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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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 二

  

    茅草屋里光线晦暗,我只能看清,那是一只老式的棺材,仿佛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大木匣子,体积并不大,不像那些电视里大户人家的棺材般平净,上面全是泥,几乎已经看不清本身的纹路。

    这只棺材让我有点心跳加快,一下激起了我的无限遐想。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晰,但好像祠堂本就和棺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貌似在古法礼中,这里应当是停死人的地方。我还记得爷爷死的时候还是盛夏,道士们就是在祠堂封臭做法的,所以屋内有棺材,应该不算奇怪。可问题是,为什么这只棺材会被放在祠堂后面的茅草屋里,而且上面全是干泥呢?看这屋里蜘蛛网密布、灰尘累累的样子,以及门锁生锈的程度,这只棺材停在里面应该已经有相当长时间了。是在十年前,还是几十年前,因为什么原因,有人把这只棺材抬到了这里,然后一直被人遗忘,存放到了现在?这棺材里有尸体吗?若是有又是谁呢?

    一瞬间,我的心里闪过了很多念头,有点痒痒的,看来这祠堂和这茅草屋,以及里面古旧的棺材……这些东西背后必然有着一个故事。

    无奈,我身上穿的是前几天新买的ME&CITY,加上身手又比较迟钝,否则我肯定会爬进去仔细瞧瞧,不过,我也明白,即使真进去了其实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总不至于撬开这棺材细看吧?

    又看了好半天,我悻然回头,绕过茅草屋继续往后。

    那里是一片农田,已经荒废了许久,里面杂草丛生。我顺着田埂往里走,发现没种东西的地方大概有四五亩,应该是我家分到的祖地。可惜我老爹他们兄弟三个都不是种田的料,竟让这地荒成了这样。

    再往前就是别人的地了,后面能看到尽头,是一段山坡,有小路往下,接着梯田的下一段。

    再走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心里一边盘算,这些地若是到了杭州能值多少钱,一边往回走。老爹他们不知说完了没有,如果还没,我就在边上听着,顺便锻炼一下长沙话听力,怎么样也比在外面受冻闲逛强。

    在路过那间茅草屋的时候,我顺便又往里看了一眼。

    阳光淡了些,屋子里更暗了,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其实,说起我的老祖宗,还是挺江湖的,他们都是正宗的“土夫子”。

    别人可能搞不明白,但长沙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奇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土夫子,就是盗墓贼。

    过去,长沙郊区有大量挖掘糯米黄泥的工人。因为古墓葬回填土使用的糯米黄泥档次最高,所以人们在寻找这种泥的同时,常常会发现古墓葬,并且掘出些陪葬品。随着挖泥业的日渐发展,很多人发现,陪葬品的价值要比糯米泥高得多,于是便催生出专门盗墓的挖泥人来,而这些人都被称呼为土夫子,之后,“土夫子”三字就成了盗墓贼的代称。

    当时因为家族关系,在长沙附近有很多村子整村都是干这一行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从业人员太多,所以渐渐就催生出了很多不同帮派。

    我的祖宗,就是长沙土夫子中赫赫有名的一路,传到我爷爷那代,更是成了老长沙外八行里最最顶尖的“九门提督”之一。

    老长沙的九门提督九大家族,在外八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盗墓家族势力庞大,涵盖了从勘探挖掘到出售走私的所有环节,几乎每一件流出长沙的明器必然都要经过其中的某一家。

    为何称呼他们为九门提督,其实是取了北京城有四五九道城门的意思,任何人进出北京城都必须得经过其中的一座门,代之老长沙的每一件明器古董,都必须经过这九家老瓢把子中的一家人。

    我了解这些奇人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是因为爷爷不希望我知道太多他的过去。他们这些人做的事在道内是美谈,在道外说出来就是劣迹了。

    不过老九门发生的那些事,依然靠着口碑一点点传了下来。在之前那种信息闭塞的年代,要使得人们口口相传,必须有着极度特别的经历。可以想见,这些人到底是传奇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才能使得民间为他们排出这么个尊位来。

