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之四 雨冷风寒 五
袁文会与三姨太的人力车终于缓缓地停在了码头门口，门口几摊血暗红刺眼，门内几撮人剑拔弩张，外面还围着百十号闲人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袁文会不动声色地下了车，右臂微抬让三姨太的玉臂挎进来，左手两指岔开向外一伸，马上有手下递进来一只哈德门香烟，划上了火。袁文会借点烟的空当低声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手下答道：“碴子六个，都带着喷子，好像有日本人的命令。”
袁文会点点头，吸了口烟高声道：“把街坊们都请走吧！这是我兄弟跟我开玩笑呢，没什么好看的。”朝码头里喊道，“有德兄弟啊！你还是老脾气不改，一有机会就拿哥哥找乐子！”袁文会右侧是三姨太玉臂扶挎，左侧是跟班的亦步亦趋，身后是两名保镖低头紧随。这架势不像是来火并平事儿的，倒像是上茶楼下戏院来的。
李有德看着袁文会笑嘻嘻地走来，心中一阵阵冷笑。从擂台上跌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所有，这几年来他流血拼命打出来的，就在他落水的一刹那离他而去了。他看到运河帮上下看着他落水，或惊讶诧异，或冷笑得意，或冷眼旁观，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扔下一根绳子。他仰躺在水中，忍着胸口的疼痛，看着漫天的星斗，但他并不恨这些人。李有德心里清楚得很，如赵欣伯所说，这个江湖就是人与人互相利用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义气，信任别人的早晚死于人手，义气别人的剩下孤寡受罪。就在沉浮间，李有德突然明白，眼下的他虽然两手空空，但那是为了抓取更多的东西，只有扔掉了馒头才能抓得住大洋，也只有舍得下大洋才能抓得住金条！李有德并不想要这个破烂码头，他对脚行这一点生意根本就看不上眼，但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李有德以爷的身份回来了，从今后天津卫又多了一号李爷！
三姨太人还没到，媚眼却已远远地飞过来：“兄弟，好些日子没见了，你这俊俏劲儿可一点儿没减啊，跟我打牌的好几个姐妹，可都拐弯抹角地打听着你呢！”旗袍紧裹下三姨太风韵十足，远看上去身材容貌与聂宝钗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在眉目神情间，多了几分风流妖冶。
袁文会也笑道：“是呀，你怎么一走就是好些天呢？他们问起你来，我还说你是生气了出去找地方散心去了呢。”说着，亲自递过来一根哈德门。
李有德不动声色，看也不看袁文会递过来的烟，只伸手入怀摸出个银质烟盒，抻烟、点火。袁文会看得清楚，李有德用的那是地地道道的日本烟盒、日本火柴。袁文会心里打了个突，他虽然与日本人走得近，有时也能得一盒日本烟抽，但也绝对到不了天天抽日本烟的地步，李有德这小子，他跟日本人的关系究竟近到什么地步？
袁文会收起递出去的烟，笑道：“有德兄弟现在上的哪炉香，护的是谁家旗啊？”这两句是运河帮的黑话切口，袁文会问这话，一是表明自己还把李有德当成帮中兄弟，二是探探李有德的口风。
李有德淡淡一笑，答道：“我现在是日本人的情报安全官，便衣行动队的队长。我这次来就是要清查反日分子，维护日本货物安全。”这答复比袁文会预想的要糟糕得多，一来是他热乎乎地喊了半天兄弟，李有德一开口却是“我”；二来李有德打的是官腔，明显是要公事公办。
袁文会朗声大笑：“原来都是一家人啊！你看看我这泊的船、卸的货，不都是日本人的么？咱们是自己人、自己人啊。”
李有德不耐烦地随手一指道：“那边的货柜有撒尿的痕迹，明显是反日分子在发泄不满，并借此破坏日本货物。我要搜人带回去审问。”
这句话一说出来，袁文会脸上就变了颜色。李有德现在做的是日本人的官，而他只不过是给日本人帮衬干活的，虽然手下人多，却不顶用，李有德随时可以用货物安全的理由封他的码头。但他现在这个说法，分明是来讹诈的，货场里扛活的苦力为了多挣几个钱，大小便就地解决是很正常的事。从小到大以讹诈为生的袁文会，第一次被别人讹得张口结舌。他看着眼前面露得意之色的李有德，强忍心中恶怒，转头就甩了看场打手头目一巴掌，骂道：“你他妈干的好差事！”
这边厢李有德的手下踢开蹲在地上的苦力们，作出要查封的模样吆五喝六地走向码头大门。运河帮的打手们自然不干，不等袁文会招呼就拥上来堵成一堵人墙。两边一对上，李有德这边纷纷掏枪上膛，袁文会那边就亮匕首拾铁钩，两拨人在货场中间对峙着。
就在这李有德步步紧逼，袁文会找不到台阶下的时候，懒懒坐在一旁躺椅上的三姨太忽然开了口：“哎哟，我道什么事让有德兄弟这么看重呢，不就是一摊水印子么。那不是尿，那是我昨晚乏了，在这泡脚用的洗脚水，我贪懒没倒进河里，随手就给泼了。看看，惹得有德兄弟生这么大的气。哪，有德兄弟你要带，就把你嫂子这两只脚给绑回去审吧。”她两腿一伸跷在货箱上，旗袍滑开，露出丝袜裹着的白生生的两条腿来。
这一下形势逆转，轮到李有德瞠目结舌了。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一个两眼能勾魂的少妇回去，这女人要是当街撒泼打滚地一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可他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收兵回家，但是要豁出去地打砸一番，岂不是让别人笑话他李有德为一盆洗脚水砸了运河帮的码头？
就在这尴尬时刻，袁文会一拍三姨太的大腿，笑道：“你瞎搀和什么啊，你没听出有德兄弟是为咱们好么？他这是在为咱们护场子啊！”他朝李有德双拳一抱，“好兄弟，你这番好意哥哥心领了。既然你回来了，哥哥本来该把替你代管的这码头还给你，但是眼下兄弟你登在高枝上，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哥哥不能让一个码头绊住你的前程。这样吧，这码头的闲杂事还由哥哥替你操持着，但只要哥哥在这码头上一天说了算话，你就在这码头上算三成干股，大小事情都不用你操心，而且是旱涝保收，按规矩每月初四我让人把钱给你送到家里去！以后兄弟你若有用得着哥哥我的地方，派人传个话过来，哥哥保你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三成干股！这意思是码头上每赚十块钱，就有三块钱是他李有德的！李有德按住心头的喜悦，微皱眉头道：“我这手下养着十几个兄弟……”
袁文会大手一挥道：“没说的，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从今儿起每人每月来我这领三块大洋，逢年过节另有一份！”三块大洋可不算少，仙桃牌的白面能买两大袋，听周信芳的包厢票才小洋八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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