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与条件 四
就在这时,忽有人叫道:“骆九风?你在这儿做什么啊?”
骆九风又惊又喜,抬头来看。只见唐璜正站在相隔二十丈开外的一棵树上,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朝他挥舞。
来人正是唐璜。当日芙蓉谷一别,他虽是落后于骆九风,但一路不曾为景色耽搁,也渐渐追了上来,正好便是在今天下午穿过砚石山。他远远地在山下便看着了于灵岩寺门楼手舞足蹈的骆九风,这才停了马车,一人赶来探望。
骆九风嘴一张,待要相求,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
那女子低声问道:“他是谁?”
骆九风把牙一咬,叫道:“姓唐的,快来帮忙!”
唐璜展颜笑道:“好啊!”
他这时尚在蚁群之外,纵身一跃,跳下树来,已身处蚁群之中,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便掠过二十丈距离,攀上门楼。他也学骆九风的做法,把外衣脱下,“啪啪”几下,将围困二人的蚂蚁抽开,又原地跺脚,把在方才几次落地时爬上身的蚂蚁震落,弯腰查看一下那女子的伤势,笑道:“伤得不重,不妨事。”
那女子为难道:“蚂蚁攀爬迅速,且决不轻易放弃。你们武功虽高,但若是带了我,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去。”
唐璜笑道:“那倒也未必。”他伸指一夹,将骆九风捆扎那女子的长衫夹断,女子顿时落下地来。
骆九风道:“你干……”
突然间,唐璜伸手一推,骆九风登时站立不稳,跌下门檐!
“啊”的一声,骆九风与那女子同声惊叫。
唐璜出手如电,便在骆九风双足才一离开门楼时,已扣住他的双腕。骆九风身子往下一沉,唐璜刚好就借力一甩,骆九风人如风车,沉到最底之后,“呼”的一声,又斜着向上飞起。
刷刷刷刷,唐璜便在门楼之上,以腰为轴,将骆九风耍开,上旋下摆,左悠右荡。这一番借力使力,竟如杂耍一般,只令那女子眼花缭乱。
突然间,唐璜大声问道:“懂了么?”
骆九风已被他转得眼都看不见了,只在半空中叫道:“行了行了!”
唐璜大喝道:“好,那就接着!”把手一放,骆九风登时如流星锤撒手一般,斜斜飞起。
那女子的一颗心整个沉入谷底,叫道:“你干什么?”却给唐璜一托一送,整个人也离了门楼,远远地摔了出去。
那女子半空惊叫,只道这一回跌入蚁群,自己必死,不料身子一沉之际,已给一人单手握住,大力涌来,她绕着下面那人飞也似的转了一圈,鼻尖几乎蹭着地上的蚁群。眼前视野一宽,人又已高高飞起。
不远处的唐璜笑道:“好小子!学得真快!”
七杀当日一路受人追杀,书生舒展武功太差,每每成为累赘,因此其余几人便练成将他借力使力、抛高传递的手法,这时唐璜以之来救那女子,刚好消除了蚁群之中,动作稍慢,便为众蚁所乘的危险。只是临时来教骆九风,多少有些不放心,幸好其人一点就透,不愧是学武奇材。
那女子被他们抛接几次,也明白了二人的意图,放下心来笑道:“你们把我当皮球么?”回头去看蚁群,却仍是不由变色。
原来那一片黑乎乎的虫军,绵延数丈之宽,不知其尽头何在,仿佛瀑布一般,沿着石道,从灵岩寺里汹涌追出,其速之快,较之两个武林高手的脚程竟然丝毫不逊。
一行人狂奔下山,石道尽头,唐璜的马车还好端端地停着。骆九风抱着那女子纵身跃上车顶,唐璜抢步跳上车辕,扬鞭赶马,马车猝然狂奔,车厢内小芹和英嫂惨叫连声,已是摔了跟头。
“呼”的一声,腥风席卷,蚁群如浪,以毫厘之差掠过马车的车轮。骆九风坐在车顶之上,呼呼喘息,回头往后看时,只见黑浪蠕动,起伏之际,那些蚂蚁果然风驰电掣一般穷追不舍,虽没有面目,几乎无声,但那一股誓要吞没一切的气势,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唐璜叫道:“哪里有水?”
