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与蚂蚁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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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与蚂蚁 三

  

    离了黄山,骆九风打马赶赴苏州,水色江南,风貌果然与北方不同。只见河道纵横,云蒸霞蔚;翠山柔柳,妩媚多情。

    骆九风虽是满心仇恨,却也被这桃源一般的景致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欣赏沿途风光。

    如此行了五六日,终于是到了苏州境内。

    横道坐落着一座小山,色呈深紫,名为砚石山,一条大道通山而过。

    骆九风打马而入,只见巨岩嵯峨,怪石嶙峋,不由东张西望,琢磨着在哪里埋伏唐璜,决一死战才好。

    行不数里,山路旁又岔出一条石道,蜿蜒上山。一个红衣女子肩背竹篓,站在路口石阶之上,面朝山顶,望着石道尽头的一寺一塔,也不知在出什么神。听见骆九风马蹄声响,她倏地回过头来,伸指一嘘,低喝道:“快走!”

    这女子若是不说话,骆九风二话不说就走了,可是既是有人命令,骆九风可就决不能听话。

    他“吁”的一声停下马来,问道:“为什么?”

    那女子被他气得一皱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骆九风这些天来听多了吴侬软语,早觉得江南小妞柔声细气,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好没意思。这时被人呵斥,登时精神一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女子韶华妙龄,穿一身火红劲装,箭袖快靴,以一条白手帕扎住满头青丝,左手提一口短弓,腰间挂着个弹子囊——杏眼樱唇,娇肤胜雪,女子的飒爽英武之气,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骆九风把眉一挑道:“说,你为何对我指手画脚?”

    那女子一番好意,却被他抢白,登时气结,眼珠转了转道:“我不和你多说。你爱快走也好,慢走也罢,悉听尊便。只是这灵岩寺,你千万不可进去。”她一面说,一面回身,沿石道往那山顶的寺庙而去。

    骆九风在下面拨马梭巡。

    这砚石山并不高陡,女子脚步轻盈,转眼便已到了半山。

    骆九风此刻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看她倩影翩然,想她薄嗔浅怒,忽就起了戏弄之意,猛然间将缰绳一抖,那白马得令,“噌”的一声,蹿上山来。

    他一向骄纵,一阵风似的掠过那女子,口中还叫道:“我来了!”到了那寺门前,把缰绳一提,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落下,“咣”的一声,寺庙正门两扇门板顿时轰然倒地。

    骆九风微微吃惊,不及细想,已催马进到寺中。他提马踏门,本意只是将寺门撞开,谁知这看起来结实的红漆木门竟如此不堪一击?

    白马一声长嘶,已闯入寺庙院中,在天王殿之前的空地上嘚嘚兜了个圈子,这才停下。

    只见这寺院门窗破败,匾歪联斜,瞧来已是久未有人居住修缮了,怪不得那寺门会如此不堪一击。仔细再看,地上还扔有不少碎陶烂瓷,宛如经过了一场逃难大变一般。

    但他本就不是个爱多想的人,一眼看过之后,便在马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了,专等着看那女孩气急败坏的模样。

    四下里一片沉寂,没有鸟声,没有蝉声,更没有人声。

    忽然,一阵沙沙声响起,宛如水拂沙岸。骆九风初时不以为意,可是胯下白马却突然人立而起。

    骆九风正在耍帅,一个不防,登时摔下马来。他半空里一个筋斗空翻,总算是双足落地,伸手去抓白马的缰绳,骂道:“你这畜生!”不明白这马儿一向老实,这时却为何突然发癫。

    “嚓!”脚下发出怪响,触感奇怪,骆九风莫名地心下不安,低头一看,脑中“嗡”的一声,头发都乍了起来。

    只见一片黑压压的虫子,不知何时已铺满地面,并正从树下、柱后、屋中、檐上,蜂拥而出。

    骆九风举脚落足,踩在黑虫之上,鞋下“啪啪”声响,宛如踩碎了一盘葵花籽。指甲盖大小的虫尸汁液四溅,须足犹自抽搐。

    骆九风汗毛倒竖,还没看清是什么虫子,但那铺天盖地的数量就已经先让人一阵恶心。

    他伸手拉缰,拼力将白马拉住,才想上鞍,突然间惊觉一痛,原来已经有虫子爬上了他的手背,用力啃咬。他顿时不假思索,挥手甩开。

    可是他这只手是握着缰绳的,这般一甩,早就忘了手指上的动作,脱手撒开。那白马正仰头挣扎,突然间得了自由,哪里还管什么主人,“噌”的一声便蹿了出去。骆九风人正跳在半空,失了平衡,拼命去抓,只在鞍侧碰着一物,一把抓下,力气用了个空,原来抓到的是准备扔到唐璜脸上的那束已干的花环。

