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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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郁枫除了与马皕他们疯狂之外,其余时间都是静静的看书静静的望着天空奇形怪状的云朵出神,像匹受伤的狼。近来他看了很多书,正因为看了很多书,才发觉原来还有很多书没有看,于是觉得需要看更多书。马皕沉醉于写小说,眼看庞郁枫的阅读面广阔到让人迷路的地步,犹如周瑜遇诸葛亮,妒忌不已。每见庞郁枫看书,总觉心里不快,仿佛一直跑在前面的乌龟猛然看到睡觉的兔子赶了上来。虽然马皕常以“共同进步”自慰,可是本身没那么宽的胸襟,结果愈发不好受。还好庞郁枫为人低调,不像马皕看书是为了炫耀,所以马皕即使像周瑜妒忌诸葛亮,但庞郁枫没诸葛亮那样锋芒毕露,马皕还忍受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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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惯例,在期末考试前两个星期,所有体育必须停止。好比参加葬礼时必须收敛起一切笑容。在校方眼里,体育课在学校的地位犹如女人佩戴的耳环,纯粹装饰,多了不多少了不少。而平时体育老师也把体育课上得像农民起义,只要你不拿菜刀去砍校长,其他事任由你为所欲为。
第十八周星期三上午第四节是1班这学期最后一节体育课。那体育老师绰号“奇迹”,又矮又瘦,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即使杀了人家全家人家看他那样子也不忍心报仇。关于他得那外号的说法有两种。一种说他这么瘦居然当体育老师真是奇迹;另一种说法是当体育老师这居然这么瘦真是奇迹。
上课前奇迹例行点名,点名时又例行收到十几张请假条,这些请假条多是勿勿而就,简洁明了,如:
请假条
老师:
有事,请假,谢谢。
XXX
年月日
奇迹念在这是最后一节课,决定一改以前放羊式上课方法,改用放牛式,命令大家集体跑海堤。
大家听说跑海堤,热情甚旺,结果跑着跑着有一半跑回了家,还有一半悠然自得地沿海堤散步。庞郁枫为对得起难得一穿的运动鞋,独自一个人跑在队伍前面。诗缘见机会难得,撇开戴望月追上去。
庞郁枫边跑边看海景。其实这只是个海湾,此时潮水已退,近处露出大片泥洼之地,几艘老得不但掉牙而且还掉钉子的渔船陷于泥洼之中,看上去感觉颇怪,仿佛在看长翅膀的鲨鱼。远处尚有些海水,视野在那里也特别开阔。庞郁枫正想来一翻诗人的感慨,诗缘已赶上,微喘着气,道:“好累啊,是不是?”
“是……是吗?”庞郁枫如遭突袭的丹麦,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大家都不跑了,你为什么还跑?”
“想跑就跑。”
“不累吗?”
“有点。”庞郁枫见诗缘脸色潮红,香汗如珠,不禁怦然心动,“你——累吗?”
“当然累了,我哪有你那么厉害。”诗缘妩媚一笑,放慢脚步,“不如停下来慢慢走吧。”
庞郁枫忍不住要答应,但终于还是狠心说:“不了,我还行。你歇歇吧,我先走了。”陡地加快脚步。
“嗯——等,等等我……”诗缘复追上去,“你很讨厌我吗?”
“不。”
“那你为什么总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没必要。”
“没必要”这三字一出,顿在空中演化成一道千斤闸,轰然压下诗缘头顶,诗缘倏地失去斗志,茫然地停下。
庞郁枫已跑到海堤尽头,缓缓放慢脚步。诗缘一咬银牙,强行咽下满腔委屈,再次追上去,说:“这下该休息了吧。”
庞郁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深呼吸,“呼——不,我还要跑回去,再见。”转身沿来路跑回,与赶上来的诗缘擦肩而过。
突闻诗缘“哎呀”一声痛叫,庞郁枫立刻闪电式刹停,转身问:“怎么了?”
诗缘坐在地上轻揉左脚脚踝,楚楚可怜地望着庞郁枫,“我扭着脚了。”
庞郁枫疾步上前,问:“严不严重?还能走吗?”
诗缘凝神静静望着庞郁枫,从袋中掏出纸巾递过去,说:“你看你,这么冷的天都流那么多汗。擦擦吧。”
庞郁枫说:“你先别管我,你脚怎么样了?”