那女子伏身叫道:“向南!向南有‘一箭河’!”
马车遽然拐弯,闯下大道,于山石杂草中奔突。车厢摇摆,骆九风蹲身其上,只见车后的杂草一片片倒下,那黑浪追速稍慢,似已被甩至三丈开外。
骆九风稍觉放心,道:“甩开了?”
话音未落,车子蓦然一震,竟是被横着甩出半尺有余。
唐璜勉力控制缰绳,喝道:“被它们追上了!”
骆九风大吃一惊,凝神看时,原来在倒伏的草线之前,杂草晃动,那些蚂蚁的先锋军根本是寸步不落地跟着马车,这时因为山地崎岖,车速减慢,已有蚂蚁赶上车子,被碾压而死,这才造成车轮打滑。
骆九风大骇,转瞬之间黑潮涨起,已漫上车体。车厢里小芹尖声惊叫,“嗵嗵”跺脚,想是已有爬得快的蚂蚁进了车厢。
骆九风的外衣破碎,早就扔了,这时拔出剑来,拼命向下削去。虽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虫刮下板壁,可是虫子无畏,瞬间便又爬了上来。
唐璜叫道:“破开车厢!”
骆九风一剑划过,“咔嚓”一声,桐木车厢裂成两半,带着数不清的黑虫向两边倒去,露出英嫂、小芹在车厢底板之上乱踩乱踢。骆九风和那女子失了立足之所,往下一落,正站在俩人身边。
唐璜回身拉住英嫂,喝道:“女人上马!”一言已毕,先拉着英嫂跳上拉车的左骥。
骆九风连忙去扶那女子,女子摇头道:“我还行,你去帮那孩子。”自己挣扎着站起,纵身跳上右骥。
骆九风把小芹抱起,往唐璜处一抛,唐璜接住,将之置于鞍上。
唐璜笑道:“咱们得用跑的了。”
骆九风立眉道:“不用你来啰唆!”探身一剑,“嚓”的一声斩断了二马拉车的辕套。
轰然一声巨响,残车撞毁,碎屑飞溅,两匹骏马失了木车的重量,脚下骤然一轻,如箭蹿出。
骆九风、唐璜拼尽余力,都将身法提至最快,紧追二马而去。
昔者吴王宠溺西施,乃于砚石山上射箭为线,开出一条河道,令西施可以泛舟采莲。后人便称之为“一箭河”,就在本山南麓。二马五人眨眼之间便已见到水光。
那红衣女子喝道:“虫蚁怕水,我们越过此河,便可喘息!”
她一抖缰,将马速催至极致,来到河边,提缰一带,那马四蹄生风,“呼”的一声,跃过了水面。
她跳得潇洒,英嫂、小芹却都没有这般骑术。那马速本来不慢,来到岸边,却猛地一个蹲身,前蹄支地,后蹄刹车,“哎呀”声里,将姑嫂两人干净利索地倒进河里。好在那河水不深,骆九风、唐璜先后赶到,将两人稀里哗啦地捞了起来。
小芹气得手脚齐上,拍打骆九风,骂道:“看到你就没好事!”
骆九风大跌面子,把那女孩往唐璜处一推,冷笑道:“谁爱管你!”
小芹哇哇大哭,被唐璜一手拖了,和英嫂一起涉水过河。
骆九风站在岸边,待要跳过河来,忽然那红衣女子叫道:“马!马!”原来她终是心肠柔软,这当口却还有工夫担心那匹不敢过河的花马。
骆九风微一犹豫,便跳过来拉着花马马缰。待要牵它过河,那马儿却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
原来马儿方才未跳,已然气馁,现在看这小河,已成天堑。
骆九风拉了几把,那马死赖着不动,后面铺天盖地的蚂蚁已呼啸而来,那红衣女子又急又怕,叫道:“你先过来吧!”
