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惊天 三
宋月桥初时只觉一阵眩晕,全身绵软,如同踩在云朵上,周遭的一切都变了颜色。再看,所有光彩都渐渐散去,只剩下清清冷冷的黑白两色。原本模糊的视线也清晰起来,他看见那具无头尸骸,居然晃了晃,然后站了起来,虽然没有了头看不见表情,却无端端感受到一种刺骨的狞笑。
宋月桥拼命把身子缩成一团,可它还是“看见”他了,一步步逼近。“不,你滚开!”宋月桥抖得如寒风中的秋叶,避无可避间一掌挥出,慌乱里却忘了它原本无头,正击在那血肉模糊的脖颈上,经这一掌一激,原本凝结的血水顿时喷泉一样溅出,溅了宋月桥一脸。接着,他感到腰间忽然一麻一痛,顿时晕了过去。
“你干什么?”汪收尘见沈恨溪一闪身,如鬼魅般掠近,眼前的宋月桥就倒了下去,不禁又惊又怒,喝道:“难道你也反了?!”他父亲虽是骑都尉,却是靠拍马溜须爬上来的。他的手脚自然也疏浅得很,没头没脑地打了两拳。沈恨溪看也不看,长袍一卷,汪收尘顿时觉得双掌击进了漩涡,连呼吸都凌乱起来,再难寸进。
沈恨溪道:“你且少安毋躁,他中了‘迷窍散’,幸好我在江湖上行走,倒也见过。你若是想救人,就站着别动。”一松手,汪收尘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才站稳,一时脸憋得通红,不敢再妄动。
顾烟年幼,好奇心尤为浓烈,忍不住问道:“什么叫迷窍散?”水随云也脸有疑色,沈恨溪想了想,道:“这世上有一种花,色为七彩,晶莹溢光,宛如美玉一般,却有一种恶臭。嗅之,则神思恍惚,产生诸般幻觉。有人碾此物为粉,以鹤顶红为辅,制成一种毒药,触之即倒,神经麻痹。虽不致命,但时间耽搁久了,便成废人,不会思想,便如草木般浑浑噩噩。”他小心翼翼探出杖子,在无头尸身上拍了拍,果然有细碎如尘的粉埃散出。
这里刚给宋月桥灌了汤药,外面便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水随云凝神听了听,道:“好像是二娘的声音。”汪收尘点点头,接口道:“是西云阁方向,那是宋府女眷住的地方。”水随云听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对这宋府里外真弄了个清楚明白,可算了如指掌啊。”汪收尘脸微微一红,别过脸,催促道:“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沈恨溪却似乎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好,你们先过去看看。”汪收尘和水随云面面相觑,汪收尘道:“那你呢?”沈恨溪坐太师椅里,把头椅在杖上,索性连眼也闭了,缓缓道:“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困得很,先养养神,稍后便到。”在这个时刻,见他依然摆个架子,汪收尘不免有几分气,可今日偏偏要求着他,也不好多说,气冲冲走了。
没了沈老爷子,这几个年轻人走在黑暗里,皆是胆战心惊,心里委实没底儿。只是水随云和他们的心情有些微不同,唐蔷薇心怀旧怨闹个天翻地覆也好,宋月桥中毒痴了也罢,在她看来终究不是关系切身。走着走着,顾烟似是无意碰了一下水随云的肩,水随云侧头一笑,纵是在暗夜里也无限妩媚。那少年似是痴了,脚下不觉慢了下来,水随云也故意落了单,等和汪收尘拉开了距离,她才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甜甜一笑:“我叫顾烟。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小鬼,小嘴倒是挺乖巧。”见水随云竟不反感,那顾烟愈发大胆,竟捏了捏她的手。水随云任凭他握着,也不挣扎。只是一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道:“你长得像极了一个人。”顾烟一脸天真,追问:“像谁?”水随云反而不说了,手像小鱼般滑出他的手掌,道:“我们快走,别让人家起了疑心。”