诗缘“扑哧”一笑,站起来说:“骗你的,傻瓜。”
庞郁枫的热情霎时冷却,说:“很好玩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玩。”言毕转身急跑离去。
“喂——”诗缘已没余力追赶,定眼望着庞郁枫蓝色的背影逐渐变小。海风扫过,吹起她满头长发,仿佛黑色瀑布在空中漫天倾泻。
7
十九周学校放了本学期最后两天假,刘牻盛情邀请马皕等人到他家作客,庞郁枫素闻农村空气清新环境优美,特意带了相机前去。
他们启程的前两天,天好像肾亏似的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原来像沙一般干燥的空气霎时像结了冰,又潮湿又冷。天空持续多日阴云重叠,不见天日,让许多人心灰意冷,仿佛在等待末日。
星期六那天上午,四人乘了两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抵达刘牻所属的小镇。刚下车,登时有几十辆搭客摩托像抢劫似的围上来拉客,但当刘牻报了村名,一大半人犹如听说要跑伊拉克,吓得以惊人的技术撤走,余上小半有冒险精神的也开口要天价,仿佛要带马皕他们登月。
如刘牻所言,他那条村果然偏僻得连美国的FBI也绝对找不着,两辆摩托车载四人沿羊肠小径一路行走,所过之处不是荒山野岭就是丛林流水,好像进了非洲原始森林。沿途小路又崎岖又泥泞,摩托车慢得好像在爬行,即使这样四人坐在上面好像坐船,一不小心就有被抛出大气层的可能。马皕不断埋怨,说与其这样受罪还不如下地步行。庞郁枫却雅兴奇高,一路上不住地拍摄。呆子也发挥艺术细胞,忘情地欣赏山水,两人自得其乐。
一小时后,四人在村后下车,步行入村。这村子有不少路泥泞得仿佛泥潭,上面每隔不到半米就铺有一块砖头或石头,供人行走,人走在上面好比走钢丝,摇摇欲坠。庞郁枫边走边感慨,说世界上轻功最好的人一定出在农村。沿途路边不乏腐败的猪屎牛屎狗屎之类,那臭气与泥土气息混在一起,又酸又臭。刘牻见庞郁枫为此不住地皱眉,笑道:“没这味儿就不算农村了。虽然难闻,但是很天然,不像城市里汽油味,虽然不是很臭,但熏得人直想吐。”
庞郁枫淡笑道:“有道理,我宁愿闻这气味一辈子也不愿闻一天城市里的乌烟瘴气。”
马皕说:“郁枫,认识那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是什么样子,说出来让我们见识一下,哪个大城市的?”
“家?”庞郁枫顿了良久才说,“我不是说过不要跟我谈这话题的吗?”
“呃——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
“呶——到了!”刘牻指着一栋平房道。
刘牻共三兄妹,大哥在深圳开的士,妹妹在东莞打厂工,非逢年过节不回家。当刘牻也去了学校家里就只剩下老父老母两个。
马皕他们在刘牻家里受到热情款待。一进门,刘父连鞋也不穿就忙着找凳子给大家坐。刘牻听说儿子带同学回来,急匆匆提着菜刀跑出来,说要去杀鸡做午饭。马皕他们在学校习惯冷漠,如此热情反觉不舒服,心里猜疑会不会是什么圈套。马皕偷偷对呆子说,一会儿吃饭要小心,说不准下了老鼠药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也必有其父。刘父虽到知天命之年,但其健谈毫不逊于小辈,刘牻充其量只遗传了一半他这方面的基因。大家天南地北乱聊一通,最后刘父把话题引向大家的学业。显然他的思想尚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大学生无限神往,好像考上大学就上了天堂,却不知现在大学生多如杂草,而在伟大的素质教育下走出来的大学生本身也与杂草无异。所以极力鼓励马皕他们考大学,说“考上大学就像古代人中了举人、进士、状元,坐稳了官位”。马皕等不好意思反驳,况且涉及思想意识的东西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只一昧唯唯是诺。
吃完午饭,刘牻带马皕三人出田野砍甘蔗吃。马皕和呆子一路上为“红蔗甜还是腊蔗甜”争论不休。刘牻想好好表现一翻,插进去主持公道,说:“我们这地方的甘蔗有四种,分别是木蔗、红蔗、腊蔗和玻璃蔗。木蔗最甜,但是很硬——这一听名字就知道了,木蔗木蔗“木”来的,是不是?所以木蔗一般用来做糖。我们常吃的是玻璃蔗、腊蔗和红蔗。这三种蔗中玻璃蔗最甜——这可是我十几年吃蔗的经验总结出来的,玻璃蔗知道吗?蔗身黑漆漆的——那是黑色吗?还是什么褐色——唉不管了,总之都差不多。为什么叫玻璃蔗知道吗?就因为它脆。至于腊蔗和红蔗,我个人认为,它们一样甜,当然,这话很废话。腊蔗刚好跟木蔗相反,软得像豆腐,红蔗硬度适中,最大特点在于凉气……”
