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6
1
初冬的天气好比锋菲恋，变幻无常，冷暖莫测。持续一个多月只见阴风不见雨，空气干燥得忍不住要龟裂，晚上教人产生置身沙漠的错觉。寒风有时啸得厉害，刮在人身上变得刀一般锋利，割肤生痛。嘴唇像林黛玉般弱不禁风，总被划开一道道浅浅的裂口，剥下片片薄皮，使劲一舐，能品到淡淡的血腥味。也有人的嘴唇完好无事的，所以这种人的嘴巴很厉害，是吵架高手。
自那晚谈心以后，庞郁枫对马皕和呆子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至少大家见面会很热情地打招呼，偶尔还会走近聊上两句无关重要的话。或许相互间有太多相似，走在一起好比同病相怜的难友，格外惺惺相惜。
广东的冬天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宜运动。马皕和刘牻抓紧时间练球。马皕走的是传统中国功夫的发展道路，有姿势没实际，打球好像演戏，片面追求眼球吸引力，上篮奇招百出，可惜命中率紧靠鸦片战争时的大清炮船。刘牻球技已臻高境，把篮球当成一项艺术来搞，花式奇多，潇洒有型，羡煞旁人。
2
又是一个星期六。那晚马皕、呆子、刘牻和庞郁枫一同出去逛街。
庞郁枫寻觅海子和顾城的诗歌数月，未果。马皕闻说，遂把盗版书摊介绍给他。
县城有好几摊专卖盗版书的书摊，全集中在闹市中心，又因正版书天价相助，占尽天时地利，发展势头甚好，这两年为县城人们的精神生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自有盗版书以来，马皕买书热情旺盛，见好书概不放过。两年里藏书不下两百册，为了对得起“藏书”二字，看之甚少，只偶尔拿出来翻翻过过手瘾，亲自为古语“书非借不能读”提供了有力证据。
当今盗版书与正版书最主要区别体现在价格上，平时被正版书唬怕了的人一旦接触盗版书，便如痴如醉，恨不得雇货车载一车回去。呆子收获颇丰，挑了一本《现代汉语辞典》和一套CLAMP的《圣传》，价钱低得像买厕纸，呆子发誓以后再也不买正版书了。
庞郁枫欲找海子、顾城的诗，可是卖书的并不一定看书，正如发动战争的人往往不会亲自上战场。一连问了多家，摊主的答案出奇的默契——四个字：没听说过。为不至于无功而返，庞郁枫在马皕的怂恿下买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这本书看过吗？”马皕问。
“嗯……听说过。”庞郁枫暗下庆幸自己没说“没看过”。这两个答案虽然一样，但效果却截然不同。
马皕说：“我早在初三那时就看了，觉得挺不错，写得挺细腻的，很感性，很有深度。你知道它的特点是什么吗？不知道吧，它最大的特点是死很多人，从开始一直死到最后，而且大多数人是自杀死的，整本书像……像火葬场记录死人的花名册。哈哈……”
马皕至今才明白为什么“知识是财富”，原来知识和财富一样，都可以拿来炫耀卖弄。
离开书摊还没到八点，刘牻兴叹时光真难打发，提议去逛超级市场。
县城城南开发区去年开了间超级市场，因为是全县唯一一间对得起“超级”二字的市场，曾轰动一时，县里最高的领导全都被发动到这里发表重要讲话，仿佛开的不是市场而是航天基地。
刘牻平日闲得无聊就逛超市作消遣，但发乎情止乎钱，仅限于逛而已，潇潇洒洒进去，轻轻松松出来，偶尔买包一块钱的QQ糖。
刘牻向马皕他们讲授逛超市的最高境界——不买东西也能乐在其中。他主张对好吃好看的东西进行“望闻切问”。即先欣赏它的包装，再用适度的的力揉捏实物，听其声响，好像即食面，捏碎它的那种清脆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好听。最后见到漂亮的服务员就上前去问其价钱。如此虽不能解馋，但感观上的享受俱足，也不枉一行。马皕等听了大赞高见。
庞郁枫欲重新回味上次共饮之乐，扬言今晚又将请饮。马皕等人兴致盎然，四处寻找好酒。呆子运气好，一眼就看到一瓶仿佛盗版书般物美价廉的奇酒，名曰“仙露”。其标签上书：
本产品功效
1、调节人体机能、抗衰老，去疲劳，增食欲，助睡眠，儿童缺锌补锌，缺铁补铁。