等他们赶到,西云阁已一片狼藉,娇妾、婢女横七竖八死了一地,唯独不见唐蔷薇。虽然沈恨溪一再说这事与唐门有关,汪收尘却认定了是宋惊天在作怪,见如此惨状,打了个寒战道:“我们快走,别让宋惊天那个恶人撞见了。”水随云早有此意,猛一转身,却差点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人直如鬼魅一般,不但没有脚步声,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水随云吓得尖叫,捂住了眼睛。顾烟扯了扯她的衣袖道:“水姐姐别怕,是总捕头来了。”水随云这才定下神,放眼望去,果然是沈恨溪。
沈恨溪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进来。身后却没有宋月桥,想必是还没醒来。沈恨溪原来让他们引凶手出来,谁知这人倒好耐心,丝毫不露迹,反显得自己隐在暗处成了小儿伎俩。他大剌剌站在屋子中央,冷冷地用目光搜索,见西墙角有一张八仙桌,桌下隐约可见一双绣花鞋,正在瑟瑟发抖。他一个箭步蹿过去,用杖一挑,那桌子薄纸片一般飞起,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
“原来是二奶奶,你怎么躲在这里?”唐蔷薇不理他,惊恐地凝望着屋梁,颤抖着嘴唇道:“他……他……”她急于说出什么,偏生因为紧张,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
就在这一霎间,屋梁上一声响,一个人直挺挺扑了下来,双掌直印沈恨溪头顶百会。沈恨溪虽是最后一个察觉,却并不慌乱。飞快地瞥上一眼,便又回过头紧紧盯住唐蔷薇。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凌空扑下的宋惊天脸色苍白,如同涂了一层****,眸子虽大,却无一丝神采,分明是个死人。真正的危险在身前。
说起来,沈恨溪与汪收尘父子有点相似,最初都是贫苦出身,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后来渐渐明白生活的道理,变得不择手段发达起来。但他却又与他们父子有所不同,沈恨溪以武功能力为根基,以一身技艺为安身之道。他这些年来没被同僚淹没,自然有过人之处。他心思缜密,早发觉唐蔷薇这人很是不对,最初尖叫的是她,最后存活的依旧是她,这显然大违常理。他把全身劲力凝聚于手,自顾留神唐蔷薇,对那死尸倒不在意了。
不出沈恨溪所料,他一回头,就见唐蔷薇红袖一动。她果然出手了。沈恨溪心下得意,冷笑一声,长袖卷处风雷动,任他唐门无影针如何神妙,都破不了这“乾坤封云”的一卷之功。
只是他笑得似乎太早了一点,袖子鼓荡处却空无一物。唐蔷薇只是嫣然一笑,从从容容理了一下鬓发。
沈恨溪心一沉,这一沉就是到底,沉入深渊再也回不来了。在这一呼一吸间,头顶上原本僵硬无力的掌风忽然凌厉起来,便似天地间一个霹雳。沈恨溪虽慌,仍然不乱,外人道他多年孤苦,不娶妻生子,只是怪癖。其实他一小半是为的娈童之好,一大半倒是因为他一直修炼一种护体神功,须得不近女色才行,因此虽受偷袭,仍不慌乱,但恰在此时,他小腹某处似乎突然钻进来一丝冷气,将他的内力绞得粉碎,此时那掌力袭来,轻而易举地拍碎了沈恨溪的头颅。
沈恨溪最后的想法是,她怎么知道我的罩门的?正是唐蔷薇突下杀手,坏了他的罩门。其实沈恨溪武功一直深藏不露,远胜宋惊天,因此他听到消息后才放心赶来,只是没想到仍旧棋差一着。
那僵尸一样的宋惊天空中一个转折,飘然落地,哪还有一点死气沉沉的样子,他伸手在脸上一抹,掌上已多了一层****,他对唐蔷薇咧嘴一笑道:“这法子虽是笨拙,倒也管用。想不到沈老爷子聪明一世,却被这笨法子骗过了。”直到唐蔷薇咯咯笑起,汪收尘才回过神来,讶然道:“原来你们故意假死,引这沈恨溪入瓮,他原是想察明凶手,却不想这圈套正是冲着他来的!”宋惊天功德圆满,心中得意,斜睨了汪收尘一眼,道:“算你聪明,这沈恨溪是爹爹的死党,不杀他终留祸患。我假死之计,就是让你们传信给他,但又混淆是非,以他多疑的秉性,自然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枉自跑来送了性命。”
唐蔷薇却轻笑道:“这事事关重大,枉送性命的又何止他一个。”“对,薇妹说得极对。”宋惊天狞笑,指手道:“这些人一个也……”忽然间却说不出话来,眸子全是诧异。唐蔷薇笑道:“这些人当然也包括你。为了这出戏演得逼真有趣,我是真的给你服下了‘声声碎’,否则怎能骗过沈恨溪那老狐狸。不过我特意加了一味药,暂缓了它的发作,现在算来大概时间也到了。”
