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烈 六
雾散了,天上半阴半暗,团团云块吞吞吐吐托着一轮冰丸子似的太阳若隐若现。四周白亮起来,几丝白生生的残雾在污浊的空气中随风鼓荡。镇子就僵死在冷雪残雾里。
关帝庙前空地,全镇几百口人还在那里。“破甲锥”强支站立,全身颤抖。
“破甲锥”仰天狂嘶,一把扯住任中行,将他扯近。“破甲锥”满眼血丝,狼眸失神,口中含混不清,醉酒一般絮絮道:“老子让你见识见识‘掠地虎’从‘再世王’那里学来的手段……”他将任中行扯到阶下,阶下积雪已给血水融成一道血溪。几十根尖头木棍插进雪地里,将几十个人活活钉死在地上,还有十几个竟是尖头木棍一端插进雪地,一端贯穿人体,树起来将人串在半空中。难以想象人给钉在半空,手足挣命乱舞、眼看鲜血顺木棍流尽是何等痛苦。“破甲锥”含混道:“这叫雪鳅……雪鳅……”
“破甲锥”踉踉跄跄拉任中行往阶上走,焦臭迎面扑过,让人窒息。只见阶上几根圆柱之间,摊着一地黑焦炭。焦炭里隐有轮廓,似是原本有成形之物。任中行知道这是何等味道。能烧出这种焦臭,只能是人肉。
“这叫打亮……拿人做炬……你看这打亮……烧得真透啊……“破甲锥”醉汉样再扯任中行衣袖,“还有这里……这里……”
任中行松开紧握的拳头,扬手一记耳光甩到“破甲锥”脸上。
“破甲锥”脸颊肿到老高,半边脸染血,沿下巴滴下。再看任中行手掌,鲜血滴坠,落进雪地,点点梅花。他的拳头竟攥出血了。
“破甲锥”半晌呆立,赤红面色变得如枯木死灰,眼眸神采全失。一声镂肝刻胆的嘶号,“破甲锥”蹲坐于地,抱头痛哭。豺声嘶哑,像冬夜里的狼泣。任中行静静等在一旁,直若未见。
哭得够了,“破甲锥”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抹把眼泪鼻涕,咬牙道:“老子再欠你一回。”
任中行拍拍他肩,道:“该给镇子一个交代。”
“破甲锥”扑通跪倒,一串响头磕下,口中大声念道:“董家镇的老少恩人们!‘破甲锥’在此立誓!定要拿‘掠地虎’、‘再世王’的人肉羹祭奠大伙!大伙在阴间一日收不到这碗肉羹,老子一日没脸下去跟大伙相会!老子话放在这里,大伙听清了!安心等着!”又一串响头咚咚磕下,磕得额上冒血。任中行抄起胳膊将他架起,轻轻道:“够了。”
几声“呜呜”惨鸣随风远远飘来,飘进两人耳中。两人一警,各自纵出数丈,奔向声源之处。就在关帝庙后,还有个活人。
任中行双拳紧攥,这活人……分明是个正受活罪的活死人……这人背靠面大木牌,身上密密麻麻不知给楔进多少根长铁钉,整个人就钉在大木牌上,连手指都不放过。铁钉穿遍全身,偏生无一处要害。身上牌上鲜血淋漓,胸膛还在伏动,将一口口气倒出。更可怖的是脸上,两眼连眼睑齐被剜掉,只剩两个血洞。齐上唇带鼻子也给刀割去,森森牙齿暴露在外,犹自无力的一张一合。
这人在说话!任中行将耳朵凑上去,却听不清半分。嘴唇已失,细看牙齿间血不停流出,显是舌头也不在了,但这人仍拼着最后力气发声。任中行轻叹口气,看着这张不成面目的脸,心念依稀一动,问道:“你是范千?”
这人口中半条断舌强推出几声“呀呀”,楔着铁钉的脖颈轻扭。任中行明白,他是。任中行问道:“‘掠地虎’手下干的?”
