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罩 四
乌篷船里如今挤满了人。
弘一法师一定想不到，自己随手写给后辈的几个字，能搞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弘一法师本名李成蹊，取的乃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字叔同，乃是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世祖，也是当世有名的高僧。然而大多数人敬仰的并不是他的佛法，而是他的学识。其父李筱楼为吏部尚书，津门巨富。弘一法师在家门熏陶下十三岁便可以书写篆文，十五岁可以作诗，留学日本，十八岁参加戊戌变法，当了“康梁同党”，二十二岁入南洋公学，受业于蔡元培，乃是公认的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名贯中西的大学者。音乐、戏剧、美术、诗词、篆刻、金石、书法、教育、哲学、法学无不精通，名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都是他的弟子，鲁迅、郭沫若等文坛魁首均以能够得到他一幅字为无上荣耀。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清帝退位后到虎跑寺出了家，法号就是弘一。
出家以后，弘一法师很少送字给人。多少人想尽办法，都得不到一个字。可是突然之间，弘一法师居然写字了，而且专门要人送到京城去，而且传说是要送到紫禁城里。
他写给了谁？写了些什么？这原本不该算一档子事儿，可这消息偏偏就走漏了，而且跟个事儿似的越传越大。丁权没想到，连弘一法师自己都想不到会变成这样。
江西一病鬼脑袋上敷了一条毛巾，昏迷不醒，跟丁权并排卧在舱里。丁大小姐不肯下船，就只好端茶倒水，擦脸喂饭，不但得照顾丁权，还得照顾那个病鬼。淮南大侠依旧在当艄公，执拗地踏着脚镯桨。黄殿臣则直挺挺坐在舱中间，目不斜视，双手置于膝头，一坐就是一整夜，就像铁打的人，纹丝不动。
丁权睡了一觉，再醒来气色就好多了。见丁玲一直绷着一张脸，再看看船尾，忍不住一拍船舷，对黄殿臣大声说道：“黄副官，你们这军舰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到京里。”黄殿臣道，“吴大帅特别嘱咐，要关照几位的安全。”
“多谢黄副官的好意。”丁权道，“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我们都是寻常小民，如此惊扰地方，实在是过意不去啊。不如转告吴大帅，待丁权走完这趟镖，定当登门拜谢。”
黄殿臣摇头道：“大帅吩咐，此行干系重大，不能有失。京畿安危，乃黄某的责任，当如履薄冰，亲见亲为。”
丁玲柔声道：“您该不会以为我们是乱党吧？”
黄殿臣微微一笑：“大帅可没这么说。如果是乱党，殿臣断不会像现在这般彬彬有礼。只是大帅叮嘱，法师传书给何人，书写何字，一定要亲见。弘一法师说的话可以影响天下人，在京城，学生们搞学潮，闹运动，听的是鲁迅、***的话，而这些人对弘一法师的说法都是极为看重的。殿臣乃是军人，不会说话，不能动粗，大帅的命令却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只好一路跟着了。”
丁权干瞪眼：“黄副官说得那些人都不是江湖中人，丁某听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是丁某可以对天发誓，这跟你们说的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丁大侠又何必紧张？”黄殿臣道，“大帅对弘一法师原本便是极为敬仰的。殿臣也是奉命行事，沿途护送。一路上的费用，都算殿臣的。遇到关卡，殿臣也都方便应付。等到丁大侠交货之时，殿臣也就顺便交差，如何？”
“有黄副官同行自然是看得起丁某。”丁权知道自己是赶不走这个人了，对着后面那个炮舰瞅了瞅，“但是那个就不必了吧。”
黄殿臣道：“噢，我是坐那个来的，那就是条船。也不过是增加点儿保障，少一些麻烦罢了。”
丁权苦笑道：“还是不要了吧，我们跑江湖的跟您这当官儿的那不太一样，讲的是道义，就算迫不得已要动手，能不用枪，就不要用吧。”
黄殿臣点头道：“丁大侠不愿意跟我们军人为伍，殿臣理解，让他们离远点儿就是。”说着到船尾去，对着炮舰上的人发号施令。
丁玲趁机跟丁权挪到船头，小声道：“权叔，等军舰开走了，就剩他一个人，找个荒凉的地方把他丢下去得了。那人看着就讨厌。”
丁权摇摇头：“小声点儿，别胡说。”他瞅了瞅船尾，生怕黄殿臣看见，对丁玲道，“你别看他不像江湖中人，其实武功高得很。你看他那拳头，脚步站得那稳，咱不一定打得过他。”
“是么？”丁玲偷偷瞅了一眼，“看不出。”
“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吴大帅的亲信，直系军阀的嫡系要员，不能得罪啊。”
丁玲小声道：“权叔，那里面该不会真的是给乱党的书信吧？”
“别胡说，弘一法师是那样的人吗？”丁权从包袱里偷偷拿出卷筒，塞给丁玲，“你放到自己箱子里，等到了下个码头，你就跟别的船走。到了正阳门你找金身关帝庙，帮权叔把这个交给……”
丁玲打断他，摇头笑道：“权叔你又想赶我走。这一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热闹，丁玲这辈子也不一定赶得上第二回，侄女一定要看。这东西嘛，您还是自己送吧。”说着将卷筒又推回给丁权。
丁权当真有些急眼，还想再说，黄殿臣已经回来了。丁权只好将卷筒藏起来，把话咽回肚子里。
黄殿臣道：“如此便给几位添麻烦了。”
丁玲落落大方说道：“不敢当，是我们麻烦黄副官了。这一路上许多麻烦，全要靠黄副官帮我们呢。”
丁权一怔，脑筋转了过来，是啊，既然这人请不走，这么好的一块挡箭牌，那是不用白不用，当下抵触心理便少了几分。
“丁大侠。”黄殿臣遣走军舰，沉声道，“既然殿臣已经跟诸位坐在一条船上，还望将所知明示。行有行规，不能拆封一览，殿臣是明白的。但是送与何人，总该知道的吧。还望以诚相告。”
丁权刚要答话，丁玲拦在前头说道：“既然说是以诚相告，为何黄副官不先说说这此中的缘由？您以诚相告，我们自然也可以以诚相告。”
黄殿臣点点头：“那黄某就直说了。如今时局动荡，国中各处都有分裂独立之势，又有张勋复辟在前。按照我们的判断，黑龙会很希望扶持废帝溥仪分裂东三省，成立满洲国，这样他们就可以控制蒙古和西伯利亚。原本他们希望跟同盟会谈这件事，但是孙文没干，所以现在他们开始打溥仪的主意。因此，溥仪最终会怎么想，就成了很关键的事情。近日有密报说，那些遗老遗少中曾有人去拜见过弘一法师。而弘一法师，他的一句话是可以影响到很多人的想法的，所以弘一法师想说什么，吴大帅和大总统都非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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