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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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8—11

  

    

    8

    

    年晚,县城里伴随着气温下降的是物价。四处又出仓又跳楼又清仓,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其中有间2元店,专卖生活用品,人家卖东西是价格高得吓死人,它却是价格低得吓死人,全场商品每件2元,包括大瓶装的洗头水沐浴露洗衣粉等。买这些东西的人必须具备凡尔纳笔下人物的冒险精神,因为搞不好那洗衣粉会洗烂衣服洗头水会洗掉头发。

    

    2元店旁边有间百货店,终年挂着一个牌子:

    

    大清仓

    

    最后一天

    

    刘牻因受庞郁枫鼓舞,花半个月伙食费买了一把吉它,恶梦从此伴随806舍。庞郁枫虽调教有方,遗撼刘牻学习无方,连最基本的哪根弦弹哪几个音都未分清楚便学扫弦。其实他那叫擂弦。吉他在他手里竟可神奇地发出雷鸣巨响,雷公听了也要自卑死。后来改擂为抓,仿佛猴子吃桃前刮桃皮,五指如爪在六根弦上乱抓一通,吉他被挠得不断怪笑,那声音若用于战争必有李元霸双锤的威力,千军万马不足为惧。自此人称刘牻“五爪琴魔”。

    

    那日马皕从崔破宇口中探得人民电影院附近新开了一间录像室,可看午夜场。马皕又转告庞郁枫,庞郁枫听了精神大振,当晚孓身前去探查,不料一去不返。刘牻断言明天庞郁枫一定被救护车拉回来,因为看足一夜黄片像做了一夜爱,难免虚脱。可是第二天庞郁枫回来时却精神得像吸了鸦片。当马皕等问起“午夜场”时,庞郁枫索然无味地说,你们以为午夜场就是放黄片是不,错了。昨夜一共放了四部电影,一部黄的,而且只是三级。其余都是正经片。半夜我实在提不起劲,睡了一个多小时。

    

    星期六那晚,庞郁枫为向导,引马皕他们去那间录像室。

    

    路上,呆子问:“我们是不是很堕落?”

    

    刘牻大笑道:“我们堕落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马皕说:“管他呢,愈堕落愈快乐。”

    

    庞郁枫想了一阵,望着天说:“堕落吗?总之我认为我自己没错就行了。”

    

    马皕说:“你们知不知道君子跟小人的区别在哪里,当小人看黄片的时候,君子在被窝里一边性幻想一边*。”

    

    刘牻笑道:“高见!高见!”

    

    呆子突然很神经地说:“《英雄》!今晚看《英雄》。期待已久了,是吧马皕?”

    

    刘牻说:“你小子还没睡觉就说梦话,神了——哈哈,要看英雄,那还不简单,到广州、深圳去啰!”

    

    马皕掐指道:“《英雄》公映两个月还不到,正版VCD、DVD没那么快出来的。不过,盗版倒有可能,我对中国的盗版速度绝对有信心。盗版和正版虽然是孪生兄弟,但盗版是老大,总能赶在正版前头出来。”

    

    “到了,那里。”庞郁枫直指前方那电影预告牌,“咦——”

    

    “《英雄》!”马皕狂叫,又怀疑看错,急跑前,“没错,妈的真是《英雄》。还有海报贴在那。”

    

    刘牻扯着呆子,死命要呆子给他七个数字买南粤风采。

    

    那间录像室位于人民电影院右侧,沾亲带故所以叫“一线影院”。放映厅设在二楼。一楼是性保健用品专卖店,三至六楼是旅馆。如此搭配好让情侣们在一楼找性用品,二楼找性灵感,三楼找性生活。

    

    不出马皕所料,这里放映的《英雄》果真是盗版,是从电影院偷拍的,属原始型盗版。画面仿佛掉在糞坑,一片昏黄,时不时还晃过几只提着裤子赶着上厕所的暗黑人影。更神奇的是每逢打斗场面,旁边必有咳嗽声相伴,并且愈咳愈凄厉,最后简直是在惨叫,八成是把肺咳出来了。当放到梁朝伟为李连杰写剑字,笔被射断,梁朝伟随手抓箭折断当笔时,录像室内哄堂大笑。马皕没想到张艺谋如此厉害,竟把《英雄》拍得像搞笑片。

    

    看毕《英雄》,刘牻一个劲地说:“失望,失望,太失望了!”

