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 三
吴家祖坟的黄土下,按墓碑上的名字和族谱里的记载,一共应是九具棺材,这不同于数黄豆,很难出现偏差,因为祖先就这么几个,如今多出一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事一下就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在场那些帮忙的、围观的,一下都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了起来。
当然,最震惊的还属表公这批村里老吴家的代表了。他们算是土生土长的吴家人,一直负责看管祖地,如今出了这样的怪事,自然很难接受。
这时,我也顾不上什么资格不资格了,也凑近看坟窟——坑挖得很深,大量的老黑砖裹着烂泥草根翻在一边,根本看不清墓穴本来的面貌。
十具棺材一字排在缓坡上,很明显的,最后发现的那一具很特别,没有名字和身份标记,但它是并列排在墓底的四具老棺材之一,如果说是挖到了无主孤棺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墓窟的周围全是青砖头。
表公和另一个村中老头(我实在是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商量了一下,就让人立即把十具棺材全部先抬回祠堂去,找了人看守,而这边的仪式照做,总之是要关门琢磨琢磨的样子。
我这样的小辈这种时候自然完全插不上话来,只感觉气氛一下就变了。此事对于吴家脸面绝对是大事,而如果族谱有错,必须重修,就是更大的事了,到时就连在海外的那一批吴家人也得回老家才行。但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大约是这棺材有着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
我老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路上一言不发。
道士在前面开道,天已经全黑了,漆黑的山路和冰凉的空气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祠堂后面荒废草屋里的古棺。果然到了这个土夫子的老窝,想要摆脱棺材,是不太可能的。
晚上,大家照例在祠堂里吃大桌饭。祖宗规矩,今天吃素,上了一桌子的豆腐菜,之后点了炭炉取暖,大家开始琢磨这些棺材。
棺材都摆在灵堂,我得以第一次看清:太太公和爷爷的棺材都还保存得可以,封得十分严丝合缝,但是那些老棺材,全都带着泥,还没干透,木皮都烂出一种极深的墨绿,看上去十分恶心,我根本不敢靠太近。
最老的四具棺材,时间应该要推算到解放前很久了。于是,晚清那一次的祖墓重修变得十分可疑。但是当时能记事的人如今一个都不在了,族谱上也只有简单的一句,基本上当时的情况已不可考。但是奇怪的是,就连口口相传的信息也没有,表公和所有的老人都表示,并没听上一代提过和这个有关的事。
老爹听着听着面露愁容,我当时一直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后来才了解到其中的猫腻——吴家的族例里,祖坟里都是长子嫡孙,也就是老二老三都要重新立坟,所以一般情况下,入赘的爷爷是入不了主坟的。不过我爷爷那一代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往上三代都死绝了,而爷爷的哥哥又无后,这样,我爷爷才能往下接上去,否则祖坟就没人装了。
所以我老爹这吴氏族长并不算名正言顺,虽然吴家没多少主业,我爹也基本上不怎么管事,但这名头在村里是占着好处的,无论是分地还是决定事情,都得我父亲首肯,所以这事一出,定会有闲人兴风作浪!
方方面面牵涉了很多事,比如说三叔的生意,我们家和老家人的关系等等,老爹作为当家人自然都要小心处理。然而他是一个兢兢业业、死而后已的标准老共产党员,根本不擅长处理这种复杂情况。
而其中最棘手的,还要属我家三叔了。
其一,在这一辈上,真正继承了我爷爷“九门提督”瓢把子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老爹,而是他。虽然爷爷在世时和他一向不和,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论起资质,三叔是我家操练祖业最厉害的一个,可以说是个天生的盗墓贼——八岁能识土辨色,十几岁就能自己下地。如今,他的盘口营生风生水起,俨然是当地一霸。而他的总盘口,也就是老底子就是这冒沙井。可他不是长子,所谓功高压不过辈分,在村里不能明面着发号施令,所以我老爹的这个位置就显得非常的关键和尴尬。说不重要,确实不重要,但如果没有了它,对于我们家族,对于三叔,以及很多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会有极大的影响。
