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恨溪 二
路上水随云忍了几次,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二奶奶究竟是怎地惹了老侯爷,让他一怒至斯,废了她的武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须弄明白了,日后才好左右逢源。宋月桥冷笑:“你道她是天生柔顺的性子?嘿嘿,可惜你没见识她当年的泼辣,动不动就动家法,倒比爹爹还威风些,我见了她,就如同老鼠见了猫。老爷子是何等人物,怎能容她骑在宋家头上撒野?”
水随云听了,大感受益。看来要在宋府站稳脚跟,这定南侯才是关键,想到马上就要与他见面,颇有些忐忑不安。说话间,已隐约见一檐角探出丛丛绿叶,风吹动上面的风铃叮咚作响,水随云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宋月桥见她踌躇不前,问道:“怎么啦?”她摇了摇头,宋月桥以为她是想看看宋惊天狼狈的样子,让这宋惊天多受一会儿骂,待爷爷骂得累了自己再出头也不迟,当下也不阻拦。三人蹑手蹑脚移到雕花木窗下,偷偷向里张望。见屋子有两个人,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头发花白,眉毛甚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想必就是宋老爷子宋志远了,站在他三步开外的正是宋惊天。宋惊天咬着牙,样子极是不服。老爷子犹自骂个不休。
只见宋惊天喘着粗气,宽厚的胸膛起伏,恨恨道:“这么说,我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虽没言明,但窗里窗外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宋志远冷笑,捧起茶盏,道:“到如今,你还在痴心妄想,别说这定南侯之位,你再作恶,就是你我父子关系也要断绝了。到那时,刑部再要旧账重提,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话说得极为决断,不留余地。想是老爷子气得狠了,竟拿断绝父子关系要挟。
就在他举盏欲饮,袖子遮住视线时,宋惊天忽然一个虎跃,扑了过去,旋即跳开。宋月桥见爷爷胸口多了一个匕首的木柄,大惊失色,刚要尖叫,却被汪收尘捂住。宋志远一阵痉挛,茶盏拿捏不住,“咣”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这时血才渗出来,染红了青紫的袍子。他盯住宋惊天,眸子里有说不出的凄凉与失望:“老二,你终于忍不住了,终究下了这毒手。你想杀我,算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见宋志远还能言语,宋惊天惊得一连退了三步,到了宋志远掌力不能及的地方,才安下心来。他红着眼睛,野兽一样咆哮:“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老爷子任凭血如泉涌,缓缓闭上眸子,两颗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滚落下来:“我少年时不甘贫苦,过受人欺凌的日子,发誓要让子孙后代翻身。历经努力,美梦得以成真,可最后却是这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结局,我不知道……当年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了……”他声音渐弱,身躯慢慢僵硬了。
宋志远死了,这唯一压制得他不得喘息的人死了,宋惊天没有预想中的欢喜,反而脑子里一片空白。若不是忽然听到窗外微响,他还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声音,让他头脑一惊,猛地清醒过来。“谁?!”他一声大喝,身形如苍鹰掠起,撞碎窗棂,纵了出去。
窗外无人,却有风,风在渐渐浓厚起来的夜色里得了意,肆虐地尖叫着,掠过屋,掠过墙,掠过院子里一眼望不到头的丛丛花草、树木,让那些枝叶也跟着喧闹起来。有冰冷的东西落在他的额上,是雨,这深秋的雨来得好快好急好猛。瞬息间,便把世间一切遮盖了。天地之中满是那细碎的无休无止的声音,胜过了所有的咆哮怒吼。
大雨倾盆中,宋惊天忽然掐住了自己的咽喉,手上青筋暴出,仿佛掐的不是自己,而是仇人。他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窗格才没有跌倒,随后却“哇”地喷出一口血来,血落在泥泞里,立刻被雨冲淡了。他口又一张,吐出的却不再是血,而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模糊的一块竟似是他的肝脏,他居然吐出了自己的内脏。
只是似乎察觉不到痛,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是那种后悔与愤怒交织的笑容,他疯了一样,撕开胸襟,仰天长啸,一声声道:“是他,原来是……”话音未落,血水已从口鼻中奔涌而出,霎时就把他的面容淹没。他晃了晃,小山一般倒下,泥水四溅。
