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云暗雪 七
楚图南盯着伏在地上的云蒙,沉思片刻,忽地一拍桌案:“云蒙,你好大胆!不但私自逃走,还敢向敌军通风报信,泄露我军机大事,此等大罪,决不可赦!来人,将云蒙绑了。”
云蒙满以为自己将傅山宗请降之事一说,必然将功抵过,岂料楚图南还是勃然大怒。他急急分辩:“楚将军,明日一早傅山宗就会出城来降。我军兵不血刃而取天水,有何不妥?”楚图南哼了一声:“云蒙,你是三岁小儿么?傅山宗这样的鬼话就骗了你?他不过借此争得一日夜时间罢了!”云蒙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霍然站起:“楚将军,我用项上人头担保,傅山宗明日必会出城就降!”楚图南冷笑道:“你以为你的人头还是你的么?来人!将云蒙押在营中。待我军得胜之日再做处置。”两旁兵士却不容分说,将云蒙按翻绑了推出。
待众将散去,骆寒山仍留在帐中。楚图南见他未走,知他有话对自己说,忙挥手斥退亲兵,又坐下道:“寒山,你还有事么?”骆寒山微微一笑:“图南,你舍得处置云蒙么?”楚图南也是一笑:“你说呢?”骆寒山不答,反问:“那你认为傅山宗明早会出降么?”楚图南道:“你有话何不明说?”骆寒山摇摇头:“我要说的你都知道。”
楚图南直盯着骆寒山看,二人四目交视,久久不语。楚图南终于叹气道:“当今之世,知我者唯你一人而已。”他见骆寒山不语,便自己接着道,“今日无事,你我便闲坐论武如何?”骆寒山见他如此从容,道:“云蒙受这一日之苦不说,傅山宗这一日间必会派人袭吴将军,你怎地无动于衷?”楚图南却道:“我自有安排,你还不放心么?”
骆寒山心中动疑,问道:“难道不用我左军准备攻城或是增援吴将军么?”楚图南想了一想道:“也好,你就准备攻城吧!”骆寒山点头:“那我便回左军去了。唉,可惜顾将军不在了!”他言下无限惋惜。顾安命向为左军前锋,他这一旅已折损殆尽。骆寒山与他私交亦甚好,如今想起仍在心痛。他边摇头边出帐去了。
忽然,帐外一片忙乱之声,一人突然闯进帐来。楚图南猝然惊起,揉了揉眼,见骆寒山已冲到面前,面色焦急。他不由站起:“寒山,什么事?”骆寒山急道:“探马连环来报,天水城去攻打吴将军的有一万人马,且由李凤池亲率。你怎地不做安排?先不说吴将军抵挡得了否,我军何不趁此良机拿下天水?方才我见到最新一拨探报,吴将军被攻得措不及防,已呈败势,请中军支援,你怎地还不发兵?是攻城还是救援,怎不早做主张?”楚图南见骆寒山一连串发问,也不回答,径直走出帐去,见月已初升,他这一觉竟已睡了一整天。
骆寒山跟出帐来,见他仰面向天,心中火起,大声道:“图南,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再不出兵,右军便危险了!”楚图南仍是仰面看天色,悠悠道:“右军支撑得住,你不要着忙。我自有安排。”骆寒山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也生了犹疑:“难道他当真有什么锦囊妙计?可是这几支人马去向尽在掌握,也不见援兵到来。他如此用兵,当真大违兵法。”
楚图南只是看着天色出神,一直不语。骆寒山在一旁急得额角冒出汗来。须知用兵胜负只在须臾之间,贻误战机最为战场大忌。左军两旅人马已经准备停当,只等楚图南令下,但不知今日楚图南到底计将安出。楚图南眼望着东天之月渐渐高移,繁星点点布满夜幕。