    

    马皕因为崇拜李连杰,爱屋及乌之故,对《英雄》抱极大的宽容态度,心想人家没拍成三级片或王家卫电影已经算难得了,说:“挺好啊,我觉得它很成功。”

    

    庞郁枫说:“情节铺排有点特色,武打也过得去,可对白……感觉很别扭。听了很不舒服。”

    

    呆子摇头叹道:“艺术境界太高了,看一遍不能领会。”

    

    接下来放的三级片名为《貂婵艳史》。拍得极富创意,貂婵一脱下衣裙就现出蕾丝奶罩,董卓急色厉害,总忘记脱手表。

    

    看完第三场《最佳褔星》,时已12点。刘牻说:“太晚了,干脆看午夜场,通宵。”于是接着看。

    

    午夜场第二场才是三级片,是十几年前曹查理演的《奸魔》。由这部片可以看出八十年代人审美观奇特,除了雌性动物之外但凡女的都可以乱搞一通。马皕愈看愈无性趣又兼睡意袭来,沉沉睡去。不一阵刘牻也受了感染,呵欠连天,呆子问:“你也要睡?”

    

    刘牻骂道:“能不睡吗?与其看这个我还不如回家看我家的猪配种!”

    

    9

    

    3日后,期末考试开始。考试前一天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临阵磨枪。统统欲建功立业,却不知“自苦征战几人回”。

    

    马皕痴迷作书不知人间几时,突闻考试,慌了一阵,转念一想,反正是将死之人,也无所谓了。呆子反复告诉自己,一切以高考为重,其他大考小考全是儿戏——这启发源于老师,因为老师上课无不说此道题高考如何如何,彼道题高考如何如何——所以也得到解脱。庞郁枫和刘牻早已麻木,考试好比蚁咬,根本无法激起任何感觉。

    

    10

    

    那日中午,日头出奇的刚猛,烧得冬天恨不得改叫夏天。北风也被烤成热气,横空掀起一排排热浪,下午四点左右,太阳突然隐去,天气骤变,暮云叆叇,冷风不知从哪里卷来,与原来的热浪混成一团,浊气滔天。不料这天气好比六国合纵攻秦的联军,气势与实力大不相符,等了好久才下了十分钟毛毛细雨。雨后乌云荡去,天幕拉开,天空有种洗过的明朗。夕阳霞光夺目,周边云层一片通红,东方天际也受了施舍,披上一层淡淡红纱。

    

    身居八楼的优势除了跳楼自杀成功率高之外还有就是早上可以看日出晚上可以看日落。呆子每逢早晨和傍晚都会把凳子拖到走廊,静静地坐在那里定定望着东方或西方的天际发呆,仿佛一具坐化了千年的僵尸。

    

    庞郁枫今晚雅兴大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呆子旁边,两人同望一边天,不发一语。马皕和刘牻出来见到这景况,大笑。可庞郁枫和呆子始终木无表情,两人讨了个没趣,旋也拿凳出来坐。

    

    呆子说:“很漂亮对不对?”

    

    刘牻说:“哪个?是不是穿红衣服那个,妈的是很正点,可就是胸小了点……”

    

    呆子说:“我说黄昏。”

    

    “……”

    

    呆子说:“每天都有日出每天都有日落,可每天的日出和每天的日落都不一样。每天都很美。……很久以前我有个愿望:画九十九幅日出图,九十九幅日落图。”

    

    刘牻问:“为什么是九十九?”

    

    庞郁枫说:“长久?”

