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煞、双花落 3
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棉鞋,灰色棉布袍,磨得发亮的黑色棉手套,灰色棉帽,此刻一个灰蒙蒙的人正缩手缩脚的站在接待室里。但往脸上仔细看去,也算得上眉目清秀,眼神清澈。
忽的一声,门被人应声生推开,灰衣男子听到响声,明显吓了一跳,穿着破旧大棉鞋的双脚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一只手下意识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当皇甫毅看清屋中之人局促不安的样子时,也明显愣了一下,这个男子分明就是那天在他搜查陈卿家时,在门口一闪而过逃走的那个人。
男子此刻也正畏畏缩缩的看向皇甫毅,虽然他的表情有些许畏惧,但脸上却并未显出太大的惊诧。
“是你来的报案?说知道杀害黄莹莹的凶手是谁?”小明迫不及待的问。
“是的。”
“坐下来说吧。”皇甫毅指了指男子身后的椅子,温和的说。
男子微微鞠了个躬,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身子笔直的向前倾着,双腿并拢,双手搭在膝头,仿佛一把紧绷的弓。
“先介绍一下自己吧,姓名?年龄?职业?”皇甫毅一边示意小明做记录,一边问道。
男子叫章洋,宁城本地人,24岁,是黄莹莹的表哥。据他讲述,黄莹莹小时的家境原也算殷实富裕,只可惜遇上个兵荒马乱的世道。黄莹莹刚到豆蔻那年,黄家就在一场战乱中家破人亡,她虽命大,但也自此成了孤女。以后的日子,她只能一路要着饭,投奔住在宁城的姨母,也就是章洋的母亲。
章家姨母起初并不想收留这个吃闲饭的瘦弱女孩,只不过仔细端详下,发现她模样可人,又认得几个字,话虽不多,但也算柔顺老实。这样才打定主意,一边把家中里里外外的杂活一股脑的交给黄莹莹做,一边盘算着再过上个两三年,就直接让她给章洋做媳妇,这样不光省了彩礼钱,也算没白供她吃这几年的高粱米饭。
然不成想,黄莹莹表面乖顺,内心却十分刚强。她忍不住姨母平日里动不动的刻薄打骂,受不了寒冬腊月里双手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浣衣洗菜,更不想一辈子就窝在那低矮的三间破瓦房里生儿育女,虽然表哥对她很好很好。
一次偶然的机会,黄莹莹认识了城中一个叫玲姐的女人,没人知道这玲姐的来历,只知道她现在有钱也有势,经常便邀巨贾富商,在家中通宵达旦的举办各种宴会,身边从来不缺各种献殷勤的男人。城中有钱人家的太太们基本都在家中跳着脚的骂过玲姐,骂她恬不知耻,不守妇道、伤风败俗,勾引自家丈夫。可不管再怎么骂,玲姐还是自顾自过得有滋有味,八面玲珑。这样一来,反倒让那些红了眼的阔太太们更恨上她几分。
玲姐第一次见到黄莹莹就很喜欢她,或者说可怜她,毫不犹豫的认她做了干女儿,给她置办了新衣、新鞋、新首饰,带着她一起参加酒局,教她如何应酬逢迎,如何左右逢源。
没过多久,章母就知道了黄莹莹与玲姐结识的事,她不敢去找玲姐的麻烦,就把所有的怒火都撒向了黄莹莹,不住口的骂她是个不知羞耻的贱货,败坏了章家的门风,糟蹋了她家的高粱米,藤条都打断了两根。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黄莹莹在自己住了一年多,四处漏风的小屋里的火炕上留下了五枚银元后,悄悄的离开了这个在她看来根本算不上家的地方。
“你觉得谁是杀死黄莹莹的凶手?”皇甫毅语气平缓。
“是陈卿!是他,一定是他!”章洋突然变得异常激动。
“为什么说是他?”皇甫毅依旧慢条斯理。
“他是个混蛋,他骗莹莹说他会成为什么大画家,然后娶她,其实根本就是骗她的钱,而且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娶莹莹。现在莹莹死了,就是他害得!”
