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7—13
7
两周补课下来，身心压抑愈发明显，人仿佛置身于深海，似乎要被四周压力挤爆。马皕用打球减压，这样有益于身却于“心”无用，总觉得意识里有什么正在被一寸寸扭曲，时不时萌生自杀的念头。
星期六晚，马皕找庞郁枫和刘牻等人逛街。呆子近来埋头于作画，荒废了学习，欲抓紧时间恶补，本不想去，但经不起马皕三人的怂恿，最终还是改变了初衷。
几人隔两周没出过校门，此次一出，好像被活埋了几十年的人突然被掘出来重见天日，兴奋得想发表宣言。
这晚走的基本还是老路线：学校到书摊到超市到学校。沿途吃了一些北京风味的麻辣小食。那档主据说是北京人，刘牻为显示自己交际能力，操着一口流利的广东普通话与那档主攀谈，那北京人仿佛听外语似的听得一脸迷茫，很无辜的样子。惹得马皕他们不住地大笑。马皕借题发挥，说了个笑话，说有个广东人到一个北方人开的馆子吃饺子，这广东人对服务员说：“小姐，睡觉（水饺）多少钱一晚（碗）？”小姐听罢盛怒，骂：“流氓！”广东人大喜，说:“六毛？便宜，来两碗！”
刘牻听了仿佛身患绝症的人听说又有人患了绝症，格外欣慰。
十点钟以后，四人打从超市返回学校，途经一间录像室，见外面大牌子上写有这晚放的三场电影：《日落卡门》、《真心英雄》、《荡妇求huan记》。最后一场分明是色情片。色情片片名好比妓女的浓妆，是身份的标志。刘牻看得想入非非，打哈哈道：“进去看罗，哈哈。”
庞郁枫看看表，说：“差不多放完了。”
“不会吧，才十点半。”
庞郁枫说：“六点半开始，每场一个半小时，十一点放完三场。”
马皕道：“敢情你小子是这里的老板？”
“我常来。”
“什么？”呆子惊叫，“你来过这样的地方？”
“很奇怪吗？”庞郁枫对呆子的惊奇表示惊奇，“前段时间我每个星期六都来，很奇怪吗？”
马皕和刘牻奇怪的并不是庞郁枫看三级片，而是因为现在学生看三级片好比*，都十分普遍，可都是有胆做没胆认，像庞郁枫这样旁若无人大肆张扬的还真没几个。
庞郁枫说：“上星期我在这里看了一部李丽珍的三级片，叫《*》，有点搞笑，可惜那些场面不是很精采。其实来这里看电影的多数是学生，而且有一半是我们一中的，有不少家伙还特意等到第三场才来。”
马皕和刘牻早在初中就接触三级片，今晚听庞郁枫一翻话，仿佛秦末的人听到别人的起义号召，共鸣之下热烈无限支持。刘牻说：“李丽珍的我没看过，但看过叶子楣的，叶子楣知道吗？波霸。有一部叫《聊斋艳谭》。”
庞郁枫说：“《聊斋艳潭》太老了，十几年前的人看还可以。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个动作，没点新意，况且在那部戏里叶子楣也没什么突破，没意思。”
马皕不甘落后，说：“我第一次看的三级片是连续剧的那种……”
刘牻道：“连续剧好啊，妈的够详细。”
马皕如遇知音，兴奋道：“对了没错。我看的那部叫《西厢记》，总共有多少集不知道，可我看的是第三集，哗——棒极了，那事的前前后后过程详细得像现场表演，正点。”
庞郁枫说：“连续剧时间长，细节自然很足。电影因为时间限制，总是一抱就‘杀’了，没有任何爱抚过程。”
呆子边走边听，又自卑又羡慕，无限神往，想提议说什么时候大家一起上录像室实践一下，可又难以启齿。刘牻聊得兴起，拍手道：“妈的，下星期大家一起来玩玩怎么样？”
“行行，我好久没看了！”马皕说。
呆子恨不得举脚赞同，犹豫不决道：“不会说真的吧……”
马皕鄙夷道：“哪哪哪——我说你落后是不是？就点长点见识，性教育懂不？”
刘牻对呆子进行逼供,“你小子别装蒜了，正所谓……那话怎么说来着——天下鸭子一般黑是吧,那有不吃腥的猫，哪有不看黄片的男人，不，该是哪有不看黄片的人，说，以前看过多少？少在我面前扮纯洁！”
呆子好比大家闺秀被诬为荡女，恨不得自尽以示清白，争辨道：“没，没这事，真的，我绝对没看过，从来没有……”
庞郁枫向马皕和刘牻道：“算了，人家那么纯洁，我们别再污染人家视听了。”
