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 七
夜雨淅沥,狂乱的风蹂躏着窗外的芭蕉,猛地折回,扑进窗口,拂乱案上的卷宗,同时也拂乱了赖万程的思绪。
赖万程停笔护住摇曳的灯烛,待风稍歇,俯身捡回散了一地的卷宗。然后,他关闭了窗户,扭过身来,发现张弛脸色铁青地站在灯前,浑身湿透,以他前所未见的眼神凝视着他。
赖万程身形微滞,好不容易才吐出声来:“你,回来了,子赟?”
张弛没有应答,仍以陌生的目光紧盯着他。
书房内红泥小炉上煮着的一壶清茶沸腾起来,溢出的茶汁浇着炭火,发出哧哧之声,炉旁腾起一阵氤氲。赖万程取了一个茶碗,提壶注入茶水,道:“子赟先坐下来吧,夜雨凛冽,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张弛并没有落座,接过赖万程双手奉上的香茗,静静地道:“这一杯热茶纵能暖得了我的身子,又如何暖得了我的心?”说罢,他将茶碗重重地掷在地上。赖万程眼神一颤,逃避着张弛愤懑的目光,轻声道:“子赟何出此言?无论如何,你我都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张弛厉声道:“不错,我虽是三哥的书童,但三哥一直把我当作最好的伙伴。可是,桑白羽也是我的朋友。”
赖万程缓缓地坐回椅上,道:“我知道,桑白羽是姚王的眼中钉,听子赟的口吻,好像他是赖某害死的。”张弛嗓音倍显忧伤:“三哥敢说,他的死跟你没有丝毫关系?”赖万程竟是不敢抬头,也不敢回答张弛的问题,只是看着那只破碎的茶碗。
张弛继续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你的深明大义为荣。我甚至暗暗发誓,即使不是你们赖家对我有如海一般深的恩德,我也必将和三哥生死相随。只要三哥愿意,我可以为三哥作出任何牺牲。”他微微一叹,又道,“可惜我看错了你,为了巴结权贵,你……你利用了你所说的好朋友。”
赖万程抬眼瞟了一下张弛,欲言又止。
张弛冷笑一声,道:“真希望我们永远不要长大,那时候,我们天真无邪,心灵纯真得犹如一张白纸;而一旦长大,人就有了这样那样的欲望,在白纸上涂下了这样那样的污迹。我不知道三哥是什么时候变得世故的,可悲的是,当你我再次相逢的时候,还一直以为你仍是从前的三哥,仍像从前那样纯真。不错,你比我所见过的朝廷官员清廉得多,然而再也不是从前的三哥了。”他沉痛地逼视着赖万程的脸,眼眶里隐有泪迹,仿佛失落了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东西,“我悲伤,并不仅仅是失去桑白羽这个朋友,更悲伤的是你那颗湮没的赤子之心。宦海浮沉,你终于慢慢学会权衡利害得失。两个月前,当我提出招安凤山的时候,你顶住压力,力排众议,我还可笑地以为你真的是在为民请命。可惜,我从那时就错了,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招安之策并非姚王所愿,如果我没猜错,我第一次去凤山联系桑白羽的时候,你就暗中与姚王定下了日后的阴谋。”
赖万程连连摇头:“不,不,那时,我是真心想替凤山寇匪谋个出路。”张弛惨笑道:“是吗?很高兴你还能告诉我那时的真实想法。可最终令桑白羽血溅凤山的谋划,难道不是三哥你一手制造的?”赖万程的神情变幻不定,支吾地道:“子赟怎么知道我也参与此事?”张弛道:“我不知道。先父为我起名为弛,希望我一张一弛,谙于文武之道,可与三哥相比,我在本质上仍是一个白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和姚王沆瀣一气,直到桑堡主尸横凤山,我才知道这原本就是一个陷阱。”赖万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什么陷阱?子赟可不要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张弛道:“不堪?你提醒我了,此刻,你在我的眼中,也只有这‘不堪’二字了。”赖万程道:“张子赟,你休要放肆,纵然不论你我二人的关系,眼下你也是本府的捕头,赖某仍是你的上级。”
张弛冷笑一声,刀子也似的目光直射他的双瞳,道:“你难道还能值得我尊重吗?如果非要解除你我的关系,也很简单。”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湿漉漉的印信,道,“这枚明州总捕头的官符是三哥替我争取来的,我现在就还给三哥。”他的神色变得格外肃穆,又道,“现在我请三哥告诉我,桑堡主的死和三哥到底有没有关系?”接着他又补充一句,“无论你给我什么样的答案,我都会相信的。”
赖万程的目光终于迎了上去,却只是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两人的眼神撞击了好一会,张弛长叹一声,黯然道:“其实三哥纵然骗我,我也是愿意接受的。”他转目瞧着尚在沸腾的茶水,道,“这茶壶里烹煮的大概是三哥最爱的‘剡溪曲毫’吧,我猜想每次桑堡主来见三哥的时候,三哥都会同样烹茶相待。”赖万程目光一缩,不敢再与张弛对视,出神地看着那只破碎的茶碗。张弛继续道:“桑堡主一共来了三次,也喝了三次茶。可惜他不知道,那是苦茶。‘剡溪曲毫’香浓味永,却恰好掩盖住了原本就是无色无味的‘三重门’!”