    “咔叽”一声,骆九风再次落下地来,脚下黏滑,不知又踩爆了多少虫子。满地黑虫像是闻着了蜜一般,汹涌而至,须臾间会聚到他的身前,有脚程快的,已经爬上了他的靴子。

    骆九风拔剑在手,大喝一声,刷地一剑划出,剑气激荡,黑虫高高飞起,又噼里啪啦如雨落下。

    剑是利器,虫却是铺天盖地。骆九风神剑无敌,一剑将几百只黑虫一断为二,可是又有什么用?脚下的黑虫已漫过他的膝盖,骆九风头一次吓得手脚发软,原地乱跳。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忽有一颗弹子打在了骆九风的膝盖上。“扑”的一声闷响,碎成粉末,淡黄色簌簌落下。

    说来也怪,粉末沾染之处,那些黑虫登时退避三舍,窸窸窣窣,瞬间掉离了骆九风的靴子。

    “啪啪啪”弹飞如雨,骆九风双腿上如同爆豆,一瞬间也不知挨了多少下。黄烟漫腾,一股焦臭之气扑鼻而来,那些黑虫纷纷退去,少数死赖在骆九风身上的,也被他一一拍落,狠狠踩死。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怎么样啊,这位少侠?我让你别进灵岩寺,现在可听得进去了?”

    就见那红衣女子站在寺门的门楼之上,凭风而立,衣衫猎猎,手里拿着弹弓,皮兜里扣着弹丸,笑道:“我爹常说,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原来该死鬼长得就是你这样的啊。”

    骆九风狼狈不堪,站在一片黑虫的包围之中,黑虫覆盖的范围甚至已漫出寺外,以他的轻功,想要逃出,却是必须要在中间落一次地、借一次力的。想到还要踩进虫堆里去,他顿时觉得后背发痒,胃中发酸。

    “啪”的一声,却是那女子又在距他两丈多的地方射下一粒弹丸。弹丸碎开,黄粉绽开一个圆盘大小的扇形,周遭黑虫惶惶退后。

    “你能跳到这儿来的吧?”那女子笑道,“要不然再给你搭近点?”

    骆九风下不来面子,强撑道:“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恶狠狠瞪着那女子,“你明知道这里虫子多,还故意激我进来?”可是不知怎的,看着那女子巧笑倩兮,他心里却没办法真气她下套。

    那女子笑道:“也得有人这么容易上当才行啊。”她笑嘻嘻地从腰间皮囊里再拿出一枚弹丸,扣在弹弓上道,“灵岩寺的蚂蚁是天下少有的异种,管你什么天下无敌的高手,真被它们困住,不消一时三刻,保准变成一堆白骨。你贸然上山,能遇上我,根本就是走运。”

    骆九风的左手虎口血珠宛然,正是从刚才爬上他手臂的几只黑虫在一瞬间咬出的伤口内渗出的。再一看,地上遍布的那些如狼似虎、不知万千的黑虫,竟果真是随处可见的蚂蚁。

    骆九风不由越发吃惊,注目细看——那些将自己团团围住,虎视眈眈的虫子,虽个个大如小指甲盖,但果然都是螯钳大腹,双须六足,油光发亮,十分眼熟。

    “快走吧。”那女子喝道,“我可没工夫一直陪着你。”

    骆九风哼了一声,一手将长剑入鞘,一手将那干花揣入怀里,好奇心起:“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不怕它们?”

    只到如此地步,他仍不服软,那女子觉得好笑之余,也不由心中一动,暗暗想:“难道就是他?”口中却道:“你这人,忒爱多管闲事。要是有胆,你可敢和我一起深入蚁巢看看?”

