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看见卓鸣风的时候舒文有点儿懵。
艾丽丝·门罗是怎么写的——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很快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
火车到站以后,舒文又坐了快两个小时的车才到家,夜幕已经降下来了。
舒文在小商店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罐八宝粥,慢悠悠地踱步往家的方向走。在火车上待了快一天,身上全是车厢里的味道,扎着的丸子头也有些松散。睡得不多,整个人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觉得呼吸都变得更慢了。
北方的空气干爽又凌冽,到处是萧瑟的味道。路边的树光秃秃的,只剩下枝丫。
进了院子的门,舒文呼出一口雾气。
离开快一年了,终于回来了。
雾气散去以后,门前的人影真真切切地映入眼帘。
小男生穿得一如既往的好看,褐色的皮衣,灰色围巾,宽大的黑色长裤和黑色的短皮靴。
手长脚长的一个人,窝着身子坐在门前的小阶梯上,逗着邻居家的老黄狗。
他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握着手机垂向地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狗。狗也趴着,耷拉着眼睛,耳朵时不时动一动,尾巴一甩一甩的。
画面和谐得惊人。
舒文的眼眶有些湿润,怀疑眼前这个人把南方湿润的雾气也带了过来。
卓鸣风听见动静,直起身子,毛茸茸的头发衬得他的眼睛亮闪闪的,“你回来啦!”笑起来像四月天的春光。
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在家吃外卖吗。
你怎么过来的。
吸了吸鼻子,一句也没问,带着轻微的鼻音“嗯”了一声。
幸好他话多,“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看阿姨的。”他站起来,走过来迎她。
舒文不看他,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头掏钥匙。他亦步亦趋,跟在她旁边继续碎碎念。
“我爸和荣叔先过去温哥华啦,我不想过去读预科,我妈也支持我留在国内。”
找到钥匙了,开门,老黄狗先摇着尾巴进去了。
“你看到我朋友圈了吗?哈哈我故意发出来迷惑你的!是不是上当了?”
屋子很久没住人了,冷冷清清的,一阵灰尘的味道。舒文没开灯,想着没交电费应该没电,又在包里找那个小灯。
“我今天早上就到了,知道你明天要去看阿姨,今天肯定会到的!你吃饭了吗?还没吧?我就知道你不能做饭!没事!我给你做!”
舒文其实能做菜,手艺也还可以,但是很少做给自己吃。她有个毛病,自己做得荤菜自己吃不下,一吃就吐,因为忘不了生肉还带着血的样子。
“我们班有烹饪课你知道吗?我们班同学个个都说要立志做中华小厨神,日后称霸ChinaTown——”
舒文把书包放在了地上,没换鞋子就往里走,卓鸣风也跟上去,天快黑了,他顺手摸去门边开灯。
屋子里立刻就亮了。
舒文愣住了,转身,撞到紧跟上来的男生怀里,他身上的温暖清新的男香扑面而来。
“哎呀——”小男生扶住她的肩膀,后退小半步,拉开一个礼貌又亲近的距离,“小心点嘛,我早上来的时候看见门口催电费的纸条啦,就先去交了电费。水费我也交啦,是不是很聪明?诶,你干嘛——”他弯腰从下往上看她,“你哭啦?诶别啊别啊——”
舒文头压得很低,眼泪无声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睫毛被打湿了,鼻头变得通红。
卓鸣风一下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好像一颗心被人攒紧了,又酸又胀。
他挠了挠头,往前半步,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圈住舒文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一只手轻轻扣着她的后脑勺,连连拍着,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没事啊,想阿姨了吧,明天陪你去看她啊——”
男孩子身上的味道令人特别安心,盖住了舒文身上火车车厢的味道。想到自己在车厢里坐了快一天,身上都是奇奇怪怪的味道,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更加难堪,眼泪掉得更加凶猛。
老黄狗原本一直在两人脚边打转,这时候突然摇着尾巴朝门外颠过去。
“舒文回来啦?哎哟这是怎么了——”邻居家的张奶奶过来了。
他怕舒文难为情,把她搂得更紧,宽大却仍消瘦的臂膀把她护住,只回过头,“张奶奶,您就别过来了,她想阿姨了,正哭着难受呢。您要是进来她就更不好意思了,等我们这儿收拾好了再过去看您,好吗?”
