扶他站起,口中温言道:“闻将军不必自责,各营都有疏失,不知你那里损失如何?”闻从道站起身来,皱眉道:“惭愧!我旅负责的三军辎重被天水城偷袭烧去了十之七八。”
他一语未毕,周围将领已经哄地一声议论开。右军三旅一般不冲锋陷阵,专负责大军辎重粮草。各营辎重队所存粮草大多只够数日之用,三军根本保障皆由三旅支取供应。如衣被、器械、车辆、骡马等等一应之物,各营几乎不存,如今听说被天水军毁去十之七八,等于几乎断了大军命脉。
他心中的主意更为坚定了:“傅山宗,三日之内,我必攻下你天水。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众将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纷纷扰扰一阵,声音便渐渐小了下来。
楚图南抬头又问道:“闻将军,敌我兵士伤亡如何?”闻从道沉吟了一下:“来偷袭我旅的二百二十五名敌军已经全数歼灭。我军救火烧伤六名士卒。”楚图南双眉一挑:“闻将军,你旅兵士与敌接战无一伤亡?”不但楚图南纳闷,其余众将心中也颇不信。纵然是楚图南亲自统领的中军与天水军交战,也不敢说格毙二百余人而自身无一损伤,何况是闻从道这一旅!
闻从道见众人皆有不信之色,加之楚图南又问,他缓缓道:“楚将军,末将不敢欺瞒。被毁辎重之罪甚重,但我也不敢虚报战功,以图免责。实情确是如此。”楚图南忙道:“闻将军,不是我不信,只是敌军二百余人来袭,你如何与敌激战而全数歼灭却不损一人?”
“末将带兵数十年,遇敌夜袭不知多少次,因此也稍有心得。凡敌夜袭,必趁我疲惫懈怠之时,故仓促迎战,多半落入其圈套,损失必大。”楚图南听得心中一动:“闻从道看来平平无奇,居然于行军治军之法颇有研究。”他听闻从道接道:“我部宿营,也派巡哨兵卒,但数量不必太多,每人都配尖哨铜锣。若发现来犯之敌,当避其锋,不与交战,只鸣哨击锣。全旅军士,凡听到警哨警锣,亦不得出营接战。只须各营弓弩手伏在暗处,凡见营中移动之物,管他是人是马,一律射杀。此法虽未必高明,但自使用以来,我军伤亡大为减少。”
楚图南心中感慨不已:“听他攻守之法,遇变乱而不惊,凡事先为己之不可胜,又有爱惜士卒之心,颇有古之名将风范。他只统带一旅,还是负责三军辎重,当真屈才了。”他心中有所思,便迟疑了一下。闻从道见他脸上没有表情,继续道:“可此次确实不同。天水城中不知何人相助傅山宗,替他造出如许利器。偷袭者都从天而降。他们每人身后绑了如大鸟一般的风筝。风筝两翼展开几达数丈,其骨架以竹篾制成,上覆轻革,其后以牛筋线绳绕紧。风筝下的人只须以手收放牛筋线绳,便可控其远近。当年,在胡不为的图册上也见到过此物,名为天马。听他说,若从高处放下,操控得当,可远飞十里而不坠。不料,天水城中那人连这个也制成了。”听他如此说,众将皆随声附和,还有几个从身边拖过劫营军所乘的“天马”。
楚图南望了望身前的数具“天马”,见有的尚完好,有的已着火焚烧了一半。他固是惊诧,但已不似初见寂灭弩一般,大半心思仍在思量如何破城。闻从道见他仍无反应,料他心中恼恨辎重被毁,又道:“楚将军,我未料到这次偷袭的天水军个个衣服浸油,身带火器,其意在我军辎重。而且,他们每人手中都有霹雳弹之类,不惜拼着一死毁我粮草。我手下士卒因平时有严令,故无人出营,只在暗处伏击。敌军有被射中者,即点燃身上衣服,扑向粮仓。个个皆视死如归,实在……实在可怕,我征战多年从所未见。末将疏忽,虽全歼来敌,但致大军辎重有失,望楚将军责罚。”
他一口气说完,仍是不急不徐。众将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望向楚图南,不知他会如何处罚。楚图南目光直盯着闻从道,心道:“此等名将,若死当真可惜了。他日若为我所用,纵不能扫平天下,也可称雄一方。”他计议已定,忽面色一沉,厉声道:“闻从道,有敌来袭,居然私令避战,使大军辎重被毁。其罪当诛!来人!”众将皆知,近日数攻天水不下,楚图南心中必然肝火郁盛,此番只怕不会放过闻从道,但听他一句“其罪当诛”出口,仍个个大惊。楚图南平时待闻从道甚为客气,方才听他说到辎重损失时也未曾恶言相加,不知为何风云突变,却要杀了他。
四名亲兵闻言上前,不由分说,将闻从道盔甲卸下,用绳索缚了。众将此时才醒悟,原来楚图南当真要杀闻从道,不由一阵骚动。右军主将吴破之当先抢出列来:“楚将军,刀下留人。”楚图南也不答话,只冷冷看着他。吴破之暗暗咽下一口气,放平语气道:“闻将军虽有疏失,但多年治军有方。此次出征,尽心尽力,还望楚将军手下留情!”楚图南哼了一声,指着身边众将道:“这些将领,无一不是百战之将,若是往日之功可抵今日之失,那人人都可免死了!”吴破之面色难看起来,但仍争道:“楚将军,闻老将军杀敌二百余,己方无一伤亡,此亦是大功一件。纵然功不抵过,也不必定要斩他。况且我军正在大战中,临阵斩大将,岂非亲痛仇快?望将军允他戴罪立功!”楚图南微微摇了摇头:“我军辎重大半尽失,如何再战?此等重罪若是饶恕,还有何人可罚?”