“砰”地一声,赖万程手里的茶碗也掉在地上。他知道,他无法瞒住这个儿时的伙伴了。
张弛静静地道:“昨夜桑堡主断气之前,伸出了三根手指,别人一定都以为他指的是在姚王府内所饮的三杯酒,遂断定酒里被下了慢性毒药,在他和李独锋激战之后发作出来。其实,我当时就明白,他所中的毒药是‘三重门’,只有‘三重门’发作之时,血色非但不变黑,反而更为鲜艳。三哥可知道我那时是什么感觉……”他盯着赖万程头上的白发,沉痛地道,“是崩溃,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三哥你一向是我最崇敬的人呀,可那一刻,一切都碎了,无以修复地碎了!”
淮北涂家以药石和武技兴家,“三重门”正是涂家最奇异的一种药,和涂家的武学绝技“飞天戟”一样,在江湖上声名极盛。“三重门”的毒性也并不霸道,据悉要分三次给人服下才有成效。第一次,这种药会渐渐软化人体内的血管内壁;第二次,它会渐渐改变血液的原有结构;即使第三次服下,“三重门”也不会对身子造成太大的不适,只是服药之人不能做剧烈运动,如果强行拼斗,血管就会爆裂,从而置人于死地。因此,江湖上对涂家的“三重门”畏之如虎。
张弛缓缓地抽出长剑,道:“我知道,三哥暗算桑堡主是出于姚王的授意,但我曾发过誓,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桑堡主,就是三哥你,我也决不允许!”赖万程朝剑刃投去淡定的一瞥,然后继续凝视着张弛的双眼,道:“只要子赟能够安心,你可以以我的血来祭你的朋友。”
张弛一颤,他自幼身受赖家深恩,难道他真的能狠下心来伤害这个他素来敬重的主子?这儿时的伙伴,也是他最早的朋友呀!他的手心在这个寂冷的夏日雨夜里冒出汗来。
“你不能杀你三哥!”随着声音,涂三娘迈入了书房,来到张弛身后,手里擎着一双短戟,那是闻名于江湖的淮北涂家的“飞天戟”。
张弛微微转身,瞧见涂三娘冷若冰霜的容颜,道:“三嫂,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他害了我的朋友。”涂三娘道:“谁说他害了你的朋友?”张弛一愕:“难道我冤枉了三哥?”涂三娘缓缓靠近赖万程,道:“或许你没有冤枉你三哥,但真正把桑白羽送上黄泉路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张弛浑身一震,神思摇荡,不错,真正害了桑白羽的不是别人,恰是他自己。如果他不曾提出招安之策,或许桑白羽能够永远逍遥于东海,在宋廷积弱难返的形势下,姚王纵是权大势重,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涂三娘又道:“当日你们提起招安的时候,我之所以竭力反对,就是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从桑白羽接受招抚的那一日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是的,注定了——初夏时节,桑白羽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张弛呆呆地望着飘摇的灯火,一时无言以对。涂三娘拢了一下松散的秀发,持着双戟拦在丈夫面前,道:“在官场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所能够了解的。如果你真的要动手,先断了我这对短戟。”
张弛僵在案前,是啊,官场上的事,他怎么能够明白,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江湖人,并不曾因为由赖万程推举成了明州捕头而有所改变。涂三娘之父是刑部侍郎,当然知道他的女婿应该怎样在官场上虚与委蛇,明知桑白羽是冤屈的,也不能不顾忌姚王。赖万****的是身不由己吗?
他盯着涂三娘手中的“飞天戟”,即使他身怀绝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避开涂三娘的离手一击。良久,张弛挥动剑芒,削落一块衣襟,毅然转身,淹没在夜雨深处。赖万程怔怔地盯着房外的那片阴黑,凄然一叹,他明白张弛的性情,他儿时的伙伴终于在这个夏日雨夜跟他割袍断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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