其二,土夫子是外八行里非常特殊的一行,所有人都以家族为单位。现今老九门虽然明面上势力全无,但当年留下的种种规矩格局都在,老人们也还没有死绝。虽然现在的江山是三叔打下来的,但说起来还是祖宗赏的手艺钱,一旦闹起来,他不可能用暴力去压制自己的同族兄弟,可他手下的那批人个个都身怀绝技而且是亡命之徒,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利益分给别人,所以,我老爹就是看在三叔这个亲兄弟的面子上,也必须得占住这族长的位置不放。
可以说,对外有压力,对内也有压力。
这种事我完全帮不了老爹。一方面,我对情势不了解,家里一溜老头,谁大谁小我都分不清,只能装糊涂;另一方面,就算有什么情况出现,在我看,反正吴家祖业说实在的也只有这一间祠堂,又不能卖了它,所以根本没什么好损失的。
不过这件怪事倒是挺吸引人的。老人们一边烤火一边吸烟琢磨这事儿,我夹在中间听着,也算是个乐子。
表公说出了一个可能性:这具棺材压在最底下的一层,那是最老的一批,该是曾曾祖那一辈,嘉庆年的事了。也许是当年曾曾祖的偏房,比较受宠爱,虽然不能入族谱上墓碑,还是被偷偷葬进了祖坟里。
一查族谱,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曾曾祖死在了曾曾祖母前头,丧事都是曾曾祖母操办的。按照当时的社会伦理,这个设想便不太可能会发生。而且干“土夫子”这一行的一旦富贵,都是拼命娶老婆,生怕绝后。我奶奶是标准的大家闺秀,都一气生了三个,那更久之前在村子里肯定更是一窝一窝生孩子了,在这种情况下,爱情这种东西基本没可能产生。
有人又说,会不会是重修祖坟下斗的时候出了事,起出来的尸体不全,只好先葬了,后来又挖出剩余的部分,这才分葬进两具棺材?
二叔摇头说扯蛋,这种情况绝对要开棺重新敛葬的,祖坟又不是冰箱,脑袋放上格屁股放下格,要换你你乐意啊?
这一说都不对,所有人都眉头紧皱,烟快抽得比烧的香还呛了。
我自己在一旁琢磨,感觉最奇怪的是,这具棺材没有名字——按照习俗,棺材不留名是很作践人的事,既然有资格葬在祖坟里,就决不可能受到这种待遇。如此说来,难道这具多出来的棺材里,根本就没有死人?可是再乱想下去就觉得没意义了,对于当年的情况根本没有任何参照,我这完全就是在瞎猜。
这时,三叔忽然提出一个可能性:“咱们的老祖宗是干哪一行的大家心里都明白,你说会不会是哪一代的老爷子,因为某种原因,藏了些什么东西在祖坟里?”
三叔说完,下面人都不禁变色。
这种说法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倒却极有可能。因为干这一行的确实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来。而且这个说法和我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二叔啧了一声,似乎还想反驳,表公忽然就站起来,对我们道:“他娘的别多想了,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我现在还记得表公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祠堂里的气氛——头顶的灯泡瓦数不够,烤火的炉光也是暗暗的,周遭的光线非常晦暗。外面是呼呼的风声,所有人面上都十分僵硬。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但是却意识到这气氛不太对。
按理说,这时肯定应该有人跳出来反对:“不行,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云云。”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可此刻,屋内却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隔了半响才有人道:“谁开?”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骚动,三叔冷笑一声:“我大哥是当家,当然是我们开!”
话一出口,我一下就明白屋内怪气氛的由来了,也不由僵硬了起来。
这吴家的祖业一路分家下来,其实基本上已经名存实亡了。我老爹这个当家的也显得有名无实,最多算是个带着投票权的名誉族长。即使是这样,族中也有不少闲言闲语,如今三叔说这棺材里的可能是祖宗藏下的东西,大概这里的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难不成是前几代的老爷子,把一些当时不能脱手的明器埋到了自己的祖坟里?
那个盗墓猖獗的年代和现在不同——技术实力有限,渠道也没这么通畅,所以很多好东西在那时启出来,都没法变现。而在当时不敢出手的东西,必然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即使不是明器,也可能是一些所谓的留世信息——有些土夫子会记录在当时条件下无法开启的古墓消息以及指导如何寻墓的风水秘笈。我就知道,有人曾在祖棺里启出一块麻布,上面是二十三段七字的风水口诀。这种东西祖辈们一般不愿意传给后代,因为土夫子基本都是一朝暴富后晚年洗底,但又实在舍不得自己的毕生绝学失传,所以往往记下来之后随身敛葬。这些东西可都是失传的宝贝,得之便可以扫荡地下!