吴破之心中大怒,一句“你公报私仇,要断我一臂”险些出口,但终于强行忍住。他左手一甩战袍,单膝跪倒:“楚将军执意要斩,便斩我吴破之,我愿一命换一命!”右军十几名将领见主将跪倒,一个个跟着跪下,齐声道:“我等愿保闻将军!”楚图南见形势已至此,不能再逼,嘴角微微一咧:“好!既然众位将军求情,便饶了闻从道。但即刻押在中军,等候发落,右军三旅统领暂由佐领代行。”众将听他松口,心中也是一松,不便再争。
几名亲兵已推着闻从道向中军营走去。忽听人群后有人大喊:“出了什么事?怎么绑了闻老将军?”众人闻言回头看去,见云蒙踉踉跄跄挤过人群。楚图南一皱眉,心道:“这小子怎么前胸都是血,弄成这样?”他忙呵斥:“云蒙,各营将军都来回报今夜遇袭情形,你怎么弄成这样,是与来袭之敌交战受伤了么?没出息!”云蒙迟疑了一下,嚅嚅道:“楚将军,我……我……”他私自出营,又无功而返,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但在众人面前实在太失面子。他一犹豫,一旁的吴破之马上道:“云将军奋不顾身杀敌,必有捷报,何必不好意思!”楚图南听他语含讥刺之意,知他仍在为方才闻从道一事不平。自己身为三军主将,倒不好显得偏私。他提高了声音道:“云蒙,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赶紧说!”
云蒙见躲不过去,只得一五一十将此前进城欲杀傅山宗之事说了出来。众将听得有人惊讶,有人感慨,有人疑惑,有人赞叹。楚图南也渐渐拧起了眉头,一则听那女子年纪轻轻,居然精擅机关五行之术,小小一院一屋叫云蒙重伤;二则少女大有可能是袁天成之女;三则云蒙居然放过大好机会而不杀她,就这么无功而返。云蒙从十三岁起便跟着他,因此他的性情为人楚图南洞若观火。他心中本已有了破城主意,如今听完云蒙诉说,不由又生出一个念头,心道:“当真天要助我。若果如我所断,成算就更大得多了!”
他正在想,吴破之又开腔道:“云将军孤身入危城,单刀会敌酋。果然好胆色啊!只是怎么不见提了对方人头回来?”他明明听清方才云蒙所说,现在偏要多此一问,实欲让楚图南下不来台。云蒙听他一问,果然大怒:“吴将军,对方是一弱质少女,又昏倒在地,我怎能……”吴破之就是要激他发怒,让楚图南为难。他还未还嘴,猛听楚图南大喝:“云蒙,大胆!那女子是敌将之女,又是我军破城最大障碍所在,你居然如此便放过她。你可想过顾将军和众位丧命的兄弟?你可想过我军攻城大计?你可想过朝廷收复天水的紧要?此罪实不容赦!”吴破之嘴角噙着冷笑,心道:“看你怎么收场。”云蒙还想辩解,楚图南不容分说,厉声道:“来人!将云蒙押在中军,待他日攻城时斩首祭旗!”
