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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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4

  

    

    1

    

    11:30。

    

    时值放学,杂乱的人流夹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杂乱的喧哗声,像一支打了败仗的残军,迤逦而行。灿烂的阳光下是一张张萎靡不振的脸,刻满了厌倦和疲惫,状似临死前的模样,少数有资格笑的也笑得空洞乏味东倒西歪,像一群白痴。

    

    出了保卫股,庞郁枫如离粪坑,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新鲜空气,当人流擦身而过,忽觉空气变得一片浑浊,吸了进去差点窒息,他扫视人流中的同龄人,感觉距离遥远。庞郁枫走路时习惯把目光投向空中再铺撒下去,表明他自视甚高,爱把别人放在眼皮底下。他自命处事谨慎,要么不做,一做就绝不后悔。然而刚才却大为失策,一番肺腑之言挖了出来,试图点化梅、房二位顽石,叵耐那两个家伙是顽石中的极品,硬得像金刚石,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当“废腐之言”,非但不受点化,反而加以揶揄。所以说人之所以沉默常常不是不好说话而是怕说不好话,他们一旦说话就如商家拍广告,极是看重效应。

    

    2

    

    庞郁枫心情很坏,仿佛置身于深海,周围有股强大的压力,身心被挤压得濒临爆裂。

    

    广播室的巨型喇叭吼出陈冠希的《要来便来》,劲爆的音乐像颗重磅炸弹爆开,整个学校都在摇晃,庞郁枫像沙场战将听到三通擂鼓,狠咬牙,带着中国田径的希望,像匹脱了缰绳的野马前迅猛飞奔,两耳风声呼啸,狂风的从许多人身边卷过,男的因惊叹而起哄笑骂,女的因惊叹而见鬼似的尖叫。

    

    庞郁枫以疯狂换取身心超脱,渐渐连脑袋也超脱掉,到一转弯处竟忘了交通法则“慢速行驶”,照冲不误,冷不防一女孩子费力地搬着一张桌子从转角处冒出来……

    

    “糟!”庞郁枫猛见前面有人,急刹,遗撼刹掣性能毕竟不比汽车,急刹等于不刹,那股撞击力量仍可穿墙破壁,急遽之际,身子猛然往旁一拗,像颗炮弹般从女孩子左侧擦过,这下只减轻伤害,并没避免伤害,女孩很纤弱,兼且搬着书桌毫无防备,经不起擦肩而过的突袭,尖叫声中书桌倒地,她人也立不住向一边倒下。

    

    庞郁枫下意识急转身,反手一下抓紧女孩左小臂,发力往上一扯,女孩顿时像装了弹簧,弹起,立定。

    

    庞郁枫闻到一阵像大自然风光般可以使人心旷神怡的淡淡清香。

    

    女孩惊魂甫定,睁着两只徨惑的眼眸望着庞郁枫。这双眼睛不大,但水灵灵的宛若藏着两个湖,湖水清而静,像镜子。庞郁机就在镜子里看到两个自己。

    

    女孩惊魂已定,目光移向被抓的左手,嗔怪道:“你……你抓得我好疼呵!”声音娇脆得可被轻易折断。

    

    庞郁枫一惊,忙松手,“对不起。”

    

    女孩一边揉搓被钳痛的手臂,一边瞪着庞郁枫,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

    

    庞郁枫回复平静,埋首致歉:“我很抱歉。意外。对不起。”

    

    女孩见他那认真劲,转嗔为喜,“扑哧”而笑,两边脸露出一个深浅均等的小酒窝,皓雪上排正中是两只精致的小兔牙,可比张曼玉。酒窝和兔牙把她的笑酝酿成一坛香甜甘醇的美酒,足以醉死人。她颇为大度地说:“算了,不与你计较。以后走路小心点。”末句没加主语,不知是提醒她自己抑或提醒庞郁枫。

    

    女孩走向翻倒的书桌,吃力扶起,庞郁枫有机会总体看她。女孩着米色休闲裤,浅黄色T恤,色调配合活泼明快,身段苗条精细。普通男人见了会有抱一抱的奢望,普通女人见了有毁灭她的冲动。肌肤像红毯子上的雪,白里透红,且看得出的润滑流畅,以致教人希望或担心她的T恤会突然滑脱。瓜子脸,五官小巧玲珑,精雕细刻,与脸型搭配天衣无缝,无论男女,只消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胸勺后别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扰起两侧长发,余下部分披散在后背,发质天然而成,没遭负离子或游离子蹂躏过,光滑柔顺,阳光在上面发生镜面反射,走动时长发飘动,反射之光四处乱晃,直刺人眼。