    别人好商好量,骆九风尚要找事,何况被如此漂亮的女子叫板?

    只听骆九风傲然道:“我会怕么?”

    那女子在门楼上歪着头再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一番,忽然微微一笑,展臂跃起,翩翩然一掠数丈,轻飘飘落在骆九风身侧:“那一起好了。”

    

    “啪、啪、啪、啪!”那女子一路弹出驱蚁弹丸,黄色粉末陆续溅开,在黑乎乎的蚁群之中辟出一条孤道。蚂蚁们涌动愤怒,却都被蚁药的气味逼得远避半尺有余。

    那女子当先而行,骆九风紧紧跟随,两个人一路奔进天王殿。

    骆九风不屑道:“你这小药丸,倒是挺有用的。”

    “将鸡蛋壳和五倍子混煮,然后用杜娟兰干叶将蛋壳烘烤至焦黄,碾碎成粉就是了。”那女子笑道,“我为了找到最有效的驱蚁药,这一个多月以来遍寻秘方,跑细腿,磨破嘴,才终于给我配出来了。”

    蚂蚁在蚁药之外怒气冲冲,摇头晃脑,瞧来稍有疏漏,就会一拥而上。

    骆九风心中不安:“你这么一个小小皮囊,能装得下多少蚁药?”

    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微微侧身,让他看清自己右腰一条连接背篓与皮囊的布筒子:“这背篓里是满满当当的蚁药。皮囊拿一枚,背篓里就滚下一枚。跟着我,你就放心好了。”

    她竟有如此精细的准备,骆九风不由觉得好笑:“你准备周详,到底想来干什么?”

    “来寺里,当然是为拜佛。你信不信?”

    骆九风当然不信,嗤道:“果然女人就没有一句实话。”

    蚂蚁厚如巨毯,随着他们蠕蠕而动。穿过天王殿,院落豁然开阔,骆九风抬眼来看,眼前一座砖塔高高耸立,七级八面,甚是雄伟,塔前又有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巨石。

    正午的阳光照下,那巨石棱角流动,宛如一刻不停地变化着形状。仔细看时,原来竟是上面爬了厚厚不知几层的蚂蚁,以致巨石本身分毫不得为人所见。

    “你看石头上的那一团凸起,”那女子伸手指点,“那便是蚁巢的根基了。”

    只见巨石上果然有一个如倒扣铁锅一般的凸起。

    骆九风笑道:“你带开水了吗?”

    那女子一愣,又笑了:“这么些蚂蚁,开水是浇不完的。”

    “啪啪”两声,她往那巨石上打了两丸蚁药。

    “沙”的一声,蚂蚁稍稍后退,旋即竟蜂拥而上,瞬间便将那蚁药盖住。

    它们本来都极为惧怕那黄色粉末,一个个避之不及,这时却迎难而上,以身填药,可想而知会是如何的痛苦难当,惨烈之际,竟似有极细微的吱吱惨叫传出。眨眼之间,石面已叠出两个黑色的蚁球,蠕蠕滚动,直如人头一般。

    蚂蚁们这般前仆后继,大违虫蚁本性,骆九风又是恶心又是畏惧,怪声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那两个黑色蚁球蠕动半晌,渐渐停止了变化,忽然向巨石边上滑行过来。骆九风还不及惊呼,“扑扑”两声,两个蚁球已落下地来。

    地上仍是波斯地毯似的蚂蚁。蚁球落下,稍稍一顿,瞬间又便滑走。远远看去,宛如两颗在泥潭中渐渐漂远的人头。

    骆九风目瞪口呆:“那是什么?”

    “一些蚂蚁自愿吞食蚁药而死,将药封入自己的体内,别的蚂蚁就能将它们运离石台。”那女子冷笑道,“每次只要一接近这块大石,蚂蚁一个个就都不要命了!”

    巨石之上蚁巢涌动,纹理俨然。

    骆九风冷汗道:“区区小虫,怎会有如此灵性?”

    那女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啪啪”几弹蚁药,打在地上,开通了一条前往大雄宝殿的道路。

    骆九风奇道:“你又做什么?”

    那女子回头微笑道:“我都说了,我是来拜佛的啊。”

    她大步进殿,骆九风却向来不敬鬼神,全无跟随的心思,便只在原地站着,叫道:“你小心一点,这些蚂蚁恐怕有鬼!”