远处又驰来一马,马上探报还未甩脱马镫就大声喊道:“楚将军,右军已陷入天水军包围,眼看便抵挡不住了。”骆寒山不等楚图南答话,一把揪住这兵卒前胸问道:“李凤池不过是一万人马。右军虽然经过几场大战,有所折损,但总有八千以上。怎么会陷入天水军包围?”那小卒看看楚图南,见他不语,便答道:“天水军于入夜时发起攻击,右军一多半在筑堰截江,全无防备。一小半警戒人马也不成战斗阵列,被天水军一阵猛冲便死伤无数,更有不少兵卒落入江中溺死。”骆寒山急道:“那吴将军呢?就算伤亡极大,敌不住天水军,也不致被围住!”那小卒抹了一把脸上不住淌下的汗水:“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但好像是李凤池只猛攻两面,留下江边与沿江以南两面。我军都沿江南逃。沿江而下十余里处要穿过一片乱石冈。天水军预先伏下三千精锐,堵在冈口。我军退到此处,既突不破冈口,也退不回去,被敌军两面夹击,形势甚急。”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名探马赶来。他滚落马下,声嘶力竭道:“楚将军,我军被围攻,伤亡无数,江水都被染红。吴将军已连发求救警讯。一旅、二旅几乎崩溃,只有三旅尚在苦战,但闻将军不在军中……”骆寒山未等他说完,抓住楚图南胳膊道:“图南,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自有安排么?”楚图南悠悠道:“右军战力,怎地如此不济!”骆寒山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变色,指着楚图南道:“楚图南,你好险恶的用心!你是要借天水军之手除去吴破之的右军。”楚图南冷笑一声:“我本想让他牵制住天水军,待其精疲力尽,我大军攻城,天水必可一战而下。岂料右军竟是不堪一击。”骆寒山气得微微发抖,咬牙道:“你竟视国家大事如儿戏,为了大将军与护天侯间的争斗,坐视我近万兄弟性命于不顾。”楚图南也不悦道:“寒山,你这是什么话?我已向你说明,既然右军不支,你就即率左军前去救援!定要全歼李凤池一军!”骆寒山一跺脚,转身便走。
楚图南见骆寒山走远,整一整衣甲,大声道:“传一旅刘将军、二旅杜将军、三旅符将军。”不多久,中军一旅统领刘知勇、二旅统领杜明辉、三旅统领符子聪到来。楚图南清了清喉咙道:“刘将军率本部人马及中军弓弩手赴天水北二十里密林处埋伏,待李凤池部回城经过时狙击之,务必多多杀伤。杜将军率本部到天水城北五里处埋伏,待李凤池残部败归时尽力截杀,但无须死战,只从后紧紧咬住即可。符将军率本部整束开拔,待刘将军与李凤池部接战,你即全力攻城东门。”楚图南想了一想,又叫过刘知勇道,“你去将闻老将军请来随军同去,让他收拾右军残部。”刘知勇迟疑道:“那吴将军?”楚图南冷笑道:“败军之将!”又叫刘知勇走近,附耳说了几句。三人才遵命去了。
他返身入帐,展开纸笔迅速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句话:“京中危急,南已尽知。天水叛军,两日可破。克日班师,助公大事。”他将小纸条卷入一个小筒,叫过一个亲兵吩咐道:“速速用神武鸽送出。”亲兵撩起帐幕,楚图南才发觉外面竟是一片雪花飞舞。
今年秋末冬初第一场雪到了!
他还刀入鞘,吩咐左右带马,亲自点齐近卫营兵士,一马当先冲出大营。符子聪的三旅此时已列队在营前。
楚图南立马于营前,远望北边天空,见微微红光闪动,知道几支大军激战正酣。数万人舍命搏杀,胜负在此一举。探马如流星般不停前来报信。
“报楚将军,右军一旅、二旅死伤逃散殆尽,只有三旅仍在死战。天水军损伤也很惨重。”
“报楚将军,右军三旅已被天水军击破防线,开始溃散。”
“报,左军已赶到,反被右军残部冲乱,骆将军极力收拾约束乱军,堪堪敌住天水军。”
“报,天水军已冲破左军阻挡,向天水城退来。”
“楚将军,天水军退到城北二十里处,遇我军一旅暗袭,死伤极其惨重。”
“报,天水军突围而去,一旅刘将军正在整束部众。”
楚图南听到此处,左手长枪一立:“三旅攻城!”符子聪已等得不耐烦了,忙催马率众杀向天水城下。三旅人马在雪中早冻得手脚麻木,此时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向城上攻去。天水城头守军见楚军发动攻势,亦奋起抵抗。双方攻防甚紧,一时呈拉锯之势,难分胜败。
一拨拨探马仍不住前来。
“二旅杜将军已截住李凤池厮杀。”
“左军已从后赶上,合围李凤池残军。”
“报楚将军,大事不好,右军吴将军在混战为流矢所袭,被一箭贯穿咽喉,已经殉国!”