    

    触景生情,一段模糊的往事在庞郁枫记忆库隐隐浮现,伤感顿生,叹了口气,正欲走开。

    

    “哎呀!我的抽屉——”后面响起女孩痛惜别离的呼声。

    

    原来那书桌虽然新簇簇,然终非异物,生命力薄弱,只一跤就磕脱了个连结抽屉门的一个活页,余下一个也飞了其中一个螺钉,抽屉门上吊似的垂挂着。

    

    “我刚刚才从总务处换回来的新桌子啊!”女孩像对待受伤的宠物,痛心地轻抚书桌。

    

    庞郁枫复走回来,说:“我帮你修好。”表情冷淡,不像施舍帮助又不像弥补过失。

    

    “你——”女孩惊讶地转身,“我以为你走了。”

    

    庞郁枫一面捡散在地上的螺丝一面说:“我弄坏的,我修。”

    

    女孩问:“你没工具怎么修?”

    

    庞郁枫将捡起的三枚螺钉放置桌上,“你等我。”言毕转身疾步离去。

    

    女孩跺脚叫:“想赖就赖嘛,找什么借口!”

    

    庞郁枫可能没听见,可能假装没听见,只顾飞跑,真有《少林足球》里周星驰骗了赵薇的馒头然后开溜的模样。

    

    “没见过这种人!”女孩狠狠瞪了庞郁枫背影一眼,回顾书桌,脸上的嗔怒被惋惜补上,叹道,“咩今日甘当黑咖!”(广东话,我今天怎么这么黑啊)

    

    收起那三枚螺钉,搬桌蹒跚而行,走不出几步,庞郁枫火速赶至,手里拿着一把一字螺丝刀。

    

    “刚才你说真的?”女孩诧然。

    

    庞郁枫冲刺过火,拉风箱似的喘气,额头的汗不是流出来倒像是喷出来的,浑身汗流成河,浅蓝色的衬衣90%区域变成深蓝。像刚从洗衣桶里捞出来尚未拧干便穿上的样子,地地道道的“雨衣”。

    

    女孩由诧然升至诧愕,问:“你掉下水了?”

    

    庞郁枫望望天,说:“让太阳淋的。”

    

    女孩笑道:“你好幽默啊。”

    

    庞郁枫那句话本不是为幽默而发,虽然收到幽默效果,却不以为然,接过女孩手中的书桌,问:“螺丝呢?”

    

    “在这。”女孩急忙掏出那三枚螺丝交给他。同时歉一笑,“对不起,刚才错怪你了。”

    

    “没关系。“

    

    “这里晒。你又流那么多汗,不如进去走廊时修吧。”

    

    庞郁枫点头,把书桌搬进旁边的长廊里,操起螺丝刀将脱掉的螺丝逐一上回去,神色凝重,眉头随用力的大小时皱时松,一举一动均似贯注了全副精办,那样子不像修理书桌,反像艺术家雕刻石像。

    

    女孩起初只看他如何上螺丝,后来目光如遭磁吸,移至庞郁枫脸上,在那巴掌大的地方留恋忘返,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不普通。

    

    庞郁枫俨如一台劣质的电脑机箱,散热性能奇差,几分钟前剧跑的热量仍在发挥作用,额头、鼻梁、胡须发源地各处的汗都在下腭会师,像下雨天屋檐的水滴,断断续续往下掉。

    

    女孩有点不忍目睹的说:“你的汗好大啊!”

    

    “没办法,这特长天生的。”庞郁枫语气平淡。

    

    女孩又被逗乐:“你说话真有意思!”