“什么话？看不起我是不是？好，看就看，谁怕谁！”呆子这话俨如布什出兵伊拉克，憋得实在辛苦。
9
回到宿舍，马皕惊觉自己藏在床底的洗衣粉被人发掘出来，并偷洗一空。好不心疼。——5号舍诸君意识超前，已达到共产主义境界，争先共享别人的洗头水洗衣粉甚至牙膏，马皕深受其害，多次将洗衣粉隐藏收藏，无奈人家人多力量大，终逃不过被洗劫的厄运。为此马皕对这些未来的国家栋梁充满敬畏。呆子有着与马皕相同的不幸，建议以后随身携带洗衣粉。
有人把共享共产主义之手伸向学校，在校住宿不交住宿费。遗撼学校领导驽钝未开，意识跟不上去，尚停留于拜金主义阶段，对没钱的事概不认帐。为清理白住生，决定调整宿舍。这一决定一如以往很多决策，没公开时大家全都知道了，有消息说调整宿舍以后，大宿舍腾出来给高一生住，高二生将搬进套间。令得所有高二生兴奋得几夜失眠。
10
星期三晚自修，诗缘正式搬进1班。庞郁枫吃惊不小，狂喜把控不住，导致心跳加速。
诗缘故意把桌子搁在外面先入教室找位置，然后用眼神示意庞郁枫帮忙搬桌。可庞郁枫只莫测地与她对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看书，不为所动。诗缘非常失望。
1班众狼见级花驾临，擂桌呐喊，嚎叫不止。好多人蠢蠢欲动要为佳人献殷勤。司空建冠饿虎擒羊般扑出去，一手按住诗缘的桌子。诗缘被他这来势吓得倒退数步。
司空建冠很有政治外交官的本领，举手投足瞬息万变，颇富绅士风度地说：“我助你一臂之力。”
诗缘有意气气庞郁枫，笑对司空建冠道：“好啊，你真好人！”
司空建冠无比受用，飘然欲飞，说：“举手之劳罢了，你意欲何为到哪个位置安居乐业四海为家？请指点迷津，好让我有迹可寻。”
这晚诗缘老往庞郁枫那边看，庞郁枫冷漠得可怕，眼角也不曾顾盼过诗缘。诗缘不停地琢磨到底是他太过分了还是自己太过分了。
11
2002年广东的冬天出奇的冷，好象人类突然开窍，温室效应离奇绝迹似的。外来的北方同胞如返故土，显得格外活跃，东北虎一个开心又拆了几张凳。背影杀手不舍得埋没魔鬼身材，要风度不要温度，穿丝袜短裙招摇过市，两脚冻得大红大紫俨如茄瓜。所以老是一边上课一边跑步。
12
12月第三个星期六晚，马皕四人到录像室看电影，不，应该说看VCD。呆子等这天犹如老姑娘等出嫁，一小时一小时地数日子过。好不容易等到那天，却又要故作矜持，犹豫再三才肯跟着大家走。
那录像室好比鼠洞，又小又暗又闷，一进去便感到扑鼻的堕落气息。左右两边各有几排皮椅，虽然看不清新旧，但触手皆是疮孔，教人担心一坐下去会钻出一窝老鼠什么的。马皕他们进去时，里面已稀稀疏疏地坐了十几个人。有好几个是上了年纪的老前辈，大概是来追忆似水年华的，还有几个是穿着整齐一中校服的师兄弟。
第一场放的是周星驰的《江湖最后一个大佬》。周星驰演这部戏好比李小龙演《雷雨》，教人产生人物失真感。后排就有两个傻X就为那个主角是不是周星驰而吵得几乎大打出手。呆子也不知底细，一见出来的是周星驰，马上做好爆笑的准备，不想周星驰似有心与他作对，举手投足严肃正经，呆子憋了一肚怪感，受尽煎熬。
第二场放的是《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因为是徐克编剧监制袁家班武术指导袁和平导演甄子丹于荣光主演，马皕对它致以极高的评价。充当了足球解说员的角色，边看边说废话。无奈人家电影不服气马皕的理论，仿佛遭了侮辱，气不过来立意自杀，放不到十分钟便卡住放不过去了。马皕和呆子顿时顿足擂胸抱怨不已。录像室老板误以为是放映机作崇，一上来就两巴掌盖过去，拍得那放映机零件乱飞。后来知道是光碟的问题，又对盗版叫骂不绝，归根到底无非是想用生殖器去跟光碟或者光碟的直系亲属发生性关系。