呀呀。范千脖颈再扭,给铁钉楔穿的手指微抬,任中行不明其意,“破甲锥”道:“这就是那畜生的招牌,‘虎头牌’。”
任中行这才注意,范千背后的大木牌上,绘的是一个狰狞虎头。原本吊睛白额,早给血染成赤红。
任中行深吸口气,道:“小兄弟,我没能救下董家镇几百条人命,但我会拼上性命替大伙报仇。”喉中忽一哽,道,“再信我一次。”
呀呀。任中行轻轻点头。刀锋乍闪,一刀刺进范千心窝。
快要沉山的冰丸子太阳透过时隐时现的流云窥视人间,目光所及,残雪斑驳,余雪尽为血所化。任中行、“破甲锥”三拜而去,不再回头。
我……是不是来错了?
冷雨凝独坐床前,凝视一地寒月如霜,心里丝毫不见清明。生与死,梦与醒,疯狂与理智,全在太阿交替之际。她完全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虚在实,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若她还如常活在真实世界里,她如何能从“再世王”面前撑下来?那个人,那幅字,那张脸……当时他像是很满意,满意那幅字,更满意冷雨凝面对那幅字时奋力承受的神情。“爱妃稍歇半日,明日同朕圆房,共掌天下……”言罢倒拂古袖,飘然而去。留下她独自收拢自己那颗血脉近毁、欲爆欲裂的心。
手伸向发髻,盈盈一握,发簪尽入掌心。掌心很凉,一条冷线从掌心直贯心底。寒凉乍激,冷雨凝的心给激得一挣,居然渐见明晰起来。
我没有来错,绝对没有。
那些春秋大义终究还是说对了,冷雨凝默念。心之所善,九死无悔。
对不起,任大侠。中行……对不起……
天黑下来了。穹庐四野,覆盆之暗。暗得天地间半点生气也无。
同在覆盆之下,“掠地虎”的大营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营外看去,不灭灯火,彻夜喧嚣。却是任谁都明白,那是个修罗屠场,欢喜地狱。眼下更该已是刀山剑树,油锅火坑。刀锯鼎铛专待任中行、“破甲锥”自投罗网。满营欢歌狂纵中,天知道潜埋多少布置,暗伏多少杀机。
其实,黑暗里,两人早凝视地狱良久。
锋刃凝霜,血却是热的。热血滚烫翻沸,腾成一股激流,冲顶得满身肌肉都在绞扭,挤压,暴胀。暴烈的血终于激得任中行无以自持,他扬首甩下斗笠,披散开头发,刷拉扯掉上身棉袍。雪花覆上裸肌,顷刻成水,隐隐热气蒸腾。
“破甲锥”大砍刀倒转,手把锋刃,左右两颊浅浅两刀划下。两条红蛇蹿出,一路冲过胸腹,落进雪地方休。“破甲锥”拍拍刀刃,嘶厉道:“今天要喂它个饱。先开开胃。”
任中行自地上拾起棉袍,撕成布条,一条一条将刀柄与右手缠在一起。缠完后手指轻抚刀锋,几滴血沿锋刃流下,化开刃上凝霜。完毕,他仰望天外,喃喃道:“心之所善……”
“破甲锥”粗声接上:“九死无悔!”
任中行眉头一紧:“你……”“破甲锥”道:“两年前那晚你说给冷姐儿听的。老子一直记得。老子明白,就算死上九回有何好怕,只要死得值便是了!董家镇老少爷们还等着老子给他们送那碗人肉羹呢!”