宋惊天脸色蓦变,黄豆大的冷汗顺着削瘦的脸颊流下来,他知唐蔷薇说得不假,此时内脏如有一团烈火,说不出的难受。但这人也真坚毅,竟忍了喉间刀割似的痛,强笑道:“薇妹莫开玩笑,这生死之事戏耍不得,快拿解药来。”唐蔷薇似听了一个极可笑的笑话,噗地笑出声,道:“我给你解药做什么,医好了你,好让你杀了我?莫说这声声碎无药可解,纵是有,我也不会给你。”
唐蔷薇微笑着,用一柄小银刀,把桌上爆开的烛芯剔了,才缓缓道:“我的好二爷,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什么情呀爱的,与我们二人无缘。以你猪狗一样的嘴脸,杀人如麻的性情,我又怎会将你瞧上眼?至于我,更是不用提,你一是图个新鲜,二是想借用我的智谋,这件事若是做不成,你固然要杀我灭口。即使做成了,第一个令你不除不快的,依然是我。过河拆桥的事我见得多了,别人我不敢说,你这点心思却瞒不过我。”
宋惊天脸上全是汗,却勉强堆出笑,挣扎道:“薇妹,你误解我了,我对你一片忠贞,天地可鉴。”说话间已向唐蔷薇靠近几步。唐蔷薇似没察觉,依然对着烛光出神,幽幽道:“这话你不止对我一人说过吧?那些女人呢,誓言犹在,芳魂早逝,哪一个不是惨死在你的手里?”
汪收尘见宋惊天唇角扭出一个狞笑,心知不好,刚要发声提醒,忽想起这唐蔷薇也是这凶手的同谋,所谓蛇鼠一窝,让他们自相残杀起来,自己才好脱身。念及此处,生生将呼喊咽下。宋惊天忽然发狠,猛扑过去,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老子纵是死了,也要你陪葬。”这濒死一击,凝聚了他毕生功力,似惊涛拍岸,声势惊人。掌未到,掌风已卷得唐蔷薇秀发飞舞。唐蔷薇在这般凌厉的攻势下,居然还有心情笑。她笑道:“宋二爷,你这是垂死挣扎嘛。可惜,我不是那扑火的飞蛾,不能如你所愿了。”
说话间,她红裙飘起,犹如一只蝴蝶,说不出的轻盈灵逸。宋惊天这一掌就落了空,只闻一声巨响,竟将整堵墙壁击出一个大洞,一时碎砖飞扬,尘埃弥漫,视线迷离中,只见唐蔷薇又盈盈走来。宋惊天大急,欲要再动手,只是吸了一口气,却牵扯得五脏六腑都痛如刀割,体内气息奔涌,全然不受控制,整个人都似要爆炸开来。唐蔷薇站在他面前却不动手,巧笑倩兮,道:“刚才二爷一心想偷袭,我闪了开去。想到你危急可怜,这一点愿望我本该满足的,这才巴巴地送了身子,如今妹子站在你面前,你却怎么反而不动手了?”宋惊天哪里还能抬手,道:“原来你病怏怏的样子全是装的,原来你的武功……”一句话没说完,哇地吐出一口血。血呈黑色,黑得就像宋惊天此刻的心情。
“原来我的武功并没有被废掉,原来我并不是任你们宰割的羔羊?”唐蔷薇仰着脸,笑出了声。旋即眸子里闪出一抹怨毒的火焰,她幽幽道:“还倒是要多谢你们宋家了,是你们让我明白了怎样做人。当年我嫁来宋家时,何其天真,心里只想锦上添花,从此夫唱妇随。有了朝廷这大靠山,我唐门在江湖上的风光定会耀人眼目。我想大奶奶死得早,留下个孩子孤苦伶仃,那些下人只会把他往坏处引,哪有一个是肯真心管教的?我便留了意,想让他学好,虽对他严厉些,可终究是真心好意。谁曾想,倒惹恼了老爷子。他口口声声说我放肆,不懂三从四德,败坏了宋家的门风,我不过辩了两句,他便动了手。我原想,老爷子疼爱孙子,也是普天下常有的事,情急下责打儿媳也属寻常,不料他下的却是毒手,我这才明白,他分明以此为借口,想置我于死地。什么庇护孙子,倒是样子了。我伤卧在床,****呕血,却连一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没有。宋风云婚前为借助我唐门势力,又是指天发誓,又是跪地哀求,口口声声要和我同生共死。可到了如今这地步,他却连个影儿也不见。我这才明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海枯石烂,统统都是假的。生得美又有什么用,****看着一张一成不变的脸孔,连自己都厌倦了,何况别人?至于立了什么功,更是提也提不得,那是人家心尖尖上的一根刺。我这才明白,自己哪里是什么二奶奶,分明是人家眼里的奴才,用得着时好言好语,用不着了便远远一脚踢开。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居然还管起宋家的闲事。它荣也好,辱也罢,关我鸟事?”