他此语一出,上至骆寒山、吴破之,下至众将及近前亲兵护卫,无不大感意外。人人皆知,楚图南对云蒙半师半兄,爱护有加。二人情分远过一般袍泽,莫说是斩首,便是责罚,只怕楚图南也狠不下心来,不知今日却为何如此决绝。吴破之不明所以,但却乐得静观其变。骆寒山心中焦急,咳嗽一声:“楚将军……”他只出口三个字,楚图南一抬手:“今日已晚,不必再议。兵贵神速,吴将军依令即刻起身率军去截断云沧江,等我号令行事。左军、中军整束待命。来人,速将云蒙押下!”他说完,不再犹豫,转身便走。骆寒山被晾在当地,不上不下。几名亲兵依言而行,将云蒙按翻,绑了就走。
云蒙被压在营中,只觉胸口仍如针刺,内息运行不畅。他试着动一动,双手连肩带臂被绑得极牢,越挣越觉得手上的绳子要勒进肉里去了。他奔波了一夜,又身上带伤,但仍毫无睡意。那少女的音容在他心中翻滚,神色虽冷冷的,但一抬手一投足,竟是无限娇娆。偏偏也是她在万马军中指挥若定,打得自己这边三军大败,丧师无数。自己在楚图南帐下十余年,不料今日他竟如此绝情,说出“斩首祭旗”这样的话来。难道当真要杀了自己不成?若是大军明日攻城,今夜岂非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刻。
他心中胡思乱想,却理不出头绪,不由侧身看了看躺在周围的闻从道。自从自己进得帐来,闻从道便是这般微合着二目,半躺半倚,连姿势也未动过一下,不知是否真的睡着了。虽说同是看押,但闻从道不捆不绑,身上半点绳子也没有。这间营帐也够宽敞,地上的厚毯足有半寸,四角燃着数支牛油巨烛,足见楚图南并不想为难闻从道。
云蒙看了良久,不由伸腿碰了碰闻从道:“闻将军,闻将军。”闻从道似在半梦半醒间,唔唔了两声,只向前挪了挪身子。云蒙腿上加了三分力:“闻老将军,你还真睡得着么?”闻从道嗯了一声。云蒙向前坐了坐:“闻将军,你说说楚将军真的要杀我么?”他不等闻从道答话,原原本本将楚图南在帐前发怒的事说了一遍。闻从道拈着胡须,也不插话,直到把话听完,双眼一睁:“云蒙,楚将军最后说要将你斩首祭旗么?”“千真万确!”
闻从道“呵呵”笑了两声:“骆将军没给你求情么?”“他还没张嘴,楚将军就回帐了!”
闻从道点了点头,忽地双手一拍:“原来楚将军要送这个人情给我做!”他话犹未落,已经动手给云蒙解绑绳。云蒙奇道:“你别胡来!小心楚将军连你一起杀了!”闻从道低声笑道:“你这傻小子,楚将军要杀你关你,自可关到别处。他明明知道我未上绑,还把你送来和我一处关押,不是存心放你走么?碍于众将面前,大战在即,他不好偏袒你,只好如此了!我反正已是带罪之身,加上放你走,也不算什么。呵呵。”
云蒙半信半疑,只顾低头寻思。闻从道三下两下解开绑绳,拍拍他肩头:“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调养一下,等破天水时伺机立上两件大功,不就烟消云散了!”云蒙听他说得有理,便点头道:“闻老将军,多谢救命。”他拱了拱手,返身出帐。钻出帐来,他四外扫视,果然不见一个看守。云蒙心中一暖:“楚将军果然不是要杀我。但到底去哪儿躲呢?”远处军营中隐隐有人声传来,火光不断摇曳。他心中忽地一震:“右军在拔营去截断云沧江!”
云蒙不禁打了寒战。云沧江正在天水城拐了个弯,若以水淹城,江水以上冲下,势必将整个城池变成龙宫大泽。莫说傅山宗一干人等,城中二十余万百姓只怕都要成为鱼蟹之食。
云蒙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随楚图南征战多年,自己在战场杀敌从不落于人后,但今日一想到云沧江要淹没天水城,眼前立刻浮现出十几年前的情景。当年淮河决口,一场大水如从天降,整个村庄都被冲得无影无踪,多亏娘将自己捆在门板上,才侥幸不死。但父母双双丧于那场大水的情景,尽管过了这许多年,仍不时在梦中出现。一念及此,云蒙似乎看到云沧江水破堤而出,成千上万的天水军与百姓挣扎呼号在滔滔洪水中。傅山宗在水中,李凤池在水中,那少女赫然也在水中,一头乌发漂在水面上似一蓬水草,本就苍白的面孔愈发显得没有血色。她一双眼也失了神采,不知看向何方,但却充满求生渴望。
远处一声低低马嘶将云蒙拉回了现实,他抹了把额头,发现已经满是冷汗。云蒙摇摇头:“我不能背叛楚将军。”但他心底似有另一个声音在大喊:“天水百姓无辜,不知多少人丧命!”云蒙双手绞在一起,骨节咯咯作响。良久,云蒙从身边掏出一个铜钱,向上一抛,暗暗道:“若是天佑通宝,我便不管此事。”铜钱落下,云蒙一把抓住,却久久不敢张开手看。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