庞郁枫和刘牻听得心悦诚服,于是进蔗地各拖了一根玻璃蔗出来,拣了处草坡坐下,慢慢享用。马皕和呆子有斩尽杀绝的野心,手持蔗刀在蔗地旁坐定,见哪棵不顺眼就砍哪棵。
太阳仿佛冬眠了似的,连续三天不见踪影。天空整日堆砌着厚厚的云砖,铺天盖地的灰白色,像随时会塌下来。田野上徐徐晃动着点点人影,好比一块绿布上的蚂蚁。草坡不远处有几只水牛悠哉悠哉地啃草,时不时甩一下尾巴。
庞郁枫说:“好恬静。”
“很向往是不是?”刘牻冷笑,“我们村每年都有不少高中生、大学生毕业,可没一个回来种田的。知道为什么吗?他们一来捱不起苦,二来觉得种田很贱。可从来没想过,假如没有他们那些下贱的种田父母,就不会有他们今天。现在这村子的人一大半出外打工了,留着种地的统统是上了年纪或者交不起学费没书读的孩子……听说中国有1500万剩余劳动力,其中大学生就占了100万。我常常想,假如这100万中的50万肯种田,那时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觉得1500万这数字不叫剩余劳动力,而叫不肯劳动力。为什么一定要往城里挤?为什么非要打厂工?为什么非要几千块几万块一个月?为什么不肯种田?”
庞郁枫说:“那你会不会回来种田?”
“想过。很早我就想过当个农民企业家,就像外国那些农场主——那生活我一定喜欢。可我老爸不许,他说那没出息。我说放屁,你不是也种了几十年的地吗?他说正因为他种了几十年的地才不希望我也要种地,他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农民。我们家的农民命要在我们这一代就绝了它。”
“他要你……”
“他要我读大学,出来干一份国家工,以后就衣食无忧了。我告诉他现在大学生没工作安排了,他说就算没工作安排,只要捞到大学文凭,找工作也比别人容易。总之没见过大学生回家种地,那多丢脸。我妈、我哥、我舅舅、舅妈、阿姨全跟我老爸一个意见,我还有什么办法?”
“……”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读书。我堂兄堂姐都是大学生,堂兄是机械工程系的,现在在深圳一间大酒店做服务生,我堂姐是金融系的,在广州帮人家卖家私。学了十几年的东西全都用不上。什么都得重新学过。到现在,他们恐怕连最简单的英语单词都不会拼,大学学的东西更别提了,全给回了老师。你说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每次我一想到自己要把大好青春浪费在学习一不喜欢二又没用的东西上,总觉得可怕?可我又不能退学,想想老爸老妈供你读了十几年书,起码对不住良心……现在,我是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那话怎么说——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哦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就这样。”
“……”
庞郁枫说:“这也不是办法。总该找点什么做,一个人无论怎么样,起码要有一技之长。譬如找点感兴趣的东西做。感兴趣就能用心去学,用了心一定能学好。就像马皕和呆子,他们一个写小说一个画画,挺好。“
刘牻笑说:“还有你,博览群书,写诗,是不是?不过你说得挺有道理,我喜欢打篮球,所以用心打,所以打得好。其实我还喜欢音乐,喜欢弹吉它,可惜,一直没机会学。”
“吉他?很容易的,我教你。”
刘牻吃惊:“你会弹吉它?”
“会不代表要整天弹。就像美国虽然那么多核武器,但也没有天天炸日本,对不对?”
“哈哈……”
马皕叫过来道:“流氓,回家叫你老爸报警,呆子吃你半垄蔗了。”
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四人都在村前的田野山岭照相,足足花了两筒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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