屋门被人撞开,乱风趁机闯了进来,若不是宋风云腿疾手快,遮住蜡烛,恐怕早被吹灭了。“干什么,慌里慌张的?”纵是他涵养再好,见这几个后辈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样子也不禁皱眉。
宋风云稳稳问道:“到底什么事?”他这么四平八稳,那三人却丝毫没受感染,抖成一团,宋月桥抢着道:“他杀了爷爷!”汪收尘颤抖着说:“是……是二爷,他……他反了。”水随云呜咽道:“他后来忽然吐血,像是死了。”宋月桥激动地道:“爹爹,先下手为强,我们不要失了先机。”众人七嘴八舌,哪里还想到逻辑次序,各自说各自的,一时乱七八糟。宋风云越听越糊涂,摔了桌上的瓷碗,喝道:“你们胡言乱语什么?一个一个说!”三人皆是一抖,全都闭了口,却是一个也没有说了。唐蔷薇提了桌上的小碗,盛了燕窝粥,塞到水随云手里,怜惜道:“看把你们吓的,小手都冰凉了。”将水随云的左手捧到唇边,呵了口热气说:“来,喝口热粥,暖暖身子,再慢慢说。”
宋月桥哪里肯听她啰唆,向前一挤,撞得水随云哎呀一声,碗儿歪了,白白的粥浆泼了二娘一身。唐蔷薇反来安慰她:“没事,没事,你们说正事要紧。”汪收尘口齿伶俐,当下定了定神,将经过细细述说一遍,说到那匕首刺进宋志远心窝,宋风云眉头一跳,终于变色。他早已猜想过,若这宋惊天逼得急了,这种杀父灭兄的勾当,他也是做得出的。他不放心,问水随云:“那你刚才说他忽然吐血,像是死了,又是说谁?”水随云哽咽道:“还不是二爷,我见他先是吐血,接着又吐出一块内脏。”
她这么说,宋风云反倒放下心来。想是这几个孩子恨宋惊天入骨,鬼迷心窍,竟编排出这样荒谬绝伦的故事来,以泄心火。这道理原本极明白,宋惊天若是杀了宋老爷子,自然是为了抢夺侯位。也就是说,他是唯一的得益者,可他又忽然死了。这成了什么?再者,宋惊天若是活着,还可能孤注一掷,杀自己灭口,可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宋月桥越是一口一个“真的”,一口一个“爹,我不骗你”,他越是不信,再也懒得看他们一眼,任凭他们言语,自顾慢条斯理地喝燕窝粥。倒是唐蔷薇公道,提议道:“老爷,要不让他们请沈老爷子过来一趟?”宋风云皱眉道:“深更半夜的,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再说,沈恨溪那人对老爷子虽是死心塌地,对我们兄弟却看得淡了。最好不要惊扰他。”
唐蔷薇见宋月桥惶惶不安,把他们叫到一边,一一递上蓑衣,轻声道:“你们悄悄去,不要让老爷看见。”水随云心下感激,原觉得宋风云稳重威严是好的,现在却觉得这稳重让人讨厌,反没唐蔷薇这妇道人家明白事理。宋风云见他们嘀咕,也不理睬,假装没看见。
三人刚迈出门槛,就撞见一个人,那人削瘦的脸上,目光雪亮,直似刀子一般,不是宋惊天又是谁?只是他身上既无雨水,也无血迹,撑着一柄黄油伞,神态甚是悠闲,哪像刚才呕血的人。见了四人不惊不讶,微微点头,道:“这么晚了,还出门?”也不阻拦,侧身让过。
宋月桥等人皆都愕然,面面相觑,几疑在梦中。他们走进雨帘,回头再看,宋风云已在迎客,亲亲热热道:“好兄弟,倒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来,来,快快进来,我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把酒相叙了。”两人手挽手,肩并肩地走进屋去,正是一对亲兄弟的亲热模样。隔着雨丝,已听不见屋里的动静,宋月桥犹豫道:“还要不要去找沈恨溪?”水随云也道:“是不是我们眼花了?”宋月桥摇头:“这决不可能,就算一人眼花,不可能全都眼花了。”汪收尘想了想,道:“要不,我们再去老爷子那里看看?”水随云心里害怕,握紧宋月桥的手。宋月桥为逞英雄,道:“就这么办了。”
到了观雨厅,却是谁也不敢进,大家见那窗户好好的,并无任何损伤,只是洞开着,似乎特意让他们察看方便。窗台上趴了一只蛤蟆,正鼓着眼睛望着他们,宋月桥指派汪收尘:“你,过去看看。”汪收尘肚子里直骂娘,却不敢违拗,走过去踮起脚尖,远远地望了望道:“什么也没有,黑咕隆咚的,地上也没什么瓷片。”刚说到这里,忽听“咕”的一声,声音诡异突然,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三人拔腿就跑。
待跑出后院,才想起那是蛤蟆的一声叫,于是又相互指责抱怨一通。横竖出了宅子,就径直去了衙门。
只是去得容易,进门却难。那守门的衙役正是当日微服抬轿的一名捕快,宋月桥虽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宋月桥,此时也只当不识,冷冷打量半天才道:“近日沈老爷子公务繁忙,倦了,早歇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这种形势之下,几人自然不会废话,宋月桥武功高强,直接将他打晕。
宋月桥嘱咐汪收尘和水随云守在那里,自己打了灯笼,进了衙门。沈恨溪独居在衙门南首的一个四合院里,宋月桥原是到过的,沈恨溪一向独居,无妻无子,这时夜色深沉,屋里也是黑漆漆的。宋月桥原本打算敲门进去,不料听到屋中传出两人浓重的喘息,宋月桥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呼吸粗了点,一股劲风破空袭来,宋月桥知面对沈恨溪这等高手,自己一招都接不下来,忙尖声道:“是我!”
