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6
陈舒文低着头在包里找纸巾,没找到,出门忘带了。
她吸吸鼻子,拿起筷子准备吃面。
隔壁桌的人递过来一包餐巾纸。
陈舒文愣了一下,说了句“谢谢”就接过来了,觉得自己的样子太狼狈,也没有抬头看看是谁。
陈舒文低头收拾好自己,准备把剩余的纸巾还回去。
“哟,你怎么还是这样啊?”那个人带着笑调侃道。
陈舒文转过头看他。
这人坐着也能看出来长得挺高,肩膀宽宽的,留着小寸头,咧开嘴笑起来挺爽朗的样子,不过好像有点憨。乍一看上去挺顺眼的,细看感觉皮肤有点糙,穿着打扮也比较……不时尚。
和卓鸣风那种男生特别不一样。
卓鸣风也高,肩膀也宽,但是看起来整个人却瘦瘦长长的。他的发型总是变来变去,半个月要去剪一次头发。两鬓的头发也会剃得只剩一点乌青的发脚,但上面总会划拉一些花里胡哨的线条和图案。刘海的戏也特别多,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有时候用发蜡梳到后面去,有时候烫成泰迪小卷,有时候是中分水冰月。脸也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捏起来软软的,手感特别好。穿衣服的风格更不用说了。他卓鸣风就是时尚icon本人。
“怎么?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呢?”那人伸出五指在陈舒文面前晃了晃。
……
陈舒文根本没在想他是谁。
“不好意思,你是?”陈舒文笑着问。
“我去!”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气得原地跺了跺脚。“我小学六年级坐在你后面啊!你忘啦?”
陈舒文看着他,她的确是忘了。
“是你啊。”陈舒文笑得眉眼弯弯,“好久不见。”
郑成瑞眯着眼看陈舒文,他打赌她肯定没认出他来。小样儿,装得还挺像。
郑成瑞的确曾经对陈舒文有着特殊的情怀。
他们不仅是班上唯二两个每年秋游都不带零食的人,而且小学的时候开家长会,班上就他们两个的家长总是缺席。
郑成瑞是家长真没办法来。他爸妈离婚,他妈早就改嫁了。他爸没什么本事,一直做些不着调的生意,早两年非法贩卖林木被抓了,贩的还是保护树种,被判了好几年。他奶奶腿脚不好,平时连买菜做饭都得他一手包揽。
陈舒文的家长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办法来,但是她每次都考第一,老师根本不会拿她怎么样。
不过郑成瑞可就不同了。
六年级升中考试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又是陈舒文和郑成瑞的家长没到。
“这么重要的家长会都不通知你的家长?!你不想读书了?!”班主任张小平点着郑成瑞的额头,“你家长呢?!”
郑成瑞习惯了,这种时候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应。
张小平用力扯了一下郑成瑞的衣袖,“说话啊!”
郑成瑞到底是没回答。
他怎么回答?说我妈改嫁了?我爸吃牢饭了?
张小平罚郑成瑞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天。
中午放学回家自己做了午饭,和奶奶一起吃了饭,下午又被叫到办公室门口接着站。
六月初的午后蝉鸣不断,越听越困。郑成瑞站着站着就贴着墙蹲了下去。
有点想上厕所。他偷偷往办公室里面瞄了一眼,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张小平在改作业。
郑成瑞偷偷跑去了厕所。
再回到门口的时候,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
“舒文,这次家长会你的家长怎么没有来啊?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郑成瑞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的人竟然是张小平?竟然是那个戳得他额头发红还罚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天的张小平!
陈舒文也细声细语地回答,“嗯,他们都没有空。”
“工作很忙啊?也是,女儿这么省心,更能专心挣钱了。”张小平的语调轻轻上扬,带着点笑意,和蔼得变态了。
陈舒文没说话,郑成瑞猜她应该是笑了一下。
切,成绩好了不起吗。郑成瑞背靠着墙,右脚的脚尖立起来,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
“张老师,我能回班叫同学帮忙搬一下练习册吗?太多了,我搬不动。”陈舒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清,和这个年纪里大部分嗓音甜甜的小姑娘都不一样。
“郑成瑞!”张小平喊到。
郑成瑞慢吞吞地走了进去,“张老师。”
“你帮舒文把练习册搬回去。”张小平吩咐道,“搬完不用回来站了,我就是想让你长长记性!好好学习知道吗!升中考试好好考!”
“知道了——”郑成瑞拖长了嗓子回答。
陈舒文把厚厚的一沓练习册分成两份,两人各自抱起一沓往班里走。
这么轻都搬不动?郑成瑞侧脸看了看陈舒文,女生皮肤白净,头发细软,也真是一副孱弱的样子。
郑成瑞帮陈舒文把练习册搬到讲台上。
“谢谢。”陈舒文低着头说。
郑成瑞不是太满意。
这是什么“谢谢”?头也不抬,连个眼神都没有。虚伪!
