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之四 雨冷风寒 六
李有德这时才笑了笑,召回了自己的手下,再一次打开日本银烟盒,拿出一根香烟递过来道:“大哥,来尝尝我这根,刚下船的烟!”这一声大哥意义非同寻常,如同是协议上签的字画的押。此时此刻两人开始念及“兄弟情谊”了,手下们也都收了家伙,相互敬烟、寒暄,亲切热闹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袁文会与李有德坐下来闲聊了几句,装作无意地道:“兄弟,方才听人说你来的时候,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进来的?这日本人怎么说?”
李有德笑笑,从怀里摸出方才在码头门口他举在手里的那张纸,摊开了往桌上一放道:“这哪是什么日本人的命令,这是天声大戏院的戏票啊!哥哥你手下人眼花了吧,这都能看错?”袁文会一愣,随即面色通红,右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李有德看在眼中却只作不觉,从怀里摸出一支日本自来水笔,抓过戏票在背面大笔一挥签了个名,随便喊了一个袁文会的手下道:“拿这个去天声大戏院,找老板支十块大洋,给方才中枪的几个兄弟养伤!”那手下得了票欢喜地应道:“多谢李爷。”转身而去。
袁文会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有德,心下暗自惴惴:这小子凭一张戏票就能蒙走我三成干股!他就敢拿张废纸一样的戏票带几个人进来讹我,说掏枪就掏枪,说变脸就变脸,心狠手快,我干吃亏翻不过盘子来!这还是那个当年火并时冲在前头喊打喊杀,喝醉酒自己要当李逵让我当宋江的李有德么?还是那个让聂家丫头迷得天天唉声叹气找我求招的李有德么?这小子现在如果有了机会,他能把我油炸了下酒都细嚼慢咽不变脸色的。罢了,天津卫又出人物了!
时世如昼夜,斯人如虫蝇。世道要是如同白日般温暖明亮,那世人多半如牛羊般温顺;若世道如同入夜般阴暗寒冷,那世人就多半如蛇虫般苟且自私。
富丽堂皇的檐柱,明亮干净一人高的大玻璃,镶银边雕花纹的桌子,穿洋装系领结的男招待。李有德一踏进小白楼里的西餐厅就愣在了门口,被这种完全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奢华与气派震住了。这灯火,这壁画,这餐具!与这里相比日租界俱乐部的西餐厅简直就是个破茅屋。李有德张望着,惊叹着,迟疑着不敢迈步向里走,旁边招待的礼貌鞠躬吓了他一跳。三姨太娇笑着大方地挽起李有德的手臂,拉着他走向预定的餐桌。
牛排香嫩,沙拉鲜甜,玻璃杯中的酒汁回味甘醇还带着一丝酸感。李有德学着三姨太,掖好餐巾手持刀叉,两臂僵硬地与盘中牛排搏斗。在餐刀与碟子摩擦的吱吱声中,李有德终于切下一块不成形状的肉块,用叉子托了小心翼翼地递进嘴里,然后侧过头擦掉脑门上的汗珠。
这一幕看得三姨太掩嘴而笑,她伸出两只玉手捏起刀叉,轻巧地斜切下一小块肉,伸直手臂径直递到李有德的嘴边。李有德一愣,忙伸出叉子要接下来,可三姨太小手轻轻一晃挡开他的餐叉,就是要喂进他的嘴里。李有德面色微红,挺着胸却向后扬了脖子躲开。可三姨太依旧直直伸着胳膊,捏着银叉如剑一般指向李有德。就这般僵持了几秒钟,三姨太手臂发酸,李有德眼光直向周边桌上高鼻梁黄头发的外国人瞥,却还是不敢张口。三姨太秀眉微皱,索性放下了右手的餐刀,撑住自己的左手肘,誓要把这块牛肉喂进李有德嘴里不可。
大庭广众下李有德再难僵持,无奈红着脸飞快地一张口,将那一小块肉咬下来吞下。三姨太首战小胜,得意一笑,继而两手抱胸撑在桌前,微侧着头朝李有德张开小口。李有德不明所以,三姨太伸出兰花指朝他的叉子与牛排点了点,又回手指着自己的樱唇。李有德满脸通红,连忙摇头。三姨太索性就手托香腮张着小口撑在那里等着,一副“你不从我便一直等”的样子。
屋内暖如初春,桌边烛光摇曳,三姨太的洋装本就是低领,手臂一撑,胸口一片白嫩上挤出了一道浅沟。肌肤如脂,口唇如樱,李有德看在眼中,心不自觉地狂跳。他偷眼扫了扫四周,低头用叉子从牛排上扯了一大块肉,大着胆子颤巍巍地朝三姨太的小嘴递过去。
三姨太得意地嚼着,她看着李有德满脸通红的尴尬样子,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道:“嗯,好香,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哎,有德,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李有德苦笑一声道:“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还是别说了,免得扫了您的兴致。”偏巧三姨太是个好奇的,一再撒了娇地追问,李有德无奈地叹了口气娓娓道,“我吃过最好吃的,是一次大锅捞。”
三姨太愣了片刻,追问道:“什么叫大锅捞?是海鲜么?还是涮锅?”
李有德望向窗外,缓缓道:“都不是,那是苦哈哈们吃的东西。我输了擂台,无处可去,身无分文只能在地道外讨生活。那大锅捞是有人把饭店里收来的剩菜、折箩都倒在一起,连汤带汁地放在炉子上煮了拿到贫民窟里,花一分钱就能去锅里捞上一筷子。至于你捞出来的是肉片、剩菜还是骨头就看个人的造化了。我算是命好的,一筷子下去,居然捞上来一个被人咬了一半的四喜丸子……”李有德话未说完,三姨太已经手捂樱唇,眉头紧皱。李有德扫了她一眼,叹口气道:“当时我就想起哈七爷曾对我说过的话:‘做爷的,这辈子要是连一口好吃食都混不下来,那还叫爷么?’哼哼,什么江湖道义、什么忠义千秋,那都是吃饱了的人给饿肚子的人讲的故事,都是这些饱食者骗饭吃的幌子而已!就好比武人天天供着的关二爷,既然过五关斩六将前在曹操那里挂印封金了,那后来怎么还老是打着汉寿亭侯的旗?就像运河帮的这些当家人,收了袁文会的孝敬后,哪个还念我为运河帮一身血一身汗地打过天下呢!”
李有德长出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恨恨道:“我投靠日本人,就是为了不再过那被人利用、受人蒙骗的日子。我要回来重新当爷!”他扫了三姨太一眼,“我知道有人还不服我,那好办,我就让他服!这些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服,要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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