说到这里,唐蔷薇的眸子里泛出一层雾气,想是那椎心刺骨的痛,让这城府深幽的女人也忍不住表露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们想我死,我偏就不死。我要好好活着,看看你们的下场。那****要出嫁,心里欢喜得像涂了蜜,三爷爷却偷偷塞给我一颗‘九碧还魂丹’。这丹药,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它的模样。打小时候起,我就听说过有这么一种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那时,我就想,能让人起死复生,那不是仙丹了?我想偷偷望一眼,爹娘都不肯,就连最疼我的三爷爷也只是任凭我哭闹,只是摇头不允。原来我唐门的先祖,是一位医圣,是救死扶伤的高人,后来家门分裂,医道才渐渐没落,毒道反而兴旺起来。这世间,杀人的人终归要比救人的人活得长久些。那先祖穷一生之力,也才炼出三颗‘九碧还魂丹’。岁月飘零,到了我们这一代,这丹就只有这唯一的一颗了。就连八爷爷独战邵笑世,生死垂于一线,也舍不得用它。可是那日,在我出嫁的日子里,三爷爷却给了我。当时,我还暗自笑他糊涂,现在看来,三爷爷才是高瞻远瞩,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这官宦世家,我初时还以为个个如外表般光鲜洁净,谁料却个个男盗女娼,龌龊肮脏。这时想要回头,已然晚了。正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这话,我原本就晓得,却只当作耳边风,直到感同身受,才明白它是至理名言。”
“我服了‘九碧还魂丹’,这才缓过一条命。可心里明白,若让老爷子知道,我有了这桩宝贝,恢复了功力,就凭我们之间的怨隙,他也要杀了我方能安心。到那时,别说一颗九碧还魂丹,就算十颗、百颗,也救不了我的性命。所以我时刻提心吊胆,假装失去了半条命,苟延残喘。老爷子暗里试了我几次,也没试出底细,日子久了,才渐渐松懈下来,我这才真正逃过一劫。”
说话间,宋惊天扭曲成一团,脸上、手上裸露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似蚯蚓般蠕动。血水也不知是从肚子里吐出来的,还是皮肤里渗出来的,全身赤红一片。
汪收尘壮着胆子道:“好奶奶,他们都不是好人,死有余辜。可我一个外姓子弟,与宋家毫不相干,哪里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不若放我一条生路吧。”
“这话说得也是。”唐蔷薇依然笑着,烛光映红了脸庞。她纤眉一挑,道:“你姓汪的虽是与宋家贴心贴肺,却没在背里说过我一句坏话。这些,我不是瞎子,都看得见。”汪收尘大喜,没想到在这危急时,竟是往昔的一点点节制救了自己的命。谁知唐蔷薇话锋一转,又道:“你虽没说过我的坏话,可却不担保没做过对不起我的坏事。”汪收尘信誓旦旦道:“没有,没有,我举天蒙誓,我汪收尘对二奶奶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恭!”
唐蔷薇轻笑:“这么说,你倒是个真正的好人了?”“那是,那是。”“不见得吧。”唐蔷薇下巴微扬,凝望着他,忽然问,“你既如此干净,我且问你一件事。去年七月初三的那天,宋月桥假意给我倒茶赔罪,你在茶水里又做了什么手脚?”这话一出,汪收尘的脸顿时变了。他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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