骆九风双目圆瞪,把牙一咬,松开马缰,用力在马颈上一推道:“快逃!”转身趟水过河。那河水其实不深,也就齐腰而已。
才过河心,便听身后马儿悲鸣,骆九风回头去看,原来那马在他放了缰绳之后,居然又原路返回,想要硬闯过蚂蚁的包围,可是才行了十几丈,便被蚂蚁爬满,宛如裹了一层墨色的泥巴。这时悲嘶阵阵,又掉回头来,想要过河,却哪儿还来得及,便在离河一丈五六处倒了下来,翻滚挣扎,再站不起来了。
那红衣女子以手掩目,不忍再看;小芹兴致勃勃,被唐璜强捂了眼睛;骆九风双足宛如钉在河里,稍一犹豫,“嚓”的一声拔出剑来,振臂一甩,“扑”地射入那马的颅顶,给了它一个痛快。
那红衣女子眼中含泪,向骆九风微微点头。骆九风脸一红,一回头便看见唐璜笑得颇有深意,怒将起来,涉水上岸,直冲冲道:“我以后会还你这个人情!”
唐璜哈哈大笑道:“那你是还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骆九风直羞得额上青筋暴起,装哑巴不去理他。
那红衣女子笑道:“唐大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定当重报。”
唐璜哈哈大笑,摆手道:“我和骆九风开玩笑的,姑娘千万莫要当真。江湖中人,帮一把拉一把,不算什么大事。”
旁边小芹叫道:“马车也没了,接下来怎么走啊?”
唐璜拍拍她的脑袋,笑道:“此地距离苏州不过二十几里路,走一走也就到了。到时候,你嫂子治伤,我带你去买糖吃。”
那红衣女子也早就看到英嫂脸上的伤,这时问道:“你们要去苏州?可是要去南宫世家,给这位大嫂治脸?”
唐璜笑道:“不错。”
那红衣女子抱拳道:“小女子南宫世家南宫巧,自请为唐大侠带路。”
她居然是南宫世家的人,更是南宫世家这一代当家人南宫瑾的次女。骆九风、唐璜都觉意外。
唐璜尚未登门,先得以与南宫世家的子弟结交,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也和骆九风一起报了姓名。
南宫巧听说二人身份,颇感意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骆九风道:“骆兄为救我,损坏了衣服。可愿随我回庄内,让小妹赔你?”
骆九风心中却是不愿让南宫巧报答唐璜的,微一转念道:“好。”
南宫巧此前进山,在一箭河这边的树林里藏有马匹。这时牵出,仍是自己乘了;小芹、英嫂上了另一匹马。骆九风、唐璜歇过劲来,尽能走得。一行这便动身,往苏州城西而去。
南宫巧道:“唐大侠,你方才救我性命,按说你之所求,我必当一力促成。可是现下我爹爹与人研究‘如来万象’之术,闭关已逾三月,庄中主持日常事务的乃是我的二叔南宫思。我这二叔,为人古板,又爱刁难人,事事都以规矩家法为上。你要求他收治英嫂,即便由我从中斡旋,也怕会有些周折。”
她这么一说,小芹急得都要哭了。唐璜却笑道:“不妨事。”
骆九风跟在后边,听到他语气轻松,便一肚子的火,不由抬起头来,自目中飞出两把小刀子,再杀他一回。
唐璜笑道:“看郎中也是要付诊金的,何况是求江湖好汉为你治伤。定然是要讲规矩,照着规矩来。总之我是一定要让英嫂复原的,有这般决心,我不信会有什么能把我难住。”
骆九风冷笑道:“原来反骨仔居然这么乖!”
南宫巧接道:“不错,唐大侠七杀之名,我在江南也曾耳闻。本以为有反骨在身,必是个头角峥嵘的硬汉,可是见唐大侠如此随和,真是意外了。”
“反骨仔虽有一腔怨气,”唐璜笑道,“可也得讲理不是?”
骆九风冷笑道:“若是人家就是不给你治呢?”
唐璜笑道:“那又怎么会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为何非做这等见死不救的事?”
南宫巧好奇心起,抬杠道:“可是,我二叔也许就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呢?”