    在他周围,蚁潮涌动,散发着阵阵腥气,他立足的这二尺方圆空地,宛如孤岛。

    如潮汐一般的沙沙声持续响着,数不清的蚂蚁像是忘了他,又像是都目不转睛地等着他。骆九风心里越发发毛,几乎就在黑乎乎的蚁群中看出一张人脸来。

    忽然,他心中一动:若是将唐璜引到这里,是否可以借这些杀不完的蚂蚁,令这唐门高手尸骨无存呢?想到狠处,不由狞笑出声。

    就在这时,忽听大雄宝殿之中,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叫。

    骆九风本就紧张,听见惊叫,二话不说,“噌”地蹿进宝殿,张目一看,顿觉毛骨悚然。

    只见大殿之中蚁如雨下,数不清的巨蚁正从梁椽之上簌簌落下。佛像之前,那女子尖声惊叫,原地乱跳,双手在头上胡拍,状甚狼狈。

    原来她虽以蚁药驱散了脚下的蚂蚁,却不料这些小虫竟会迂回前进,直接从房顶上落下。

    这些蚂蚁都抱了必死之心,借下坠之势落在她的身上,虽然瞬间就被她囊中的蚁药呛得头晕脑胀,但有那坚定强壮的,仍是张开大钳,拼命来咬。

    骆九风大喝一声,一展身,自身上扯下外衣,喝道:“别动!”贯力于衣,猛地一甩,“啪”的一声,抽在那女子身上。

    他运力巧妙,这一抽,登时将衣衫触及之处的蚂蚁尽数抽死抽飞。就见他如旋风一般,在那女子身遭走了一遍,“啪啪啪啪”一串脆响,几乎便将女子身上的蚂蚁除尽,再伸手将她一挽,喝道:“走!”

    那女子叫道:“我……”“嗖”的一声,已给骆九风拉着,倒飞出了宝殿,再一晃身,更是跳上了前面的天王殿房顶。

    原本骆九风拉着女子从高处逾走,是此刻最好的选择,但那女子人在半空,便已叫道:“药!药!我把药落在大雄宝殿里了!”

    她刚才在大殿中虔心祷祝,自然不能背着药篓,因此取下放在了一旁,不料之后猝然遇袭,被骆九风一把扯出,登时将救命的宝贝丢了。

    两人将将在天王殿顶立身。骆九风大吃一惊:“怎么回去……”

    忽然“轰隆”一声,偌大的一座天王殿,竟在两人一踏之下,完全坍塌!

    原来这灵岩寺中的蚂蚁个大量多,食木钻土,早就将整个寺庙蛀得摇摇欲坠。因此此前骆九风进寺,才会把整个寺门撞将下来。这时两人同上天王殿,登时将之彻底压塌。

    烟尘腾腾,两人一起落入废墟之中。群蚁毕至,骆九风憋住一口气,猛地一拉那女子。那女子痛叫一声,却未与他一同起身。

    “我的腿!”那女子叫道,“刺伤了!”

    骆九风心头一沉,弯腰查看,果然在那废墟之中有一根木枝斜斜伸出,如箭一般,已刺入那女子的左腿小腿,血流如注,瞬间便已浸湿她的裤袜。

    刷的一声,骆九风一剑斩断木枝。当此之时,他的心中倒是澄明冷静,一手往女子腰间一挽,提气纵身,便抱着她跃起,先在此前入寺时的立足之处稍一垫脚,再一跃,便跳上了寺院门楼。

    那女子亮相时曾于此处站立,门楼之上自然也是撒过蚁药的。骆九风扶着她站在高处,微一喘息,低头去望,只见下面蚁潮涌动,片刻之间,那些黑乎乎的小虫已将整个门楼团团包围。墙上墙下,寺内寺外,乌乌泱泱,竟似是无边无际一般。

    “能跑得出去么?”

    “蚂蚁爬得极快,但凭你的轻功,应该可以。”那女子一边以手帕包扎伤处,疼得“嘶嘶”吸气,一边笑道,“不用管我,一鼓作气向山下跑,往南七里,有条一箭河。蚂蚁不会水,过河就安全了。”

    “你莫激我。”骆九风举目远眺,森然道,“惹恼了,我真把你丢下!”