接着补放的是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在中国有这么一个怪现象，凡获奖的小说和电影都是没人看的，而有人看的却从来不会获奖。《重庆森林》获奖不少，可看性不言而喻。当即有十多人以惊人的速度睡去，没睡的都在聊天。刘牻睡得太快竟忘了闭眼，半开半合的，看上去非常可怕。
度日如年般“等”完《重庆森林》，三级片《午夜情人》隆重登场。这好比酒席上了正菜，睡着诸君闻风而醒，一个个精神抖擞。外面又有不少人买票进来，男女相半。呆子吃惊道：“也有女的来啊？”
刘牻说：“这时除了学生老头，其余人都是来取经的，懂吗？”
“取经？”呆子解了半响才发笑，“哦——”
《午夜情人》属三级片中的中下品，色情成分丰富，但是分布严重失衡，开始过于频繁，无论有理由与否，男女一见面就搞，好比臭虫。中间以后情节一下转为社会悲剧，俨然一部正儿八经的学生教育片，霎时把前面的“性”趣全冲淡了。那男主角演得像石头，木木纳纳一副踢也踢不动的样子，除了床上成功外一无是处。女主角女配角间戏分安排失误得离奇，床上镜头统统由女配角一力承担，其中一个仿佛是女相扑，演床上戏能令人想到猪的交配。女主角身金肉贵，除了被人打骂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外竟没派上什么用“床”。主次严重颠倒，所以电影奖不让三级片入围是有道理的。
呆子初出茅芦，每看到床上戏便手足无措大呼小叫，马皕在他旁边，总在十分陶醉的时候被打扰，不胜其烦，于是用孔子的话教训他，说“食不言，寝不语”——这食指“食色性也”的食。呆子没料到看三级片竟遇上孔圣人，惭愧得安份了许多。
庞郁枫近来看《挪威的森林》受了启发，竟在联想录像室里几十支旗一下揭竿而起的情形会是何其壮观。
看完电影回来已近十一点。呆子一夜心猿意马，好不容易睡着又做梦梦到那些场面，猛然火山喷发，半夜偷偷摸起床换底裤。
13
12月25日，美术爱好者协会举办的美术作品大赛结果揭晓。呆子画的是李小龙的素描——本来想画成龙或李连杰的，但怕侵犯人家的肖像权，所以只能学王朔骂人的那一套，专找死的欺负。如呆子所愿，李小龙再现生前所向无敌的雄风，由初赛直杀入决赛，锐不可挡，一举夺魁。孙悟空过分自恋，看到自己在《西行图》里的尊容，一时想不开，自杀掉了，艺术惨败，连三等奖也没能进。
获奖名单于26号公布于学校公告栏。呆子看着自己大名高居榜首，如痴如醉，见旁人对着那名单指指点点，恨不得大声宣布“我就是一等奖的李联杰”。那时马皕等人尚未知道此事，呆子以为谦虚不好意思直说，遂以请他们吃东西拉开话题，引出获奖一事，引得马皕他们一阵惊叹。
艺术一早知道结果，但好比日本人对待侵华史，昧着良心佯装不知。听人谈论呆子获一等奖时，瞪大眼睛吃惊地问，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我还不知道呢。碰上不识趣者谈到他的《西行图》时，便作无所谓状，“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我也参加，切——其实我也不预备拿什么奖。那幅画——哎呀叫什么名字？让我想想，哦对了，是《西行图》，应该没错吧。我只是闲得无聊随手乱涂而已，而且对学校这类什么奖我根本不在乎，简直看不起，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胡搞瞎搞的东西，水平有限，实在无聊。”
28日，展览长廊展出获奖作品和所谓优秀作品，根据当今评奖规律，没获奖的全是优秀奖，所以实际上是展出了所有作品。呆子的《李小龙》贴在最高最显眼的位置，霸气十足。艺术的《西行图》却用来补角落。
那段时间呆子仿佛处于思春期的猫，显得格外兴奋，难以安稳。一到课间便在教室走来走去，敢情也把自己当成了画，作公开展览。一方面为的是气艺术，别一方面是搞宣传，为了让人更好地认识自己。好比领导难得做一件好事时，必然不忘让记者扛着摄像机尾随。艺术不断用自大掩饰自卑，除了自己的《西行图》，把所有展览的画一一加以批判，让人为王朔后继有人感到恐惧。