沈恨溪知道宋月桥这时前来,绝对是有大事,收了暗器,也不再问。听到屋中穿衣的声音,宋月桥便不再等,走到衙门口前,二人见他神色古怪,不住打听,他正要说出见闻,却听到后面脚步声传来,沈恨溪已穿戴完毕,牵着一个小厮走了出来。
那小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紧紧拉着沈恨溪的衣角。汪收尘眼力极好,已认出是当日在宋府唱戏的顾烟。抬头去看宋月桥,对视之下,心各了然,去看水随云时,见她神色却是一愣,脸色绯红,似乎不堪接受,宋月桥看了,越发爱她的清纯。
沈恨溪却是神色自若,道:“这是衙门新收的捕快,顾烟。”众人果见那小厮腰上挂着捕快的腰牌,均知沈恨溪怕人闲话,又为方便欢愉计,索性滥用职权,将这个唱戏的童生,调成了捕快。
此时三人再向沈恨溪讲述宋府中所发生的种种情形,便不似先前一般慌乱,沈恨溪皱眉思索,却不发表意见。因为无论形势有多诡异,宋惊风有多高强,他都是一定要去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宋志远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明白,大家对他恭恭敬敬,不是因为他是沈捕头,而是因为他是定南侯口中的“小沈”,只要他还记得世上有自己这个“小沈”,那小沈就永远是沈老爷子。
这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捷,等一众人走出这森严的衙门,雨已经停了,只偶尔还落下一两星细碎得近似于水雾的雨滴。天,还是黑漆漆的,月亮像是害了羞,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只是隐隐探出一角。天色十分晦暗,使这路愈发泥泞难行。原本宋月桥提着灯笼,他一出来,汪收尘便赶忙接过,沈恨溪似乎不愿别人太过瞩目,轻咳一声,顾烟已松开衣角,自汪收尘处接过灯笼。
那顾烟不过十多岁年纪,十分伶俐,他在这水洼之上东跃西避,灯笼也不晃动一下。水随云不会武功,目力不能及远,自然紧贴着这小厮一蹦一跳,如同舞蹈一般,很是耐看。顾烟先用眼睛余光偷偷窥望,后来干脆扭过头,冲水随云微微一笑,露出一线晶莹似玉的雪白牙齿,表情说不出的可爱,却又隐藏着一种暧昧。水随云怦然心动,明白自己生得美了,竟让这少年想入非非,但自己见了他如玉般润泽的相貌,又何尝不是心生怜惜?热恋中的人最为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也会激荡起一片波澜。他们这里眉来眼去,宋月桥如何瞧不见,只是他记挂爹爹安危,无暇理会,只在心里憋了一口气,那脸就沉了下去。
这定南侯府极是幽深广大,事出突然,众人径直来到后院后门。宋月桥三人出门时慌慌张张,没有掩门。可此时,那院门分明关得紧紧的。汪收尘胆小,倒吸一口冷气,缩在后面不敢逞强。反是宋月桥无所畏惧,抢上一步,便要推那门,沈恨溪喝道:“且慢。”言语间,一步跨过去,他原在众人之后,离门甚远,可这一步间已抢到了宋月桥前头,哪还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并不伸手,只将长袖一拂,一股凌厉的劲气便奔涌而出,那门竟只虚掩着,“吱呀”一声开了。
放眼望去,只见院子里松柏摇曳,如同鬼影。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那守更的、看园子的都不见了,在这森冷的夜色里,这侯府竟死气沉沉,如同陵墓。到了此刻,沈恨溪反而有些信了他们的话,去了敷衍的心思,打起精神四下查看。只见雨水中有三双脚印,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各不相同,除此之外别无痕迹。水随云见只是自己人的痕迹,忍不住一哆嗦道:“这……关门的,莫非是鬼?”沈恨溪冷笑:“鬼倒不见得,只是这人轻功绝世,倒不可小觑了。”忽又冲汪收尘大喝:“拿开你的手!”汪收尘正探了头,欲扒住门框往里望,被他这一喝,吓得魂魄都飞了,只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却听沈恨溪淡淡道:“小心门上有毒,唐门毒药可是天下出名的烈性。”
宋月桥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是说二娘?”“我没有说任何人,只是防人之不可无,不要阴沟里翻了船才好。”黑暗里只见沈恨溪的满脸皱纹,却看不出他的表情。汪收尘叫道:“这次沈老爷子你一定猜错啦,让我们去找你的,正是二娘。若她是主谋,她明知你老人家凶……那个英勇机智,还巴巴请你来,岂不自投罗网?”