    “原来你没打算把我丢下啊?”那女子笑道,眼中满是促狭,“看不出来,你还挺讲义气的。”她自皮囊中掏出三枚弹丸,叹道,“只剩这三粒蚁药了。”

    骆九风皱眉道:“我去大雄宝殿找药。”

    “这些蚂蚁真的有鬼,”女子皱眉道,“大雄宝殿,只怕不能再去。”

    “难道在这儿等死?”

    “倒也不是,”那女子“啪”地将一粒药丸摔碎在脚下,把爬上来的蚂蚁又逼得远了些,“蚁虫多是昼出夜伏,等到晚上,它们没精神了。你再帮我走,好不好?”

    她因腿上有伤,这时脸色稍显苍白,又是这般笑语相求,骆九风也不禁心软,嘴上却不屑道:“真麻烦!”

    女子笑道:“可是这会儿才是午后,要到晚上,可有一番好等了。”

    于是,两人一个站得笔直,一个曲腿坐着。午后的阳光毒辣,两人直如塑像一般,连影子都不动一下。

    骆九风一向话少,碰上个不喜欢的人,经常一两天也不说一句话。可此刻与这女子困守于方寸之地,才不过片刻,他已觉尴尬,只得开口问道:“此地的蚂蚁为什么如此可怖?”

    那女子听他说话,似乎稍觉意外,抬起头来笑道:“刚才就想给你看看的,却未能如愿。”她伸手一指,“刚才灵岩塔前的那块巨石之上,不是有一个铁锅般的鼓包,被蚂蚁团团裹住么?其实那里边生有一簇灵芝。灵岩寺的蚂蚁,世世代代都是吃灵芝长大的,因此才会这般悍勇。”

    这原因简直匪夷所思,骆九风瞠目结舌道:“它们倒是活得滋润!”

    那女子笑道:“大约二十年前,那块石头上长出灵芝,更离奇的是,那灵芝乃是从石缝中的蚁窟里长出的。寺中僧人说,是蚂蚁拾回的灵芝种子长大了,乃是佛前奇迹,因此对灵芝、对蚂蚁都呵护有加。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那窝蚂蚁有了吃灵芝的本事。它们常常咬破灵芝表皮,成群结队地吸汁吮液。可奇怪的是,那灵芝不仅没有因此枯死,反而长得更快更大,远超寻常。”

    骆九风赞道:“这还真是奇事一桩。”

    那女子点头道:“这大概便是共生共荣的道理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灵芝越长越大,巨岩下的蚂蚁也越长越大,越来越多。有人曾劝住持灭蚁防患,但出家人讲究扫地不伤蝼蚁命,寺中虽然屡有蚂蚁蛀坏家具,咬伤香客之事,却还是被灵岩寺保护了下来。”

    她长吸了一口气:“可是半年前,来灵岩寺上香的游客中,终于丢失了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童,上上下下一番寻找,终于有人在岩石后的树丛里找着了那孩子的衣服和骸骨。经仵作辨析后,认定孩子是被蚂蚁啃咬致死,人们这才惊觉蚁患之重。衙门里派了人来灭蚁,水浇火烧,终于惹恼了蚂蚁,倾巢而出,当场便咬死三人,咬伤十余。寺中僧人再也不敢呆,全都跑了,灵岩寺蚁患从此震惊江南。”

    骆九风听得惊心动魄:“怎么这么麻烦,一把火将寺庙烧了不就得了?”

    那女子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一来,这灵岩寺乃是千年古刹,真要烧毁岂不是犯了佛门大罪,必为官家不容;二来,那蚁灵芝世所罕有,据行家估价,价值已逾万金,铮剑盟一早便与和尚们定下货来,放火一烧,万一损毁了怎么办?有这两个原因,收复灵岩寺自是难上加难,而这些蚂蚁,也就越来越嚣张了。”

    两人如此一站一坐,只说些闲话耗着时间。

    砚石山素有“绝冠江南”的美誉,物象宛然,得于仿佛,更有十八奇石惟妙惟肖,意趣横生,被人们津津乐道。那女子闲来无事,便为骆九风遥遥指点。骆九风居高临下,居然也找出了双牛石、和合石、草鞋石、蛤蟆石、袈裟石等,却有飞来石、醉僧石遍寻不获。