雨凝……悲酸无由,直插进暗夜如死的死寂中来……我来庆州究竟是为了……罢了……就当那只是来去匆匆的人世情怀吧……刀锋横平,任中行昂首吼道:“九死无悔!”迈开大步,雪地里踏出一串寸许深的脚印,向“掠地虎”大营走去。“破甲锥”斜拖大砍刀并肩相随,刀锋在雪地上犁出道深沟,不时跟碎石相碰激出点点火花。
两头愤怒的野兽,就这般从辕门一步一步走进“掠地虎”大营。
喧嚣顿寂,营中响起撼天动地的杀声。
早晨。
一轮滴血的太阳在眼前晃,火红一团变了形,浑然是给刀锋劈开的胸膛。血腥的阳光迸溅得任中行、“破甲锥”一身一脸。
阳光下几乎看不出他们本来样子。两人身上已经露不出半分肌肤。历经几轮血浴,全身都给覆盖一层凝结了的厚厚血糊。血糊之下,血肉翻卷,两人通身上下少说几十道伤口,有的地方甚至连肉带骨扭绞成一团。两人相互搀扶,拄刀做杖,硬挨着往庆州城挪去。一长一短两柄屠刀,由刃至背满是缺口。“掠地虎”大营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接天浓烟形如黑浪,将整座大营吞下去。
活下来的贼兵们都从另一个方向溜出大营,远远逃散。他们不敢回头,不敢回忆昨夜那场惨杀。平日他们杀人肆意如砍瓜切菜,早练出了胆子,可哪里能想到,有一夜也会遭人这般砍杀?那两尊天降的杀神啊,简直是屠魂之刃,不死之躯……在他们面前,埋伏布置都是徒劳。本是为那两人布的罗网,却完全变成贼兵们的大尸坑。哪管面前阻路的是恶神还是邪佛,刀锋斩下,只是血光蓬散,温热的液体四处暴溅……遍地是赤斑斑的猩红,到处是尖长凄厉的惨叫……最好命的反是“掠地虎”本人。昨夜他压根不在营里。
“破甲锥”苦笑,扯动脸上伤口,满面痛若火焚,道:“咱们算计错了……那王八畜生该是在城里过夜的……他城里城外扎着两处营盘……还得在城里替‘再世王’张罗婚事……”
任中行左腰伤处极深,每迈一步就痛得抽心裂肺。他牙关紧咬,齿缝中迸着话:“进城!你那运粮车还能用吗?”“破甲锥”摇头道:“想也别想……既已到了这一步,还有个能使的法子……不问你够不够胆,就问你肯不肯?”
任中行扯紧“破甲锥”肩膀:“只管说!”
今夜誓杀“掠地虎”、“再世王”;今夜雨凝要圆房……“破甲锥”嘴巴歪斜,迸挤出三个字:“运尸车。”
当任中行、“破甲锥”将“掠地虎”营盘变作血火地狱时,冷雨凝独对孤灯一盏如豆,手捻发簪,一夜无眠。
这簪子极普通,戴在冷雨凝发间丝毫不显眼。白玉扁长身,下收尖,光素无纹,簪首弯作如意,盘绕葵花卷云,正合“冷谪仙”招牌里的冷艳素雅。这簪子她两年没戴过。自那天早晨从“破甲锥”营里回来,她便给全庆州的男人打入冷宫,整整两年。
那天早晨,第一次有男人当面骂她是烂****。
尽管一觉醒来,发觉“破甲锥”全伙回山,更多男人是在暗自高兴,无暇谴责她不知廉耻以身事贼失了清白,却总要先将论立下,以备来日细细诛伐。男子上阵,女子自然要来助阵。这算相夫,更是女人对女人的嫉妒。男子专管街谈,女子包揽巷议。
几天工夫,“冷谪仙”任由唾骂,声名扫地。从前暗香浮的金字招牌摇钱树,变作两年里只能寄食的房客。
无人提及,无人记得,是冷雨凝救了庆州城。
其实这两年自己过得颇见怡然。还真有几个不死心的臭男人半夜避开旁人来找过她,都给她半分情面不留径直轰出去。你们不是要妓女也讲清白廉耻吗?从前她将这当笑话,如今她暗自告诉自己,如果生为女子便是要为男人守节的,那就让我为任中行守节吧。
身子可以出卖,但尊严永远留给自己。任中行正是个懂得尊重并欣赏自己尊严的男人。而且,他说,那已不仅仅是尊严,是真正的……侠气……两年,守身如玉,唯这支簪子相伴。
两年前,晨光熹微,自己要任中行给个承诺。或许是太突兀了,他垂头,她苦等,孰料一等就是两年。两年里她时常念他,单调耗神,徒劳无果,可就是乐此不疲。她知道两年里他也不会轻松。那时,尽管他垂下头努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仅从他的眼角就读出了那种写不下说不出挥舞不去的痛苦。她能理解,却不愿接受。她恨恨吟出那首诗,补上句骂语,一时痛快。他猛抬头,从怀中掏出这根簪子送给自己……“啪”,冷雨凝一记耳光扇到自己脸颊上。脸颊不疼,疼在心尖。这才发现,脸上早已泪痕不止。
自己竟然爱任中行爱得这般深?竟然还想再见任中行一面?不行,绝对不行!他简直是自闯幽冥,来了就是永不超生!决不能为了我搭上他!况且,我有我的事要做。不然当初“再世王”遣人来提亲,我也早就三尺白绫挂向楼头,何必答应得那么干脆?
紧握发簪。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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