这次成功让呆子生出前所未有的优越感，这优越感在人多的时候尤为强烈，以为所有人都在关注自己，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充满叹慕。呆子觉得自己成了明星。但很快他又体会到明星的苦处。优越感愈强做事愈有现场表演的心理，用自己代替别人来看自己，一举一动无不小心谨慎，稍有差池便像犯了天条似的难以原谅自己，压力菲浅。这优越感是呆子临时一厢情愿自发的，易发易收，随获奖风声减弱，呆子便如趋老年的女人，优越感也慢慢消失，归于止水。
艺术为呆子获奖夺冠一事耿耿于怀——这话没错。他耿耿于怀的并不是他没有获奖。好比两个女人争男人，输的那方记恨的并不是因为自己争不到那男人，而是因为另一个女人争到了那个男人。艺术养精畜锐一段时间后，一时又心血来潮，以学校人工湖那潭死水和湖上那道人兽绝迹的危桥和那栋专从排污管排避孕套的教师宿舍楼为参考物，画了一幅水彩画，取名《小桥流水人家》。这仿佛在一本色情书上印上“鲁迅著”，摆明是糟踏先人，也不知马致远当年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千年以后遭此报应。
之前艺术画《西行图》好比美国打越南，开始时气焰奇高，大肆叫嚣，以致后来失利而无地自容。今番艺术学乖了，作贼似的偷偷画好，偷偷寄往杂志社，以求发表。那杂志社叫《美术天堂》，听名字好象是耶酥主编的。那些编辑见了艺术的《小桥流水人家》大概想以此为反面教材打消那些凡人当画家的非份之想，于是将它刊登于该杂志2003年第1期上。
不久艺术收到回复，是本《艺术天堂》的样刊和几十元稿酬。上次他画《西行图》仿佛母鸡生蛋，这下作品发表俨如母鸡生了个小行星，跳上跳下奔走狂叫恨不得连毛也拔光。
荣誉好比漂亮的妻子，主要用来炫耀。艺术在呆子面前炫耀得尤为厉害，企图令呆子自卑然后自尽。常常趁旁听者众兼且呆子也在场的时候狂言道：
“我对我们学校的艺术生感到非常失望，不——简直是绝望，就说上次的美术爱好者协会举办的什么大赛，我实在搞不懂那些评委到底是什么狗屎眼光，居然把一堆垃圾评上一二等奖，而且还有脸做什么展览，简直离谱，不，是没谱。我真后悔当初参加那比赛，让那些蠢猪把我的《西行图》白白糟蹋了。更可恨的是他们竟然把我的画和那些垃圾放到一块去展览，天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还好我这次的《小桥流水人家》没给他们评，否则，哎呀呀——那实在不敢想像会有什么后果。所以说，千里马只有伯乐才能看得出来，那宋朝的李白不是写过一篇千里马的文章吗？他说的就是这意思——千里马如果落到凡夫俗子手中，实在不幸，还有，凡夫俗子认同的千里马往往只是瘟马而已！”
每当这时呆子都会从容淡定若无其事地走开，跑进厕所发狠劲撒尿，恨不得射崩尿槽。一连呕气数日，呆子决定实施报复打击，办法是发表一幅画在比《美术天堂》更有声名的杂志上。他与艺术的暗斗愈来愈富哈巴狗的作风，都以攀上身份显赫的主人为荣。
有幸给呆子相中的杂志叫《艺术欣赏》，据说是内地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之一。这广告好比政治高官的讲话，总教人看到希望——暂且放开后来的失望不说。呆子恨艺术张狂，欲趁热打击，实行闪电战，索性不画新作，翻箱倒柜搜出那张失恋时画的《小娟》，并上注解一发寄给《艺术欣赏》杂志社。不料那杂专社编辑大概嫌呆子画小娟画得太像以致影响胃口，没有采纳。呆子等待杂志社的回音却好比慈禧等待僧格林伈战北伐军的捷报，坐卧不安，仿佛那即将收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虞等了一个多月仍然音讯杳然。呆子心有不甘，潜心苦画新作。
;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