    九门分了三部分。上三门都是家道殷实的老家族,而且正式的身份大体已经漂白,有着门面上的正当买卖,而且在官面上的势力庞大,倒斗主要靠自己手下的伙计。他们都有一些极度厉害的伙计,身手极好而且忠心耿耿,但也正因为这样,这些伙计的老去也使得上三门日渐没落。

    平三门是夹喇嘛的主力,都是些孤胆英雄,门下最多就几个徒弟。整天在山里走的就是这些人,都比较年轻,而且贪欲重,杀人越货什么都干,名声是靠血肉拼杀出来的,所以也没什么顾虑。开国之后的一批文物大案都和这批人有关系。

    而下三门,都是已经往古董商上靠的商人,主要以倒卖为主,虽然功夫不弱但是不太喜欢自己活动。

    下三门和平三门的来往关系密切,而上三门规模已经坐大,并没有多少利益与下三门分享,所以上三门和下三门几乎没什么太多往来。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上三门就是这一行里的官,平三门是贼,而下三门是商,自古以来,都是官商贼互相勾结,土夫子也不例外。

    不过到了现在,这些门派都已烟消云散。据说老九门的后人们基本都隐于各处,家底仍旧殷实,但是在门面上,是再也看不到当年江湖上的那些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所剩下的,只有这些老祠堂、古草屋,以及不知何处而来的棺木而已。

    而我作为老九门的后代传人,也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凡人。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向表公打听那棺材的来历。

    表公算是村里的老资格,年轻时被江湖人称作“小凤飞”,据说长得帅而且攀爬功夫极好,三四米的围墙他翻身就能上去。可到了三十二岁那年,在一次偷情的时候被一个功夫更好的当兵仔发现,给打断了腿,从此就飞不起来了。之后除了赶集,他四十几年以来基本没离开过村子,然而被问起这个事来,他居然也不十分清楚。

    那祠堂后面的茅草屋里有一只老棺材,村里人都是知道的,不过这棺材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都没什么印象,平日里也没人问起。

    表公只说,这茅草屋还是盖在祠堂之前的。当时那里是一片废弃的土房,给吴家买了下来,全推平了盖了祠堂,就唯独剩下那一间,一直留到现在。至于屋子原先是谁盖的,里面的棺材从何而来,就都无从考证了,算起来,大约是六十年前的事。

    六十年前,表公只有十九岁,实在太久远了,他也记不清那棺材是老早就在茅草屋里的,还是之后的六十年间有人放进去的。不过看那棺材的样子,本身就很古老,想着我有点发憷,越发觉得里面有故事。

    晚上,我们是在祠堂吃的大桌饭,和村里的其他亲戚一起,表公的身体很硬朗,吃完饭就叼着水烟回去喂鸡了,老爹让我送送,我就跟了去。

    路上表公对我说,如果我真的感兴趣,可以去另一个村子问问一个叫做徐阿琴的老人。他是当年吴家请来管理祠堂的长工,从盖祠堂的时候起就在了,后来第二年土地革命,他分了很大一块地就回家了,算起来到现在可能有一百多岁。要说这事有人记得清楚,也就只可能是他了。不过这事必须看运气,一百多岁了,鬼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我心说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为一个棺材可犯不着费这么大劲,也就点头敷衍了过去。

    在整个事件中,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然而也是最严重的一个。

    吴家的祖坟就在一座岩山的阳面,那山大概有两百多米高,并不壮观,上面也并不止吴家一座坟头,在不同的位置零零落落地大概有四五个各样的坟包,都是村里大户人家的阴宅。上山是一道土道,因为平时走的人不多,杂草丛生,好在现在是冬天,草稀,走起来并不很困难。

    这座岩山的面前,本来是一条很大的山溪,所谓风水宝地,也就是前水后山这么个概念,不过现在有人在上游建了个小水电,还有人挖沙赚钱,山溪早就干涸了。

    移棺仪式选在我到村子第三天的上午举行,看黄历是个好日子,所以不止我们一家,很多其他的村民也都选在这一天办事,岩山密密麻麻,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哪哪都是人。