楚图南听到此处,微微冷笑,抽出佩弓,搭上三支箭,向城头射去,城上穿来三声惨呼。楚图南忽地仰天大笑,手上连珠箭发,竟将城防射出了个缺口。三旅士兵蚁附而上。
在四周火光映照下,天水城上之战愈加惨烈,漫天飘下的雪花皆是血色。再战一阵,天水城头守军有不支败象。符子聪见有机可乘,大声呼喝。便在此时,天水东门一开,凭空杀出一支人马。这支人马不过千余,但一色骑军,手持长枪大戟、砍刀巨斧。为首大将,金盔红袍,一支方天戟到处所向披靡,楚军将官无一人在他手下走过两招。三旅被他一冲,登时乱了阵脚。
符子聪一愣间,此人已冲到面前,举戟一下便刺入符子聪咽喉。符子聪枪盾落地,面上犹带着一副不信的神情。那人右手一翻,将符子聪尸身挑得飞起丈余。
那人大戟在空中画了个圈,又接连挑倒身边两名楚军,回过头来,正与楚图南打了个照面。两人隔得只不过十丈远近。楚图南见他神威凛凛,宛如天神下界,正是傅山宗。傅山宗也看到了楚图南催马前来。他却不与楚图南对阵,打个呼哨,圈马便走。那千余铁骑也聚拢来退向城内。楚军四面围上,想将这支军马阻在城外,但傅山宗长戟不停,左挑右刺,如入无人之境,率众竟又退回城去了。
楚图南赶到天水城下,只见到大门又紧紧闭上。这一阵冲杀,天水军不过留下数十具尸体,却杀得三旅一片大乱,统领符子聪也阵亡。楚图南恨得大叫:“傅山宗,有种便出城与我大战一场。”他连叫数声,无人应答。楚图南只得督催手下加紧攻城。
过不得片刻,只听城北喊杀之声大盛。楚图南心中一动,大叫不好。他只吩咐一声“随我来”,便催马向城北驰去。天水城并不算大,以楚图南的马力,转眼即到。近卫营兵士不明所以,随在他身后,但不由渐渐被甩开一段。
楚图南转过城角,又是一惊,只见城北战场杀得一片混乱。李凤池残部被骆寒山的左军和杜明辉的中军二旅追到城下,已是精疲力竭,死战不得脱。突然,傅山宗又率千余骑人马杀出,纵横往来,将楚军冲开一个缺口。原来傅山宗率骑军先击破三旅攻势,再穿城而过,来接应李凤池。傅山宗专找顶盔佩甲的将官下手,一眨眼已击杀四五名管带、协守。
骆寒山一催马迎上前去。傅山宗与骆寒山有数面之缘,知骆寒山是劲敌,长戟一摆,抢先出招。只听“叮叮叮叮”一阵响过,骆寒山十几枪都扎在傅山宗戟面之上,直碰得火星四溅。骆寒山右手一带,又是一挺,大喝一声“破”,一枪挟着罡风扎向傅山宗面门。枪戟相交,金铁交鸣,纠缠在一起,一枪一戟在空中弯成两个弧形。
忽地骆寒山右臂一软,大枪从中折断。傅山宗就势挺戟便刺。骆寒山右肩窝一阵酸痛,一惊间戟尖已经到了胸前。他心中叹了一声:“为将难免阵前亡。今日死在傅山宗手下,倒也不冤。”傅山宗戟尖离他胸口还有数寸,旁边斜飞过一枪,将戟硬生生架住。
傅山宗感到从戟杆上传过来的一阵阵震颤。他抬头、举目、凝视,正看见楚图南那双精光四射的眼。骆寒山抚着右肩,一时无语。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走过一圈,在战场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是楚图南救了他,令他心情又复杂起来。本来一腔的怒气也随着雪花消散不少。
战阵上的双方兵士仍在殊死搏杀。
楚图南眼看大枪已经抵近傅山宗身体,他大喝一声,猛地一挫,枪尖又向前抵去。傅山宗眼见抵挡不住,忽地双手一分一合,震开楚图南长枪。方天戟从中折断,右手断戟处弹出一截枪尖,竟成了两件短兵器。
骆寒山见楚图南与傅山宗近身相搏,自己长枪反不顺手,索性将枪一顺,斜刺下去。傅山宗一时不察,听坐骑哀鸣一声,为时已晚,登时跌落马下,又为楚骆二人夹击,败亡便在顷刻。
便在此时,一队人马如风杀入,左右楚军纷纷落马。为首大将浑身血污,却是李凤池。李凤池厮杀一夜,筋疲力尽,但见傅山宗亲率千余铁骑出城救援,精神一振,又见他陷入围中,形势堪忧,不禁舍生忘死地杀了过来。
李凤池一柄长刀翻飞,一时挡住楚图南与骆寒山两人。傅山宗喘得一口气,跃上手下军士拉来的马匹。他连声呼哨,召集手下两路人马,欲撤回天水城中。楚图南见李凤池固然凶猛异常,但久战之后,刀法已经散乱。他觑个破绽,一枪刺出,大喝一声“着”,正中李凤池左胸。
李凤池尸体落地,天水军一阵骚乱。楚图南即大声号令:“诸军用力,今夜拿下天水。”傅山宗远远望见李凤池殒命,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他心中长叹:“天水怕是守不住了!”楚军正汹涌合围而上,天水城门又是一开,拥出一支数百人的骑军。楚图南哼了一声:“飞蛾投火!”他话音未落,这支骑军已冲近楚军,每人都从怀中掏出小小的金属圆筒,飞蝗般射出劲弩,硬将围着傅山宗的包围圈射出一个缺口。这数百人指东打西,当者非死即伤。楚图南和骆寒山看得明白,他们手中所拿正是当日袁天成拼死一击的暗器“破云锥”,只不过尺码更大。
不过一刹那间,傅山宗率着天水军残部已经退入城中。楚军要追击,却被袁眉黛派出的四百骑军阻在城门口,徒然又遗下百余具尸体。杜明辉急问:“楚将军,要不要攻城?”楚图南摇头:“不急!”他向南望去,见南方天空突然升起三道烟花,才轻轻道,“刘将军已拿下天水南关,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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