唐璜看看她,又看看骆九风,微微颔首:“你们可知,反骨到底是什么?”
骆九风、南宫巧都是一愣。这问题太过容易,“脑后凸骨”一说,人人皆知。可是如此直白浅显,恐怕别有埋伏,二人一时间竟都答不上来。
唐璜微笑道:“反骨,我想了很久。它不是骨头,长在脑后;也不是标签,贴在脸上。它是深埋在人们心里,人人都有的东西。”
骆九风为之气结,南宫巧却颇感兴趣,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等待唐璜讲解。
“骆九风,你拜入狄天惊门下的时候,他有没有一上来就教你和别人交手要赶尽杀绝、六亲不认,必要的时候必须连他也一起宰了?”
唐璜笑嘻嘻地随口举例,眼看骆九风气红了脸,面上不禁带上了笑意:“反正我小的时候,我爹曾因我打哭表弟罚我不许吃饭——这可是未来的唐门杀手所受的教育啊。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最早接受的教育,应该都是与善良、勇敢、谦恭、孝顺这些伟大的品质有关吧?直到慢慢长大,才为生存所迫,渐渐学会了残暴和虚伪。”
骆九风瞪眼听着,不明白唐璜到底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南宫巧听得专心,不由心中更为不喜。
“可是那些真善美,其实都还留在我们的心里,即使我们再疲惫,再麻木,再假装忘记,它们也还留在心底——永远都在。当它们重被触动,破土而出的时候——那就是反骨!”唐璜正色道,“我身上有反骨,七杀身上有反骨,你们两个年轻人身上有反骨,南宫二庄主,他也决不会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酷无情的人。”
他伸个懒腰,续道:“反骨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奇迹,只要热情坚持得比冷漠更久,冲动坚持得比习惯更久,信仰坚持得比犹豫更久。反骨,随时都会让人惊喜。”
他笑嘻嘻地说来,仿佛此事理所当然,寥寥数语,已令南宫巧心中震动不已。她此次上山拜佛,所求的乃是姻缘,本来心中忐忑,颇觉自己太过任性,可是听唐璜这么一说,登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梁祝》、《天仙配》,不觉恍然心道:“原来这些都是娘亲、祖母教我的。”她偷偷瞟一眼骆九风,想到:“不知这傻子的热情又能坚持多久。”又想起传说七杀之中有一个女子叫叶杏,不由把眼来望唐璜,暗道:“七杀名动天下,这唐璜竟是如此温文坚毅之人。而那叶杏,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呢?她闯荡江湖,定是比我快乐多了。”
南宫巧望着唐璜呆呆出神,却不料骆九风正抬起头来看她。眼见她魂不守舍,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唐璜此人三十多岁,瘦弱溜肩,说话办事慢悠悠的没个男人的爽利劲,可是巧舌如簧,果然会骗女孩儿。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走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南宫世家的庄园。只见夕阳的红光之中,桃林十里掩映着南宫世家的一片宅邸。
唐璜笑道:“早就听说南宫世家的庄子叫做‘桃花山庄’,春天的时候来,最是漂亮了。”
南宫巧骑在马上笑道:“唐大哥尽拣好听的说。江湖上不是还有另一个说法,‘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南宫世家给自己的庄园取这名字,根本是在炫耀自己的易容术、整容术的。”
唐璜笑道:“那也很好啊,把英嫂脸上的这两道伤,都给整到九霄云外去,那就最好最好了!”
骆九风在后面跟着,心中絮絮骂道:“‘唐大哥’、‘唐大哥’,叫得倒亲。可人家心里可只有那个丑寡妇!哈哈!”
——只因觉得被唐璜争了宠去,他已经这么暗骂了一路。
当下几人便由南宫巧引领入庄。南宫瑾果然闭关,不见外客。南宫世家的二当家南宫思出来之后,先与骆唐二人以礼相见,然后一见南宫巧腿上受伤,便“心肝宝贝”地叫起心疼。
南宫巧颇不好意思道:“我这二叔,一向最是疼我了。”
南宫思顿时叫道:“我才不疼你!你这野妮子,让你别进灵岩寺,你偏去!哪天被蚂蚁叼了去,就再也不能气我了!”