沈恨溪冷冷道:“你们可知道唐门最毒的毒药是什么?”三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猜不透沈恨溪的心思,怎么无端端扯到这上面去了?倒是那顾烟细声道:“我听衙门里的老爷说,这毒药无色无味,却极是剧烈,叫做‘声声碎’。顾名思义,想必是中了这毒,不能运气调息,否则毒随血走,侵袭内脏,难以医治吧。”沈恨溪道:“何止如此,这毒就毒在侵蚀呼吸,虽有口鼻,却似浸在水里,不说吼叫,连大声说话也不能,否则五脏皆碎,惨不忍睹。说到医治,更是笑话。这毒从来无解,唯一的解药就是另下一味毒,让中毒者速死。”
水随云听着这江湖诡异之事,又觉得新鲜,又觉得恐怖。宋月桥却恍然大悟,忆起宋惊天死时正是这般惨状,临死那一刻他一连叫了几声“他”,现在想来这他却不是“他”,而是“她”了。她在宋家憋屈已久,只是武功被废,一人难有作为,所以牵连进了二叔宋惊天,宋惊天想必拜在她石榴裙下有段时间了,只是踌躇不已,始终不敢向老爷子下手。她得知自己一众人要去南山狩猎,故意约宋惊天南山相会,纵没有那头小鹿,她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们发现。这样一来,二叔被逼上绝路,不得不下手了。只是一节,他始终想不通:事成后她向宋惊天下毒,也是必然的事。可一个人吐出了内脏,哪还有存活的道理,那自己出门时看见的那人又是谁?
沈恨溪似看到他的心里去,仰起老脸道:“我也想不通那人怎又活了。莫不是有人仗着易容术,假扮了他?当真让人费解。不过好在我们已经到了,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等他说“到了”,宋月桥才发现已经到了父亲的东厢房,房门竟依旧开着,有灯光依稀照射出来,宋月桥奔进屋里,只见一个人正对烛光看书,看那背影正是宋风云的模样。他心头一喜,欢欣之下,抱住爹爹肩头,用力摇晃道:“爹爹,我们都急死了,你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一言未毕,那肩上一声微响,有圆圆的东西滚落下来,骨碌碌滚到水随云脚前。水随云一看,立时尖叫起来,那分明是颗人头,眸子里犹含着不甘。
宋月桥如坠冰窖,似乎连思维都冻住了,只是扶着那无头的躯体,木雕一样站在那里。沈恨溪走上前去,见那血已凝成黑黑的一片,早已不再流动,想是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再细看伤口,似是被唐门双月环所伤。只是这双月环,能放能收,需极强的内力才能运用自若。
宋老爷子宋志远的掌力他是清楚的,既然出手,唐蔷薇能逃得性命已是天幸。他也曾暗里观察过,唐蔷薇脚步轻浮,时常咳嗽,全靠参汤吊命,绝无这份手劲。若不是她,又会是谁?沈恨溪只觉扑朔迷离,倒似见了鬼。宋月桥却好像真的看见了鬼,突然跳了起来,整张脸都扭曲了,瞪大了眼睛,冲着沈恨溪嘶声叫道:“鬼,你是无头鬼,你别过来,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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