    

    “是吗?我不觉得。”庞郁枫赶紧赶工,欲速战速决。女孩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纸巾,从中抽出一张,轻轻替庞郁枫抹去脸上的汗,这一体贴举动教庞郁枫吃不消,如惊弓之鸟全身之震,慌乱扭头避开,说:“不必了。”

    

    女孩尴尬地缩回手。

    

    广播室喇叭吼毕《要来便来》,主持人登场,一边放《眼泪》一边刻意模仿电台DJ的说话方式,极力装出磁性的声音,说:“大家好——啊——又到我们《博览群书》的节目了,我是你们的主持——小猫咪……啊,欢迎大家收听……”终是没说书人变音的天份,声音像挨了揍似的大大变形,正常人听了会失常,失常人听了马上能正常。

    

    庞郁枫冷笑,这些人做这些节目好比我国人拍的国产电影,自己很享受,但放出来没人捧场。

    

    《博览群书》节目指博览教科书,今天“览”的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海子的《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小猫咪叫春般念了一遍,然后点评,赞颂的成语像冰糖葫芦连一大串,最后刹掣不停,惯性地把一些风牛马不相及的成语扯了进来,评《再别康桥》“荡气回肠”,评《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哀怨悲凄催人泪下”,徐志摩成了金庸,海子成了琼瑶,庞郁枫听了冷嘲势讽跃然脸上。心想原来校园DJ的正解是Disappointment和Joke啊。

    

    主持人“滥评”了两首诗,像攻陷了两座城堡,煞有成就感,播放歌曲庆祝,放的是TWINS的《风筝与风》:

    

    没有灯背景怎可上路

    

    如没云天空都不觉高

    

    我与他若是天生一对多么好

    

    单手怎么可以抱

    

    我怕在平地跌倒

    

    谁伴我冒险跳下爱河

    

    谁都要一对

    

    ……

    

    音乐应景,女孩有所触动,明知故问:“这首歌叫什么你知道吗?”

    

    庞郁枫说:“《风筝与风》。”

    

    “谁唱的?”

    

    “TIWNS。”

    

    “挺好听的。”

    

    “什么?”

    

    “这首歌啊!”

    

    “一般。”庞郁枫拿起最后一枚螺钉说。

    

    女孩随话题而上,“那你喜欢听谁的歌?”

    

    “Beyond。黄家驹。”

    

    “那你喜欢谁的电影?”

    

    “李连杰。”庞郁枫想她一会儿会不会连自己内裤什么颜色都要问。

    

    “Beyond和李连杰?为什么?”

    

    “没为什么。喜欢就喜欢。”

    

    女孩吐吐小舌,打趣道:“你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这么酷啊?”

    

    “我不酷,也不想酷。”

    

    女孩又道:“跟你说了那么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阮诗缘,诗歌的诗,缘份的缘。你呢?”

    

    “修好了。”庞郁枫霍然站起,似乎他就叫“修好了”。

    

    诗缘知他故意避而不答,也不诘问,把纸巾递给去,说:“给。”

    

    庞郁枫犹豫片刻,确认下一举动不会招致误会方敢伸手去接,那张纸巾一到他脸上立即像投河自尽,遍体皆湿。

    

    “辛苦你了。”

    

    “我走了。”庞郁枫转身。

    

    “等等……”诗缘下意识地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诗缘小心地说:“这桌子太重了,能帮我搬上楼吗?”

    

    “这——”庞郁枫皱眉。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行。”庞郁枫说,“你哪班?”

    

    “高二(6)班,在三楼。”差点连哪组哪位也招了。又乘机问:“你也是高二的?”

    

    “是。”

    

    “哪班?”

    

    庞郁枫指了指左右两道楼梯,问:“往哪走?”

    

    诗缘无奈,指左侧,“这边。”

    

    庞郁枫把书桌搬至6班门口,放下。

    

    诗缘把握好最后的机会打探庞郁枫姓名和班别,道:“谢谢,你人真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你在哪班,说说吧,大家认识认识。”

    

    庞郁枫脸孔瞬间降温,结了层冰似的说:“我弄坏了你的桌子,修好它是我的责任,完全没别的意思。请不要误会。”

    

    言毕转身,疾步离去。

    

    “你——”诗缘两颊红得几乎溢血,冲庞郁枫背影大叫,“谁误会你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害臊!神经病!”

    

    3

    

    这晚马皕洗澡又遇庞郁枫。

    

    马皕记忆库里的“庞郁枫杀人史”好像暴露在空气中的酒精,随时间推移挥发了八九分,不再觉他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因此如今遇他没像上次那样提着裤带逃命。

    

    跟不是很熟的人在一起若不寒喧,就会感觉像鼻子隐隐发痒,想打喷嚏但又打不出来,极不爽利。庞郁枫习惯沉默,顺便习惯了沉默带来的负作用,见人不理不睬也不觉不妥。马皕没那能耐,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把喷嚏打了出来,随口问:“吃了吗?”