“诶——好——”张奶奶应着,“你的行李还在我这儿呢,别忘了啊——”
“行,我待会儿就去取。麻烦您了啊。”
和张奶奶说话的卓鸣风切换了更加标准的普通话模式,恍惚之中,舒文发现男孩子的普通话原来已经说得这么好了。
“不麻烦不麻烦!”张奶奶回去了。
卓鸣风由她在怀里哭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后脑勺,“别难受了,我去给你做饭啊。”没有刻意看她,怕她不自在。
他先开了屋子里的暖气,再去张奶奶家取了自己的行李和下午去买的菜,转身就进了厨房。
舒文安静了一会儿,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出来,屋子里已经有了饭菜香。
她去厨房,卓鸣风围着郑秀合的围裙,手里拿着铲子在锅里翻炒。他听见声响回头望了一眼,“炒好青菜就可以吃饭了哦。”
一碟西兰花炒牛肉,一盘紫菜蛋花汤,一碟蒜蓉清炒小白菜,居然真的都做得有模有样的。
舒文发现卓鸣风炒的小白菜……格外地好吃。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炒的小白菜都只有中间最嫩的菜心部分,茎多的部分都被摘掉了。
卓鸣风见她盯着那碟小白菜,得意洋洋地,有些邀功似的开口,“我炒的小白菜是不是特别好吃?以前在家陈姨做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不爱吃菜梗,所以我都摘掉了。好吃吗?”
陈姨是卓宏山请的煮饭阿姨。
“……”舒文点点头,“好吃。”虽然有些浪费。
男孩子吃饭很快,三两下就搞定了,坐在饭桌前跟她聊天。
其实也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丝毫不怕冷场。
“我下午去买菜的时候被嫌弃了。我发现这里的人买菜都是一车拖着走的,我站在那里你知道多尴尬吗?特别是买蒜头的时候,老板摆摆手就说送我了,说卖给我还得送我个塑料袋,太亏了……”
原本冷冷清清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热热闹闹的。
吃完饭,舒文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准备给卓鸣风睡。她去睡郑秀合的房间。
不算意外地一夜好眠。
第二天,舒文起了个大早。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餐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豆浆,新鲜的油条。还有一束康乃馨。
卓鸣风从卫生间出来,刚刚洗完澡的样子,正拿着毛巾擦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他头发湿漉漉的原因,舒文觉得他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像小动物似的。
“有风筒吗?”
“在我房间。”
“你帮我拿吧,我不方便。”卓鸣风不想翻她的柜子。
两个人都洗漱好,吃完早餐,带上花,出了门。
郑秀合没能熬过上一个冬天。很长时间以来,舒文都觉得自己没有为她的离开难过太多。郑秀合的一生太不如意了,父母早亡,疾病缠身,爱人离去。又或者,陈光荣真的算她的爱人吗?舒文甚至怀疑,她有没有真正快乐过的日子。她为她感到解脱。
公墓在更偏远的郊外,途经的公车要等一个小时。
两个人决定走路去。
早二十年的时候,这个小县城还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交通要地,加之有几个煤矿产地,经济发展得还不错。后来矿采完了,产业转型失败,原本专门运送货物的火车也取消了,铁轨就被弃用了。
神奇的是铁轨被弃用以后又展现了另外的光芒,学画画的人常常来这里写生,爱摄影的人也总跑来这里取景。久而久之,这里被当地的年轻人取了个名字,称为“梦的入口”。
沿着“梦的入口”走两个小时,就能抵达当地的公墓园。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两人都穿了一身黑,各自走了铁轨的一边。
途中遇到一个取景的摄影师,邀请两个人做模特客串。卓鸣风扬了扬手里的花,说不好意思不方便。
到了。
越过一排排墓碑,找到了郑秀合的位置。
两人并肩而立。卓鸣风上前半步,轻轻把花放下。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小方巾,擦了擦墓碑上的灰。
做好这些,他站起来,问舒文,“你想和阿姨单独待会儿吗?我去旁边等你?”
“好。”
卓鸣风在中间的过道等她。
舒文蹲下,理了理卓鸣风带来的康乃馨。
她原本没打算买花,人死如灯灭,郑秀合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了。
但是花让舒文好受了一些。
“你好吗。”舒文轻声开口,“陈光荣还挺好的,不过还是老样子,优柔寡断又懦弱,又想强装自己是愿意负责的。他也老了,当然了,还是英俊的。”舒文笑,“你也就是喜欢他英俊吧。卓叔叔应该也是吧。卓叔叔……”她顿了顿,“对我还好。”
想了想,又说,“有一个人对我特别好。虽然……他对大家都那么好。嗯,就是卓叔叔的儿子。”
“其实卓叔叔人也不错,是应该教得出这么好的人的。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恨我?”
“我不会再跟着陈光荣了,我会自己努力的。我不想……不想像你那样,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
“我想自己做一个能被人期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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