所以不管棺材里能启出些什么,对于大家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竟然是起了贪念。
然而面对的是自家的祖坟,也不能太过放肆。于是,情形才会显得如此古怪。看来,这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老爹能够控制的范围了。
果然,三叔还没收完尾音,就有人跳了起来:“凭什么?难道祖坟我们就没份儿啦!”
三叔看了那人一眼:“****你个曹二刀子,你他娘的都跟你娘改姓了,什么时候又改回来啦?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话音没落,另一个又叫起来:“这事是吴家的事,姓吴的都有份儿!”
三叔呸了一口,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姓吴的海了去了,我和你说三表,开棺就得我们兄弟三个,这事你没处讲理,要怨就怨你太爷爷投胎的时候跑得太慢。”
“****娘!老子抽死你!”那人一下就骂开了,将喝茶的碗一摔,站起来就想上来。三叔是个狠角色,砰地一巴掌几乎把桌子拍裂了,站起来就对他大吼道,“你******试试看!”
三叔声色俱厉,加上他在这里的名声,跟他混的一批人一下全站了起来,另一边则有更多人,也都站了起来。一时骂声四起,刚才还在互相敬酒的两帮人马上对立起来,只要有人动手,就可能立马打起来。
我老爹脸色发青,拍着脑门叹气,完全无计可施。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表公忽然站起来,走前几步,一脚就把取暖的炉子踢翻了。火红的炭灰一下喷开来,朝人群扑去,把所有人都逼退几步。接着,他将竹拐杖往桌上狠狠一鞭:“贼麻匹,反了你们了?”
“表公!吴三省这匹儿——”有一人叫了起来,还没说完,表公又是一鞭。那声音极响,抽得所有人都缩了一下脖子,接着他对大家吼:“这是吴家的祖棺,就算开出什么东西,也得给我原封不动地葬回去,谁也别想打主意!族规是族中老人和长子长孙开棺捡骨,其他人都退出去!”说着,他抡起棍子就要打人。
这是老辈,谁也不能得罪,被打的也只有自认倒霉。
一帮人顿时全给赶到了祠堂门口,三叔还想耍赖,也给几棍子打了出去,祠堂里一下只剩下我爹、我和几个老头子。
表公气得够呛,赶完人后就坐下来直喘气。
老爹赶紧给他顺气,一边的矮子太公劝他:“犯得着么,一把年纪了,你想把自己气死啊?”
“是啊,犯不着!”我老爹也劝,“您缓缓,缓缓。”
表公好容易平复了,站起来看看外面,再折回来,正色对我爸轻声道:“阿穷啊,这事我给你摆平了,咱可说在前面,里面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你可得匀我们一半啊。”
想起表公当时的嘴脸,我现在还感觉哭笑不得。不过他自己倒似乎觉得再正常不过,一点也没感到丢脸,而且表情还出奇的认真。
说完,他也不等我老爹反应,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那棺材走去。另两个老头一个守着门,一个去拿家伙。
我和老爹相对苦笑。
表公招手让我们过去帮忙,把无名棺材抬到灯下面。我试了一下,发现那棺材极重,里面如果有死人,必定是奥尼尔级别的。我和老爹两个人根本抬不动,也不知那些运棺材的人是些什么身板。当下也没法叫外面的人帮忙,表公就把那火盆子重新点起,压了些柴进去,纸钱往里一倒,火顿时旺起来,再把火盆放到长凳上当照明。
我想到要开棺,整个人立马悚了起来,既兴奋又有些害怕。大学可没教过这个,而且这还是古棺,少说都有一百年了。
紧紧盯着那棺材,我忽然觉得这房间又冷了几分。
村子不大,不一会儿三根撬杆就拿了过来。如果是三叔在,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我老爹和我就完全不行了,连撬杆都拿反了。最后还是三个老头动手。
他们早就等不及了,三下五除二,“嘎吧”几下,就把棺钉全起了出来,接着三人到一边,三根撬杆一起插进缝隙里,用力一抬。
整个棺材发出“啪啪啪啪”一连串木头爆裂的声音,接着,棺盖翘起又翻下去,顿时,一股奇怪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表公拉近火盆照明,我们都朝棺材靠去,可是只看到棺材里面是一团黑水,几乎没到了棺口。
我和老爹从来不知道棺材里会是什么情况,也不知这算不算正常,看表公的表情,也是一脸的疑惑。
他转头问老爹:“祖坟里有积水吗?”
我老爹摇头:“湿是湿的,可没积水。”
“咦,这就奇怪了,棺材里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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