    

    这句问候好比人民币,在神州大地广为流通,用者大至大官小至布衣,而且不拘泥于时间地点,上厕所逢上熟人往往也来一句“你吃了吗?”追溯起源,大概是中国以前闹了太多饥荒,所以中国人对“吃”就像法国人对爱情一样重视。

    

    庞郁枫点头:“吃了。”

    

    这次的答语比一次多一个字。马皕认为自己有了进步,甚受鼓励,又问:“今天上午的事怎么样?“

    

    庞郁枫没看他,只顾洗衣服,淡然道:“没收了书,记了次小过。”

    

    二问收到的成绩好比一战后美国的经济实力,一连翻了几番,马皕像乞丐讨得了一颗钻石,受宠若惊,继续道:“今天难得你杀杀那变态老姑婆的气焰。替我们出了一口鸟气。

    

    庞郁枫心里冷笑,说:“你们满肚子意见却哑巴似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算什么?”本欲把这句心语用口语译出,但不知马皕是否梅、房之类的顽石,最终作罢,只从鼻孔里哼出两声。算应了马皕。

    

    “……”马皕碰了一鼻子灰,得一启示:说话好比赌博,见好就收。

    

    4

    

    下第一节自修,门外有女孩找马皕,庞郁枫认得那女孩是诗缘,立即像见了克星似的把头侧向一边,诗缘没发现他,与马皕一同走了。

    

    庞郁枫油然生起怅惘和不安,感觉怪异。

    

    马皕和诗缘未分班前同班。

    

    诗缘是级花,免不了招来狂蜂浪蝶,每日收到的求爱信叠起来可能盖楼,诗缘既以美人自居,自比港台明星,眼界奇高,爱把眼睛提到巴黎埃菲尔铁塔的位置看人,见遍地凡夫俗子,无心眷恋。马皕高一有段时间附庸风雅,搞集邮,奈何囊中差涩,不舍买入新鲜邮票,只好四处找人乞讨用过的二手货,诗缘信多,因此邮票多,见马皕可怜,又想白白烧掉不如做个人情,遂送予马皕。如斯施舍本像富人把倒入臭水沟的馊饭赏给乞丐,施者无心,受者有意,马皕对诗缘感恩戴德,举凡诗缘大小事均抢着帮忙,恨不能陨命以报,两人一来二往,逐渐混熟。

    

    诗缘虽然美人,但毕竟是女人,先天具有女性罗嗦唠叨爱搬弄是非的劣根,总有没完没了的心底话要找人倾诉,遗撼身边同性,同是罗嗦唠叨爱搬弄是非之流,跟她们说话就像开新闻发布会,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举世皆知。因而与她们说不得秘密,倒是男性(部分)忙于吃喝玩乐,没空罗嗦搬弄是非,跟他们说心底话,就如同把钱存入瑞士银行,稳妥保险。与马皕混熟后,诗缘就找到了说话的快乐,每隔三两天积了足够的话便源源不绝地向马皕罗嗦唠叨搬弄是非。在这方面马皕的表现很有黑洞的风范,大量吸纳却从不吐出,以自己的痛苦换得诗缘的快乐,然后以诗缘的快乐换取自己的邮票。两人的关系就如同国家间的外交,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上,诗缘是马皕的邮票供应商,马皕是诗缘的废话收购站。

    

    马皕曾闻一言曰“男女间只有真正的爱情没有真正的友情”,初与诗缘交往,窃以为她对自己有意,后来用自身条件与写求爱信的众蜂蝶比,像越南盾遇上美元,深感卑微,又经诗缘多次澄清,马皕遂绝望。

    

    后来时间作证,马皕不是诗缘追求的那类型的男孩,诗缘也不是马皕追求的那类型的女孩,两人承认相互喜欢,但绝不至于相爱,喜欢和爱虽然仅有一线之差,可终究是两回事。况且这“一线”就像试管里的柴油和水的分界面,薄薄的一层却把两者划分得清清楚楚,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就这么简单。

    

    一年来,诗缘已把向马皕罗嗦唠叨当作一生活习惯,风雨不改,马皕也把听诗缘罗嗦唠叨当成一义务,坚持履行,即使分了班,二人音容久阻,但习惯和义务一如既往,始终不变。

    

    今晚马皕又是被叫出去履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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