“你先不要激动!你有什具体证据吗?”小明忍不住开口。
“证据?哦,就是前些天,莹莹哭着来找我,我看她脸上有个红巴掌印,我问她是谁打的?是不是陈卿那小子?她只是哭,却怎么也不肯说,然后给了我几个银元,让我转交给我妈,说她的钱都给陈卿拿去画画用了,所以给的不多,让我别见怪,然后就眼睛红红的走了。你们说不是陈卿那个混蛋,还能是谁!他就是个骗财骗色的……的人渣。”章洋满脸通红,气愤异常。
“她去找你那天,是几号?”皇甫毅追问。
“是……,是上星期二。”章洋思索道。
“你确定?”
“是,能确定!”
“你和黄莹莹平时联系多吗?”白靖阳开口问道。
“她有时会来我上班的报社找我,和我说说话,偶尔给我母亲买些东西或拿些钱。”章洋每次提到黄莹莹,脸都会变得柔和起来。
“据你刚才所说,你的母亲对她一直不是很好,那她离开你们之后,还和你们有往来?”
“是的,莹莹是个好姑娘,她说不管怎么样,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是我母亲收留了她,她很感激。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买些吃的用的,给我们送来。你们不要怀疑我母亲,她是脾气不好,可她年纪大了,近些年又得了风湿,腿脚也不灵便,她不会伤害莹莹的,而且母亲知道莹莹不在了,偷偷地哭过,说对不起莹莹的妈妈。”章洋急急地解释道。
“除了陈卿之外,你还能想到其他什么可疑的人或者什么奇怪的事吗?”皇甫毅追问到。
“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求你们一定不要放过陈卿,还莹莹一个公道,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好的,你放心吧。”
“还有……,就是我想再看她一眼。”说着,章洋的眼圈瞬间红了。
“可以,小明你带他去刘法医那。”皇甫毅低声道。
天水碧的锦缎长裙上秀着簇簇稍带红晕的白色杏花,宽袖窄腰的淡青色立领小袄妥帖随身,高挑却又略显纤瘦的身形仪静体闲。一条长长的乌黑发亮的粗辫子垂在胸前,辫梢扎着一串由几十颗黄豆粒大小的珍珠串制而成的珠花,巴掌大的圆脸上一双大大的美目如一泓清泉,干净纯良。一个容色晶莹如玉的少女,此刻正如春日里含苞待放的明媚花朵,依在窗棂边,全神贯注的眉目含笑着注视着红木桌案前一个二十左右岁的青年。青年眉目疏朗、神明爽俊,此刻正悬腕提着一支大号毛笔,笔走龙蛇的写着大字。
少女痴痴的看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眼中只容得下面前这个青年。一阵微风拂过,少女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嘴角微微上扬,窗外早春里刚刚绽放的桃花香气,渐渐地、淡淡的充盈满整个房间。
少女闺名蒋蕾,与皇甫毅可以算是青梅与竹马、两小无猜。蒋家书香门第,祖辈前朝最高官至翰林,与皇甫家是世交。两家的长辈也都比较开明,因而虽然他们现在已长大成年,但也并未过多限制他们的来往。
蒋蕾轻轻凑到皇甫毅身旁,俯身仔细端详起他刚写好的大字。晨光细细的打在少女白皙稚嫩的脸上,整个人仿若都渡上了一层薄薄的蜜色光韵,一时间华彩卓然,明媚不可方物。皇甫毅须臾抬头间,看到此时的蒋蕾,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特有的淡淡幽香,不由得一时间失了神。
“哥哥、哥哥,我帮你研墨吧。”五岁多的胖囡囡,红苹果一样的脸颊上沾满了点心渣子,白嫩肥实的小手上蹭的都是枣泥、红豆馅。还未等站在桌旁的少年反应过来,囡囡已攀上了椅子,两只小胖爪子先是按在了红木书桌上平铺的‘净皮单宣’上。少年顿时感觉头上仿佛挨了一闷棍,看着自己辛苦了一个时辰,写就的大字,顷刻间就变成了大花脸。可还未等他缓过神儿来,小丫头已伸出了一只白胖如藕的肥胳膊,奋力去够桌案上摆着的徐公砚,另一只胖手好巧不巧的正抓住了旁边放着的哥窑青釉葵瓣洗,少年刚想上前阻拦,笔洗已被胖丫头一把拽翻,顿时书桌上水漫金山。
哇的一声,胖丫头嚎啕大哭,一群奶妈、老妈子闻声,忙不迭的冲了进来,又哄又抱,还有的急忙查看大胖丫有没有什么磕着碰着。
而此刻已然呆若木鸡的少年心中抑郁道,“难道该哭的那个不应该是我吗?我明天一早还要向先生交功课呢!”