2、对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黄褐斑、雀斑、老年斑、皮肤干燥松驰、枯涩，皮肤黄黑等有较好的治疗作用。
3、对胆结石、肾结石、乳癌、肝癌、白血病、心脏病、痔疮、恶性肿瘤、梅毒、艾滋病等有神奇的预防功效。
4、对防治肾虚、阳萎、早泄、性功能低下等功效独特。
5、对风湿、类风湿关节炎、肩周炎、甲肝、乙肝、甲脑、乙脑、糖尿病、高血压、脑血管疾病、中风后遗症、哮喘病等有特殊效果。
这个说明教人不得不相信这就是观音菩萨所持净瓶里的仙露，不但能防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就差没打上“起死回生”的字样。一瓶酒就抵了太上老君一炉仙丹。看那标价，居然只卖6元5角，想不到观音菩萨生活拮据到贱价抛售仙露的地步。幸好所知之人甚少，否则全世界所有医院都要得关门了。
刘牻拿着一瓶仙露酒反反复复鉴赏，最后说，农药，一定是农药。
呆子不禁诱惑，跃跃欲试，马皕拉住他说，我们命贱，无法消受这样的神物，还是留给孙悟空吧。
后来庞郁枫拣了一打罐装海珠去结帐。
3
按理，蚊子是夏天的产物，一到冬天便销声匿迹。然而在县一中却出奇的古怪，那些蚊子大概吸了学校领导的血，传染开去全都变了态，在冬天居然活动自如甚至愈加猖獗，分毫不见退缩。一晚马皕疏于防备，蚊帐大开，第二天醒来，眼前黑压压一片，这些蚊居然有侵略者作风，进到人家地头吃饱喝足后却死赖不走。刘牻大笑不止，问马皕什么时候养了一窝蜜蜂。马皕见众蚊肚腹，如农民看当今诸多领导膨胀欲爆的大腹，又心痛又愤恨。告诉自己说血一定不会白流的，于是关起门帐大开杀戒，双手顿时沾满血腥。
4
庞郁枫这些天都在看《挪威的森林》，马皕问他看了感觉如何，庞郁枫说很难过，像世界末日那样。刘牻听闻《挪威的森林》有些黄，兴奋得溢于言表，抢过去雷厉风行的翻了个遍，专找“黄”情节研究。为表明自己并非龌龊之辈，刘牻看过后煞有介事，说这本书虽然有点黄，但黄得够艺术。
5
那晚诗缘又来找马皕，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如当年日本军进驻山东说是打德国人一样。目光在一班仔细搜索，见到庞郁枫时喜形于色，几欲惊呼。连马皕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也不知道。
“你怎么出来的？”
马皕说：“废话，当然是走出来的啦。”
“为什么我没看见？”诗缘尽量提声响，想吸引庞郁枫视听。
庞郁枫虽然在凝神看书，可如今听诗缘的声好比美国人听恐忧怖袭击的谣言，过度敏感，登时走神，往门口望出去，与诗缘四目相对，诗缘朝他甜甜一笑，庞郁枫怔了下，目光立刻游移开。
这晚马皕和诗缘买了零食，绕着人工湖散步聊天。
诗缘很正经地说：“马屁，跟你说个秘密。不许告诉别人哦。”
马皕随口答：“不会，我那敢。”
“不要笑哦。”
“不会。”
“不要大声叫哦。”
“不会不会，到底是什么？”
“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马皕说：“还真是个秘密？是谁？”
“……”
“不会是我吧？”
“你？哼，四个字。”
“完全正确？”
“一边玩去。”
“那到底是谁？”
“不要大声叫哦。”
“你有完没完！”马皕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好的，我说了——不要笑哦，是你班的……”
“哦？”
“还记得上次吗？在快餐店的那次？”
“天啊！”马皕大叫，“刘牻？”
诗缘道：“不是。”
“难道……呆子！不会吧？”马皕叫得更大声。
“那更不可能了。”诗缘对马皕的想象力表示失望。
“不是他俩，那……”
“哦——”马皕一拍额头，“庞……妈的是他……庞郁枫是不是？”
“嘘——小声点。”
“怎么会是他？啊我想起来了，那次你跟我说有个家伙帮你修桌子，难道就是他？”
“嗯，所以我想转到你们班。”
“想就近发展，哈，妙！”
“那得拜托你跟你们班主任说说了。”
“为什么我说？你跟他说不就行了。反正你们艺术生到哪班都无所谓的。”
诗缘说：“可，你们班主任不是说，你们班只准人搬出不准人搬进的吗？”