当下他招呼下人赶紧把南宫巧抬走,还不忘嘱咐:“让老六给巧巧上药,跟他说,巧巧落下一点疤,我和大哥就把他的胡子都拔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骆九风天生最不惯亲昵,见人家叔侄热络,便觉不适,坐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唐璜见他烦躁,便朝他笑笑,挤了挤眼睛。
骆九风愈加汗毛倒竖,怒气勃发。
那南宫思是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胖老头,送走了南宫巧,终于落座,一番寒暄致谢,说得极为热忱。
骆九风对他印象极好,想道:“这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原来南宫巧的话是吓人的。”
正想着,那边唐璜已切入正题:“南宫先生,我这里有一位朋友,不慎伤了脸颊,我这次冒昧前来,便是想请贵庄帮她消去伤疤。”
南宫思抚须笑道:“好说好说。”亲自看过英嫂的伤口后,道,“很普通的皮肉伤,只是划伤的凶器太钝,导致创口撕裂较多。不过还算是新的,伤处无毒,并不算多重。若是让老五来处理,应该是重新挑开伤疤,将淤血清除,筋肉理顺,就可以自然平复了。”
唐璜大喜道:“这可太好了!”
南宫思转而正色道:“可是现在我大哥正在闭关,这件事却不是我能够作主的。”
他的话头突然回缩,骆九风在一旁听得颇觉意外,抬头看时,只见南宫思的嘴角往下一垂,一直眯着的双目睁开,霎时就变成一个呆板做作之人。
唐璜拱手道:“劳烦南宫先生通融则个。”
南宫思微微摇头:“唐大侠出身唐门,可还记得南宫家与唐门的百年恩怨?”
蜀中唐门行事毒辣,往往不留后招,因此在江湖上树敌颇多,江南霹雳堂雷家、苏州南宫世家都是因此与之成为死敌。
唐璜苦笑道:“我还以为我反出唐门之事早已天下皆知,不用再背负这样的重担了。”
南宫思摇头道:“一日为仇,终身是敌。只要你身上流着唐门的血,南宫家的人便决不会把你当朋友。”
唐璜苦笑一声,叹一口气。
这老头如此翻脸,连骆九风都感到不平,不由道:“他下午可刚救了南宫巧。”
南宫思看他一眼,冷冷道:“所以你们才能坐在这里,我也还把你们当成客人。”他喝了口茶,又道,“救巧巧的事,你们若要银钱答谢,只要说个数目,南宫家定当满足,我也作得了主。可是若要因此要求南宫家的人出手治伤,却恕我担不起这责任了。”
骆九风不料他如此计较,不由厌恶,再看这老秃顶,便觉得市侩了。
唐璜拱手道:“请南宫先生指点通融。”
南宫思轻轻摇头:“唐大侠请想:你虽已反出唐门,可是再怎么讲,也仍是姓唐。将来江湖人说话,谁会管你前因后果?人们谈起此事只会说,唐门南宫结怨百年,然后一个唐门子弟找上门来,让南宫世家救人就救人,南宫家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看看唐璜,又看看骆九风,笑道,“这话,听起来可不好听啊。我只是暂代南宫家的主事,名不正言不顺,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笑得世故,哪是“有人说”,分明就是“他在说”。骆九风最恨这种皮里阳秋的小人,脸别过去,连看他一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
唐璜却赔笑道:“当然不能因在下的事情令南宫世家蒙辱。”
“所以为今之计,”南宫思皱眉道,“唐大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静候我大哥出关,少则半月一月,多则半年一年,唐大侠向他申明情况。到时大哥若是同意救人,那自然没人能再说什么。”
唐璜微微苦笑。骆九风则被这老头的托词气得发笑,不禁道:“到底是半个月还是一年?”
南宫思看他一眼,微笑道:“这却是老朽不能知道的了。”
“我不太愿意等,”唐璜道,“敢问南宫先生,另一条路是什么?”