“我昨个儿听伯母说,伯父要你接手家里的生意。伯母还问我……”蒋蕾轻声软语,十年前那个贪吃又爱哭的胖囡囡早已出落成了清丽少女。
皇甫毅收了收思绪,“我才不会接管什么生意,青年人学文习武,理应报效国家。我可不要依附家里而活,我已经打算好了,要自己出去闯一闯!”
“出去?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蒋蕾瞬间抓紧了自己的帕子。
“你看你,我还没走呢,你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一切还未定,不过总归是要出去看看的!”皇甫毅此刻踌躇满志。
蒋蕾刚刚的一脸明媚,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中,一对柳叶弯眉也慢慢的蹙在了一起。
皇甫毅也看出了蒋蕾神情的变化,少女的心事,他也能懂得大半,只不过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出了皇甫家的深宅大院……,那新奇的、未知的、动荡的世界……,“好了,别愁眉苦脸的。和我一起去母亲那里,这个时辰,红枣山药羹应该熬好了。”
“两个孩子还在书房呢?”一个身着梅子色锦缎袄裙的美妇,此刻正坐在炕上,检查前一日裁缝师傅送来的春衣。
“可不是嘛!我过去远远看了两眼,一个研墨、一个写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太般配了。”一个满脸富态的婆子回道。
“都多大了,也不知道避嫌。”美妇虽嘴上说的有些严厉,但是眼中满是笑意。
皇甫李氏系出名门,待字闺中时就以声名远播,原因很简单,只一条,天姿绝色、丽质天成。后嫁入皇甫家,丈夫待之亦如珠如宝,两年后生下一男孩,便是皇甫毅。李氏年今年年近四十,可因保养得宜,所以无论从容貌还是气质上看去,至多不过三十。
“哎呀,避什么嫌啊,反正夫人您不是也一早便中意蒋家小姐的嘛。娶过门儿,做您的儿媳妇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婆子嗓门洪亮。
李氏温婉的笑笑,“大少爷还没定性呢,不过早点娶妻也好,先成了家才能立业。”
“就是、就是。”老妈子凑着趣。
“母亲,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帘栊一挑,皇甫毅和红着脸的蒋蕾走进门来。
车站里,皇甫毅看着眼前哭成泪人一样的姑娘,心中既难受又有些愧疚。
“好了,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皇甫毅从衣兜里掏出手帕,轻轻地将女孩脸上的泪痕擦去。这条手帕是蒋蕾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亲手绣上一支并蒂莲后送给他的。
此刻平日里温婉大方的蒋家姑娘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一只手紧紧拽着皇甫毅的衣袖,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就这么抽抽搭搭的站着。车站里人来人往,走过路过的人们都要好奇的望上几眼,可她全然不在意。
“要不,你带我一起走把,好不好?”又过了一会,蒋蕾小声的说道。
“你家里怎么可能同意让我带你走呢?不要任性,好好在家呆着。”皇甫毅耐着性子,轻声细语的哄到。
“你是不是要就厌烦我了……,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话没说完,蒋蕾的泪珠噼里啪啦掉的更是厉害。
“傻丫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去宁城看看,那里有几个我上学时意气相投的学长。等我安顿好了,我一有时间就回来看你,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我怎么会厌烦你。”
