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之四 雨冷风寒 四
海河到了阴历十一月就结冰封河，所以秋天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商家抓紧时间进货储运，苦力们抢着扛货挣钱过冬。就在这最后的两三个月里，海河上最繁忙的码头就是袁文会管辖下的六大码头。自从擂胜国术馆以后，袁文会在运河帮里算是扬了名儿、拔了份儿，三老四少们都要敬他三分；而天津划为非军事区后，日货源源不断铺天盖地地涌来，大到机械、军火，小到火柴、袜子，每天等着在袁文会码头上卸货的日本商船沿河排起了长队。不光河面上排队，每天码头外面等着扛活挣钱的人也排得密密麻麻的。开始把头们还在人群中立个凳子，手持一根长棍站在凳子上，点到谁谁进去扛活。后来抢着干活的人太多，把凳子都挤倒了几回，险些把招人的把头踩死，于是袁文会干脆让人沿河边钉了一溜木橛子，然后在橛子头上捆了绳子，让所有想干活的人在里面排队，把头拿着棍子从队伍里把老弱病瘦的挑出来。人多了，自然就有了商机，不少卖吃食的、卖烟卷的摊子便纷纷移过来，到后来连卖衣服的、卖百货的，甚至耍猴卖艺的都凑了过来，从早到晚热闹非凡。
这一天日上三竿，码头外卖小米粥的驼背曹忙碌地收拾着碗筷，心里盘算着再使劲吆喝几声，将剩下的锅底粥卖完。就在他一扭头的工夫，从西边来了几辆骑得飞快的自行车，车上人一水的长裤短褂，深色的鸭舌帽子。这伙人在人流里急急而过却不按车铃，领头的车把一偏从驼背曹的摊子边驶过，抬脚便将粥锅炉子踹倒，顿时炉翻粥洒。驼背曹心疼地一跺脚，抓了个大碗放在地上，两手捧着地上的粥就往碗里盛。驼背曹的婆娘一拍大腿，急追两步指着那骑车人的背影就要开骂。旁边卖煎饼的急忙跑过来，伸手就去捂她的嘴。那婆娘是个精明的，忍着气等这几辆车都过去了，才追问缘由。
卖煎饼的朝自行车的去向狠狠呸了一口，才回身道：“大嫂子，这些人咱惹不起，那是日本人的情报队，骑的是日本车，用的是日本枪，吃的是日本饭，卖的是中国人！你惹了他们，随随便便就把你抓走，你想保都不知道能去哪里保！这帮人天天在街面上横冲直撞惯了，连警察都不敢惹的，你们收拾收拾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他们转回来时再看见你们，非说你的粥烫了他的脚，你十几块大洋都赔不起！”
驼背曹手捧着饭碗欲哭无泪：“踢我的锅他还嫌烫脚，你唆介斯嘛世道啊！就没人能收拾得了他们？”
卖煎饼的叹口气道：“人家能闹能打手里还有枪，你要是能有国术馆少馆主的功夫也行啊，可少馆主再能打最后不也躲出天津城了么……唉，咱不是老百姓么，咱嘛都不会啊，行了行了，快走吧！”
坐地龙此时正坐在码头大门口的太阳地里，跷着二郎腿剔着牙，左手捏着短棍随着嘴里哼的小曲，一下下地敲击右脚鞋底，只见斜刺里一阵人蹿狗躲的，几辆自行车呼啦啦挂着风声直冲过来。
这年头能骑得起自行车的，可都不是一般人。坐地龙忽地一下站起来，顺势将身下的凳子用脚勾到身前，拧眉喊道：“来的是谁啊，干吗的？”几辆车气势汹汹地刹车一捏，支在坐地龙面前，当前一人手摘了帽子，露出剪得短短的一个寸头，哑着嗓子喝道：“去叫你们老大出来！”
坐地龙将这几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待看见几人腰上张扬地挂着手枪盒子时，他的右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手势，笑道：“哎哟，几位来得不巧，老大今天不在，有什么话要留下的么？”
寸头把眼一立，喝道：“爷还没咽气呢！留你妈的什么话！爷是来搜查反日分子的！闪开！”说完推开坐地龙，迈步就往里走。
这时候，早就留意上这边动静的运河帮码头打手们顿时一涌而出，齐齐地挡在大门口，前排满脸横肉的几人将衣服向两侧一分，就露出腰间插着的铁尺与匕首来。坐地龙也不追寸头，只冷笑几声道：“兄弟，走错地方了吧？袁三爷的地界儿你也敢搜啊？”
背后却有人哼一声道：“袁三儿的地方我就搜不得吗？”这声音耳熟得紧，坐地龙惊讶地回头，发现一个人手捏帽子慢悠悠地踱过来，正是前些日子在海河擂上被李有泰一肘打落水中，半个月不知下落的李有德。
李有德面色铁青，缓缓走到坐地龙面前，盯着他冷冷道：“滚一边去。”
坐地龙先是惊讶，继而好奇，最后竟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这么有份儿，这么威风，原来是浑江龙李爷啊，哎李爷您浑江龙的名号在海河两岸都传开了啊，兄弟们都说您那天跳河的姿势那叫一个帅，前挺后撅啊……”坐地龙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李有德声色不动抬手就亮出一只小手枪。坐地龙一愣，退开一步，嘴一撇扯开衣服，露出胸脯道：“哟，带着响儿来的！搂啊！朝你爷爷这儿搂，你不搂你是我睡出来的！”所谓混混，仗的就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其每每与正经人角斗起来，都是这些混混们占便宜，正所谓“弄死我你赔命，弄不死我我吃死你”。因为正经人有家有业的自然惜命，往往也就认了。可李有德也是混出来的，他知道这帮混混们其实也怕死，也不敢去招惹那些打死人不用偿命的人物，坐地龙这一套，又哪里吓得住他。
李有德面色平静，看着坐地龙咋呼高喝，右手却向下一压，扣动扳机。枪声清脆、血光飞溅，方才还好不得意的坐地龙手抱大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算是凶悍的，乍受重伤只喊了声“哎哟”，就咬紧牙关再不出声。旁边的几名混混大惊之下伸手就要拔腰间的家伙，李有德枪口一转，连扣扳机，又是两个打手中弹跌倒。李有德慢悠悠地在一众混混们惊惧的目光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四方整齐的纸块来：“奉日本皇军宪兵队的命令，侦缉反日破坏分子，有敢拦阻的打死白打！”
码头门口的打手混混们这下都傻了，李有德带着身份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他想打谁打死白打！随着李有德慢步前进，挡在码头大门外的混混们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李有德收了枪，摸出烟卷自顾自地点着了，就从这条道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旁边有个混混小声道：“这天津还是中国的地界儿吧，怎么就能打死白打呢？”话音刚落，李有德带来的人攥着手枪把子就把这说话的倒霉蛋打了个头破血流。
李有德站在货箱上吐了一口烟，感慨地四下里看了看，码头还是那个样子，等待装运的货柜却多了很多。李有德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一挥手，跟他来的手下便朝四下里扑去：“都给我停下！李队长要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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