“我不敢下令救这位大嫂,其实只是不想显得唐大侠是挟恩而来,南宫家任人宰割。因此,只须由我南宫世家开出条件,唐大侠帮我们完成,作为交换,也就下得去台阶了。”
他绕来绕去,原来只是刁难而已,骆九风心中越发不屑。
却听唐璜叹息一声道:“我选第二条路,但凡不违侠义道,便请南宫先生示下。”
南宫世家家大业大,树大招风,各种难题一向是层出不穷,真要择出一个为难唐璜,简直是轻而易举。
南宫思稍一沉吟便道:“好,我便请唐大侠为我南宫世家杀一个人。”
这事极为容易,骆九风本来不爽,听了这话,顿时大大松了口气,可是唐璜却皱起眉来,低头不语。
“唐大侠放心,”南宫思笑道,“南宫世家当然不会让人滥杀无辜。你要杀的这人名叫闫五,原是我南宫家少有的外姓弟子,一身易容追踪本领天下少有,可惜后来却色迷心窍,走上歧途,成了一个采花贼,犯下累累命案。三个月前,执掌南宫家规的老三带人远赴洛阳,想要清理门墙,不料只是打伤了他,却终究给他跑了。”
骆九风喝彩道:“真厉害呀!”他是个直肠子,一看南宫思不顺眼,便忍不住想要挑衅。
南宫思眉脚一跳,见骆九风得意洋洋,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杯茶来品。
南宫思忍他一回,继续道:“一个月前,闫五却回到苏州。此人阴沉恶毒,如今知难而进,自是处心积虑要给我南宫世家一个难堪,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已在苏州城内奸杀七人,桩桩命案现场都留下血书挑衅。其言辞之嚣张,显见全无收手之意。”
唐璜低头沉吟,并不马上回答。
南宫思笑道:“只要杀了闫五,这位大嫂的伤,南宫世家自然义不容辞。”
骆九风受够了南宫思的假惺惺,偏唐璜又犹犹豫豫地不痛快,怒气上来,忽地把茶杯一放,拍板道:“好!这个人,我替唐璜杀了!”把手向唐璜一指,“我就以此还你一个人情!”
南宫思微觉意外:“哦?”
“别听他的。”唐璜挥挥手,好像要把把骆九风赶走一般,笑道,“南宫先生,我的事,我自己来办。”他想了想,问道,“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他在挑衅,为什么你们不亲自动手将他铲除?”
“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容貌回到苏州的,也不知道他人具体在哪儿。以他的易容本领,苏州城里至少有三万人都有可能是他。”南宫思苦笑道,“我们实在把他教得太好,如果不是他留书挑衅,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他露出破绽。”
骆九风被唐璜轻视,本就气到了极限,见南宫思的刁难越来越离谱,终于无法忍受,拍案道:“不知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怎么去杀!你开的什么玩笑?”
南宫思把脸一沉再沉,终于道:“骆少侠,人命关天,我像是在玩笑么?”
骆九风怒道:“那你就说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出来,别拿这没影儿的搪塞!”
南宫思反问道:“你觉得杀闫五太难?”
骆九风翻脸道:“这根本是……”
话未说完,已被唐璜拉住了手打断:“你先别说话。”唐璜又对南宫思道,“好,既然南宫先生划下道来,我定当尽力而为。”说完拖着骆九风就走。后面小芹扶着英嫂,也连忙跟上。
骆九风被唐璜拽着一只手,打横出得门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对南宫思先是失望,后是羞恼,心中怒气勃发,只觉非要破坏点什么才好。此刻路过门口,突然间抽剑在手,反手一劈,咔嚓一声,将一扇雕花木门一剑两断。
他猝然动手,连唐璜也来不及阻止。大厅内外的南宫子弟一时尽皆大怒,“锵锵”声中,不少人拔出了兵刃。
南宫思怒道:“骆九风,你以为桃花山庄是什么地方!”
骆九风满心不悦,把脖子一梗,成心闹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句句话顶话,怎会不让人愤怒?