“谁是你妹妹?我才不要做你妹妹。不要……”蒋蕾一下扑到了皇甫毅的怀里。
少女柔软的身体让皇甫毅一时间慌了手脚,以他刚刚二十岁的人生经验来说,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正当他不知所措时,蒋蕾突然双手搂住了皇甫毅的脖子,踮起脚尖,扬起满是泪痕又因哭泣而变红的脸庞,就那么直直的吻上了他的嘴唇。世界瞬间一片寂静,皇甫毅脑中变成一片空白。
然而最终,皇甫毅还是在蒋蕾泪眼婆娑的注视中,在父亲的暴怒与母亲的担忧中,提着行李箱,登上了前往宁城的火车。这一别就是一年多,期间皇甫毅也回过省城两次,悄悄地看望蒋蕾,而每一次离开都要惹得她泪水连连。
“皇甫队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对不起,我迟到了。”一个成熟妩媚的声音打断了皇甫毅飘出很远的思绪。
“你是……金玲玲?”皇甫毅忙起身。
“是,呵呵,好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可以的话,你就叫我玲姐吧,反正我也比你大上不少。”女子很是落落大方的坐到了皇甫毅的对面。
玲姐三十出头,虽然眼角已有了少许细纹,但依旧明艳逼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仿若饱满的水蜜桃的味道,任谁都不由多看两眼。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今天把你约出来,是因为黄莹莹被害一案,据说你是她的干妈,所以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皇甫毅语调平缓。
“是的,因为这孩子身世可怜得很,我怜惜她,所以我收了她做干女儿。可是这孩子主意大,老话不是说儿大不由娘嘛,更何况我还只是个干娘,所以近半年来,我们的来往不多。”
“那就据你所知道的,她和哪些人会有过节?”皇甫毅不急不缓。
“一年多前,她喜欢上一个画画的,我见过那人一次,姓陈。我看一眼就知道,那个姓陈的就是个又穷又没胆的小白脸,他无非是看上了莹莹能出去赚钱,可以供养他游手好闲而已。其实我早就私下里劝过莹莹好多次了,可这个傻孩子就是死心眼,还动了真情,死说活说就是不听,也就因为这件事弄得我们都疏远了。”玲姐伸手从坤包里,掏出一只精巧别致的铁质烟盒,啪的一声,点上一颗烟,缓缓地抽了起来。
“除了那个画画,还有其他可疑的什么人吗?”皇甫毅端起面前得绿茶,轻押了一口。
“再也就是那个徐东徐老板,他一直追莹莹,也有一年了把,功夫应该花了不少,但好像也没什么结果,别的不说,莹莹这个孩子敷衍应付起男人来,还是很有一套的,毕竟名师出高徒嘛。”玲姐亮晶晶的眼眸慢慢的转过皇甫毅清隽的面庞。
“她的经济情况怎么样?”皇甫毅别开眼,问道。
“她能有什么钱,虽然赚钱不难,但是都填了那个姓陈的无底洞。而且她还定期给她姨母家送钱,她以前的姨母对她很不好,其实莹莹也是个好姑娘……对了,徐家的大太太那可不是个善类。”
“那好吧,谢谢你了。”皇甫毅没什么表情的说道。
“客气,我还没谢你呢。”金玲玲咯咯的笑着,纤长的手指将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谢我?”皇甫毅有些费解。
“谢你没把我带进警局问话,而是约到这里喝茶。”金玲玲满面春风。
“不用客气,我只是按例问话而已。”
“那后会有期了。真没想到,我们宁城警局里还有这么英俊的青年。对了,刚才坐在那边角落里的一个姑娘一直往我们这里看,是不是你的爱慕者特意过来监督的你啊,哈哈,那我先告辞了。”
“什么?!”皇甫毅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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