    我属于在长子嫡孙里排得上号的,老早就跪到了坟头前,一边的道士还在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我之前一直很有兴趣的是,土夫子的坟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真的看了只觉大失所望——和普通的村人坟墓差不多,水泥浇起一个扇形屏风状的坟头,前面是一块大水泥碑,后面是和山连起来的封土,上面全是杂草,如果没有水泥的部分,你绝看不出来里面有个坟。

    三叔告诉我,咱家的祖坟算是村里很老的了,在清朝时还有乡绅出资重修过。而这水泥是建国后浇上去的。爷爷躺的那层就修在老墓的上面,而老墓下面大概六七米才是祖宗的坟,是个什么样子,他们也都没见过,不过决不会有地宫,叫我就别指望了。干他们这一行的,但求有个全尸,这种大兴土木、惹人垂涎的事儿,是决不会干的。

    我听了戚戚然,忽然感觉很好笑。这里跪着的一大群人,大概有一大半都是挖过别人祖坟的,等一下起坟时,不知会不会还是他们动手。想着这批人忽然熟练地掏出一大溜折叠铲挥汗如雨的画面,我就忍俊不禁。盗墓贼迁祖坟和法医验亲戚,恐怕都是无奈居多吧。

    在那儿一跪就是两三个钟头,敲敲打打冻得我直哆嗦,一直快到11点了,那穿着Nike鞋的道士才办完了法事,我父亲带头,几个叔叔伯伯先起了墓碑,然后开始用石工锤凿坟取棺。

    这完全是没技术含量的活儿,一直砸了两个钟头,才算把坟窟砸通了——那是四个并列的水泥洞,棺材就塞在里面,两个洞是空的,可能是给我奶奶和我老爹准备的,另外两个里面有两具木棺材,我知道其中一具是我爷爷的,另外一具是谁就不知道了。

    二叔清点了墓碑上的名字,和族谱一对。里面应该有九具棺材。可三叔说,肯定有一些是衣冠冢。比如说太爷爷和太太公,据说当年遭了战乱,死在外头,尸首根本没回老家。这辈分可太大了,再往上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也不知那些老棺材的状况如何,如果散了架就麻烦了。

    两只棺材被抬了出来,接着老爹把上面的水泥窟完全砸平,开始挖下面的山泥,这可就是三叔的强项了。一根烟的工夫,三叔就挖开一条深道,很快戳到了青砖,那就是老祖坟的坟顶了。

    接下去的过程我没资格参与,被赶到了一边,由老爹他们跳下去启开坟顶,道士则开始念经撒纸钱。

    天气太冷,我踱着脚在一旁张望,看样子大概是因为年代过久,不太好弄,一直到太阳下山,才有第一只棺材被抬了上来——那是一只霉烂得不成样的老棺,一落地就散发出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味道,应该是地下泥土特有的气息。

    接下来一只接着一只,有些还淌着泥水……很快,九具棺材全都被抬了出来,一字排开放在山坡的平坦处。有人开始用水擦洗棺材的头部,那里刻着棺主的名字,然后有道士过来,一一做记录。

    我几乎要冻僵了,虽说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这山上实在是太冷了,看到最后一具棺材被提了起来,我心里总算一安,心说他娘的总算完了。

    接下来就是把棺材稍微擦洗一下,再抬到祠堂里停放一段日子,因为是祖宗先行,所以要把最老的棺材抬起,后面的才能跟着,所以我们还得等那记录名字的道士找到最老的老祖宗。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就听我爹吆喝了一声,我们转头向坟内看去,就看到坟窟里的几个人还在不停议论着什么。

    太阳快下山了,天色越来越黑,表公用长沙话问,是么斯回事啊?

    “还有一具棺材!”老爹大叫道。

    “啊?”人群一下骚动起来,接着,大家都看到又有一只棺材,被从里面抬了上来。

    “怎么可能!”表公看了看墓碑,又看了看陈列在空地上的棺材,莫明其妙道,“奇怪,怎么多了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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