南宫子弟眼见门楣受辱,再也不能忍耐,其中一人,趁他与南宫思对答,便倒转单刀,以刀背去敲他的手腕。
骆九风早就等着他来,眼中寒光一闪,一剑斜挑,“当啷”一声,那人单刀落地,抚腕退开,骆九风也踉跄跌出两步——却是关键时刻,唐璜又推了他一把,这才让那偷袭之人避免了断臂之厄。
“姓唐的,”骆九风怒气冲冲,他难得放下成见,替唐璜说话,可唐璜却只知道退缩,这般忠不见用,不由令他悲愤交加,把剑一扬道,“咱们今天就做个了断吧!”
唐璜吓了一跳道:“你不用随时随地翻脸吧?常自在都没你这么好斗!”转身对南宫思深施一礼道,“南宫先生,这孩子年轻气盛,你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英嫂的伤,到最后还得请南宫高手救治。”
南宫思气得脸都白了,尖声嚷道:“救什么救,治什么治!你们马上给我离开,再在庄中滋事,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骆九风接茬道:“你翻脸又能怎样?”
突然间,一片黑光呼啦啦地盖下,乌云一般向骆九风劈头盖脑地罩下来。骆九风心念电转,举手一抓,“扑”的一声闷响,入手绵软,乃是一领青色长袍。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怎样?包住了再揍,你能怎样?”
只见南宫巧单手拄拐,从院侧的长廊中慢慢现身。
骆九风一时气结,面对这个胆敢戏谑自己的女子,他忽觉心虚,手收回来,只见那青袍簇新,料子既不好,手艺也极粗糙,乃是满院南宫子弟都在穿着的制服——不由颇觉失落。
南宫思不悦道:“巧巧,你不好好养伤,又出来干什么?你爹闭关出来,见你受伤,我怎么向他交代?”
南宫巧道:“唐大哥救了我的性命,我来看看,不要生出什么误会。”
南宫思冷笑道:“南宫世家与金龙帮虽没有深交,但对狄帮主一向景仰。今日我对骆少侠一再忍让,也算是给狄帮主面子。不过巧巧,说到底,我南宫世家终究不是狄帮主的手下,苏州也不是金龙帮的地盘。若真有人打着金龙帮的旗号,成心惹是生非的话,南宫家今天便替狄帮主教训了他,改日狄帮主也得说个‘谢’字。”
骆九风哈哈大笑,掏了掏耳朵道:“南宫先生这是在威胁我么?”
他这时便如一个炸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稍一碰触,就加倍反击。
唐璜讨饶道:“兄弟,你现在闭嘴,就算是帮了英嫂了!”
骆九风原本问心无愧,可大家却都在指摘他,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不由怒火满胸,孤立无援,悲愤之下,瞪一眼南宫思,横一眼唐璜,瞟一眼南宫巧,再不屑与他们争辩,哼了一声,还剑入鞘,待要潇洒离去,却又实不甘心,便往旁边一退,抱臂靠柱,冷冷看着场中几人扯皮。
唐璜重对南宫思道:“南宫先生,闫五的事,你等我消息。”
南宫思冷哼一声:“不敢劳动大驾,唐大侠还是另寻高明吧。”他果然是小肚鸡肠,念念不忘骆九风的无礼。
唐璜毫无骨气,只顾乞求道:“南宫先生千万见谅。英嫂之伤若不能愈,在下一辈子都良心难安。南宫世家的易容整容之术天下无双,要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请南宫先生行个方便……”
南宫思越发不耐,拂袖道:“不治就是不治,你又能怎样?”
忽然南宫巧插口道:“二叔,唐大侠下午才救了我的性命,你若这般一口说死,将来江湖传言我是个恩将仇报的恶女子,我还如何做人?”
她果然为了唐璜开口相求了。骆九风听在耳中,心中忽觉酸楚,偷眼去看,只见那女孩面如冰雕,颈如雪鹤,红衣胜火,卓然玉立,飒爽英气之中格外透出几分妩媚,忽地便又多了几分怅然,想道:“萍水相逢,救她性命的终究只是唐璜而已,既然我的袍子人家已经赔了,我还赖在这儿干什么呢?”
一颗少男之心怅然若失,他突然间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呆,长叹一声,把那青袍往地上一扔,按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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