    天上浮云流转,不知不觉,太阳开始偏西,那女子光洁的额头,长长的睫毛,雾一般的发丝,修长的脖颈,尽被镀上金边。

    骆九风看着她从低处看向自己的侧影,突然之间,惊觉一种暖洋洋、令人振奋又忧伤、期冀又沮丧的感觉忽然溢满全身,莫名的豪情顿时涌起,暗下决心:“小爷一辈子没做过好事,可是这姑娘,我救定了!”

    那女子又谈起砚石山历史,说那吴王夫差大败越王勾践后,便在此地为西施建造行宫,正讲到铜钩玉槛,无匹的奢侈,忽然“咦”的一声,断了话头。

    骆九风一愣,问道:“怎么了?”

    那女子仓促站起,慌道:“起……起风了!”

    不知什么时候,山上的风渐渐变大,飞快地掠过两人身旁,将骆九风的衣袂与那女子鬓角的长发全都吹起。

    骆九风笑道:“凉快。”

    那女子却脸色惨白:“会把蚁药都吹走!”

    只见他们脚下,那女子刚才用三枚驱蚁药画出的界线,正被山风吹得模糊了边际。黄色的粉末簌簌滚动,骆九风伸脚去踩,“扑”的一声,反而令药粉越发飞得没了。

    一直在周围死等的蚂蚁,渐渐又来了精神。蚁群蠕动,夕阳的残光落在数不清的螯钳之上,反出黑亮的光芒来。

    那女子叫道:“你别管我了,快走!”

    骆九风的心一沉,冷笑道:“我偏不!”一面说,一面将外衣宽下,“嚓”的一声,撕成两片,“我倒要看看这些小小虫蚁,还真能把小爷吃了不成?”他瞪视那女子,突然间脸热心跳,“夫差和西施的故事,你还没给我讲完呢!”

    骆九风抬头望一眼远未西沉的太阳,骂道:“小爷想过千八百种死法,还真不信最后是死在了蚂蚁窝里!”他一把将那女子抄起,往身后一背,用半片衣服扎住,“我一定要和你撑到天黑!”手里另半片衣服一抖,“啪”的一声,将爬上门楼的几百只蚂蚁,击得四散飞溅。

    那女子不料他突然动手,面红耳赤,伏在他的背后,一时有些痴了。

    只见骆九风施展身法,就在门楼这不及旋踵的所在,旋转如飞,前后左右,半片衣服耍得如同浪里白龙,风雨不透。噼噼啪啪,也不知有多少蚂蚁,就这般死在了他的抽打之下。

    他如此急剧运动,身子渐热,那女子伏在他背后,闻到他炽热的男子气息,不由心头鹿撞,又想到自己此来灵岩寺的所求,不由更是芳心大乱,暗道:“这就是命了!”她偷偷伸手,将骆九风抱得更紧了些,一低头,却在骆九风半掩的中衣衣襟里,看到一物。

    那是一朵朽蔫了的小黄花,乃是从骆九风此前塞入怀里的花环上挂下来的。那花环早已遗落在大雄宝殿里,但偏偏就有这么一朵小花,卡在了此处。

    那女子拈起小花,在骆九风耳畔道:“我要这个。”

    骆九风心无旁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随口道:“随便!”

    那女子便将那小花别在衣领上,又在骆九风耳边低笑道:“傻子,和我死在这儿,你后悔吗?”

    骆九风不假思索地反对道:“小爷偏不爱这会儿就死!”

    可是人力终究有限,蚂蚁却似无穷。骆九风半领长衫的防守范围,渐渐的就从七尺,到了五尺、到了三尺、到了脚下……

    不断有蚂蚁爬上他的靴子,骆九风呼呼喘息,跺脚乱踢。黑潮涌动无垠,有一瞬间,他的心思忽然转向了身后。

    ——那女子呵气如兰,紧紧地抱着自己。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是隐隐约约,骆九风却觉得,能和她一起死在这儿,其实倒也不算冤了。

    此刻生死一线的蚁群困境,便忽如花园画舫,满是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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