反正好学生都这样呗。郑成瑞撇撇嘴,回到自己的位置。
后来郑成瑞开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到陈舒文身上。
她的背永远挺得很直,她从来不看班上女生都传阅的言情小说,而且她特别不爱说话。
郑成瑞观察了一个星期,他发现只要没有人主动和陈舒文说话,她就永远不会说话。
还有,她说话从来都不看对方的眼睛。
所以说陈舒文怎么可能在多年以后认出他郑成瑞?她从小就没正眼看过他。
“呵,”郑成瑞似笑非笑地哧了一声,“是啊,好久不见。都多久了?你说说?”
“……”陈舒文脸红了,“好多年了吧。”
皮肤白就这点不好,情绪稍有起伏就现了端倪。
郑成瑞看着女生迅速红起来的脸,舍不得继续调侃她了。
“我叫郑成瑞,是你小学同学。”郑成瑞摊出身份。
“你好,我叫陈舒文。”这回她看他了。
他倒宁愿她不看他。
没见过谁眼睛这么亮的,跟湖水似的,想骗谁掉下去呢?
“爸、爸爸!”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踉踉跄跄地跑进来,从桌子下面钻进来,抱住郑成瑞的小腿肚子。
郑成瑞弯下腰,把小孩从桌子底下抱起来,响亮地亲了一口。
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人,不,是女孩。年轻女孩追着小孩走进来,她穿得像一个高中生,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购物袋。
女孩把购物袋放在郑成瑞面前的桌子上,在他对面坐下了。坐下的时候还伸手捏了捏小男孩的脸。
郑成瑞抱着小男孩对着陈舒文笑,“来,叫阿姨。”
陈舒文:“……”
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你才是阿姨,你全家都是阿姨。
然后陈舒文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那座南方的都会城市。
在南方那座城市,时兴叫“姐姐”,一旦“阿姨”叫出口,严重点可以认为是侮辱了。
这里不是这样。这里的“阿姨”是带着尊重的意味,说明对方眼里你已经不是“姐姐”那种年纪的什么都不懂的、不值一提的小女孩。
小男孩看看陈舒文,又看看郑成瑞,目光里透露出迷茫。
“我儿子。”郑成瑞把小男孩放到旁边的板凳上,又指了指对面的年轻女孩,“我老婆。”
陈舒文笑着和这位年轻女孩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小镇上有不少年轻人在达到法定年龄之前就会以夫妻身份生活,她不算意外。
陈舒文一怕见人要社交,二怕身边有小孩。
想安安静静地吃个早餐,现在恐怕是不能了。
她把碗往桌子里面推了推,带着对着镜子练习过的笑容起身,“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陈舒文是笑着的,但是她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郑成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惦记着她这个礼貌却没有眼神交流的笑容。
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他郑成瑞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陈舒文,两个人的关系疏远到她根本记不住他的样貌和姓名。
她甚至不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就结婚了,他为什么才二十岁却有一个会走路的儿子了。
她对他没有任何人之常情的窥私欲。
但是在这个笑容里,他相信,自己可能无限地接近过她。
“书文想吃什么?吃面好不好?”郑成瑞把儿子重新抱在怀里,俯低了身子和小朋友交流。
他的童年没有得到很多东西——正常的家庭,父母间和谐的相处,普通无忧的衣食,耐心的教导与交流。
现在轮到他有机会为人父母,他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陈舒文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郑成瑞是谁。
小学的时候,班上的位置不是固定的。每周都会一行一行地往前挪,每个同学都有机会坐在不同的位置。
他那时候就坐在自己后面,每次考试的名次总是倒数。
他经常不交作业,每次陈舒文收作业的时候都要在缺交名单上写他的名字。
每次遇到这样的同学,陈舒文都忍不住稍稍替他们操心。他们以后怎么办?未来怎么办?
陈舒文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设想将来,她知道如果想过好的生活,一定要好好读书。
通过卓宏山和卓鸣风,陈舒文看见了不一样的生活状态,看见了来自另外一座城市的风情。她知道生活不是只有这个小镇这么大。
陈舒文早就想要走,她想离开这里,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到底什么是“不一样的生活”?
小时候的陈舒文认为,就是不过小镇上这种普通人的生活。
不是每天家长里短,买菜做饭。
而是每天工作很忙,从来不进厨房、只吃外卖的都市白领生活。
不是穿着随便,蓬头盖面地走在街上。
而是白衬衫小西装,出门必喷香水,拿快递也要带妆。
不是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小孩。
而是一辈子追逐梦想、创造事业,晚婚晚育。不,最好一辈子只恋爱不结婚,永远不生小孩。
陈舒文又想起刚刚坐在郑成瑞对面的年轻女孩。她有没有20岁?
这么年轻就把一辈子定下来了,她不会不甘心吗?
陈舒文不明白。
“不甘心”是一种难得的天赋,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但是郑成瑞抱着小男孩的时候,笑容真的是美好的。
美好到令陈舒文第一次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应该是不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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