“放心啦！东北虎说话像放屁，说过就忘了，从来没有算数过。”
6
一班新近转来一个美术生。这厮左肩高右肩低，略驼背，从前后左右各处看去，线条各富特色，绝不雷同。那鼻子很有希特勒的野心，独占了一半以上的脸，眼睛苦于没地方安置，几乎长到额头上。整个人仿佛出自毕索之手，一看就知道是搞艺术的料。
艺术属纨绔之辈，家里的线多得没处花，便让他搞艺术来浪费钱。因为搞艺术是手段，浪费钱是目的，所以艺术学画数载，成绩普通，除了在女性图画的某个部位涂黑之外一无所长。但帮家里花了不少钱，成就斐然。
那日艺术租了一套黄玉郎的《神兵玄奇》在班里广为散播。呆子慕名前往借阅，艺术嗤笑道：“高才生，这些书不适合你看的啦！”
呆子非草木，能读出对方话里的骨头。虽然他是考试机器，可又最忌别人说他是考试机器，正如阿扁绝不至于承认自已叛国一样。呆子不高兴道：“为什么不适合我看？”
艺术道：“你是那种什么分什么能的尖子生，我们是不同阶层的人嘛，看的书当然有分别了。”
呆子不善吵架争辨，登时语塞，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马皕在旁观战，见呆子身陷窘境，马上杀出来支援，对艺术说：“你这话可错了，人家不读美术，但画画绝对是高手。”
艺术刻意装出忍俊不禁的样子，说：“别逗了，会画画就是高手，那么那些连三岁的鼻涕虫不都是艺术家了，哈哈。”
马皕见他满口黄齿，想这一定是说多酸话给酸坏的。呆子恨画画不像功夫，可以就地表演，于是无力反驳，怏然走开。
艺术欲做钓鱼放生的好人，大声道：“喂，别走，高才生，我又没说不借给你，呶，这还有两本。”
呆子头也不回，说：“算了。”
艺术作无奈状，说：“你们看，机器就是机器，比人还会耍性子。这玩笑都开不起？！”
刘牻看不过惯他如此揶揄呆子，朝他吼道：“妈的你今天没刷牙啊？嘴巴那么臭！”
又嫌骂得不过瘾，用方言骂了句“屌丫宁！”
艺术见刘牻凶相，气焰降了大半，陪笑道：“讲笑啫，洗唔洗咁认真啊？！”（讲笑而已啊，用不用得着那么认真啊！）
县一中学校学生会好比明朝时的东厂，表面冠冕堂皇，实质也只不过是狗腿子而已。普通学生一旦在里面任了官职，马上犹如太监当了总管，自命身价百倍，走路时两眼望天，直教人希望他们撞电线杆或掉下臭水沟。
因为学生会是狗腿子，所以并无实权，但凡蚁咬小事都得请示狗主人，由校方层层审批过滤，即使最后被认可，这事还得在校方的严密监督下进行。这做法相当于把强令学生去看电影说成是学生自由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所以学生会并没有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只丰富了学校领导的业余生活。久而久之，学生会也就变成了一台机器，平时沉寂不见动静，只有在接到指令时才会动几下。
进入十二月，学生会接校方命令，各部门纷纷紧锣密鼓筹备节目以庆祝元旦。
虽然搞美术需要创意，但搞美术的人不一定有创意。美术爱好者协会为“搞什么活动”发动最多社员花了最多时间开了最多次会议，最终得出最老土的办法：举办美术作品大赛，向全校美术爱好者征稿，“届时将评出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三名，三等奖五名，分别给予奖励。并在元旦节举办美术作品展，将所有获奖作品和部分优秀作品展览出来”。
艺术心血来潮，以唐僧四师徒为蓝本，出乎自己意料地画了一幅名曰《西行图》的水彩画。顿时如同母鸡下了个蛋，跳下跳下鸣叫不止，并将所生之蛋放到班中大肆传阅，自己为自己倾倒。后将此画参展，扬言“一等奖舍我其谁？”
呆子自从上次受到艺术揶揄，心病不断。心病还需心药医，呆子想只要艺术也被自己揶揄一次，此病必愈。今闻艺术参加美术作品大赛，呆子暗呼良机，欲参加大赛并一举将艺术击败，落其面子显我神威。遂私底下默默作画，且瞒着不让任何人知情，包括马皕他们。这样一来即使是输也神不知鬼不觉，输了画输不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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