    

    呆子:“长长久久,幼稚吧?!哈哈……”

    

    “……”

    

    呆子:“你们知道我每次看它们时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

    

    呆子:“我想死,又不想死。想死在这么美的天空下,可又怕死了再也见不着这么美的天空了。”

    

    刘牻:“艺术家连思维方式都那么艺术,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想什么,而是趁机做点什么好玩的事,就是……弹弹吉他啊打打球啊,过瘾。”

    

    庞郁枫:“如果是我,我什么也不会去想,什么也不会去做。我会空着脑袋静静看着它,直到它消失。”

    

    马皕:“是不是轮到我了?我……我想牵着我喜欢的女孩的手,到海堤散步——多浪漫!可惜,我没有喜欢的女孩,不,该是没喜欢我的女孩,哈哈,真好笑。”

    

    “……”

    

    马皕:“你们觉不觉得,身在我们那种谈恋爱的班不谈恋爱就像……在战场上不打仗,很没面子。有时简直觉得可耻。”

    

    庞郁枫:“拍拖没你想象的那么美,不投入嫌没意思,太投入……很痛苦。”

    

    马皕:“你小子怎么一把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语气,一定是过来人。说说你的光辉史吧。”

    

    庞郁枫:“不了,没有。”

    

    呆子:“说吧。”

    

    庞郁枫:“我说没有。”

    

    刘牻:“你小子就别装了,说一半留一半,我最看不惯。”

    

    马皕:“你就说了吧,难道还把我们当外人,都是自己人对不?”

    

    “……”

    

    庞郁枫:“初三那年,我认识一个女孩,跟她……很好。一直到高一,后来她跟另一个人好了……就这样。”

    

    刘牻:“还有呢?”

    

    庞郁枫:“那时我的心很乱,很茫然,像掏空似的。想忘了她,可每天一早上起床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她,晚上睡觉想到的事是和她在一起的事。整日虚虚幻幻迷迷糊糊,后来,我加入了黑社会……什么原因怎么加入全都忘了,只记得突然间什么都变了,在惶恐中混了大半年,渐渐麻木了像忘了很多东西。就回到现实中变成现在的我。打那以后我很怕拍拖,心里老蒙着那层阴影,挥之不去。”

    

    刘牻:“我听说过惧水症惧高症,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惧恋爱症,有趣!”

    

    呆子:“这么说前段时间我失恋而不痛苦是没有太投入的原因了?”

    

    庞郁枫:“如果你投入的话,你的成绩绝对不会那么好。初、高中认真拍拖就做不成考试机器,把拍拖当动力这回事就像神话,只在小说和电视里出现。”

    

    马皕:“如果你太投入的话,那次你就不会忘记失眠了!失恋居然不记得失眠,还失什么恋啊!琼瑶第一个不放过你,人家写那么多东西还拍成电视你居然学不到一成。”

    

    10

    

    第二天期末考试开始,语文照旧是头关。马皕著语数十万言,自命文学境界高人几等。看那语文试卷,暗骂低B。作文竟然要以雪为主题。要南方人写雪好比要孔子写有关电脑的论文,需要极高的想象力,马皕想来想去,最后写:“雪,是白色……”

    

    庞郁枫见那作文要求数十年不变,赫然是“文体不限(诗歌除外)”,老大不高兴。这分明是“华人与狗不准进内”再版,李小龙正在庞郁枫体内燃烧,登时奋笔疾“诗”:

    

    我在风雪中结成冰雕

    

    燃尽最后一根火炭

    

    等待你的眼泪

    

    那传说千年来的烟雨

    

    把我融化

    

    雪花放肆地冷笑

    

    破碎

    

    雪地依旧平坦

    

    没有脚印

    

    对待剩余几科,庞郁枫极有明星风范,去到签了大名顺便填了选择题便交卷,引得堂下窃笑连连。庞郁枫嘴角上提,报以一串冷笑,昂首阔步而出。事后马皕问其故,庞郁枫说:“有这么一个笑话,布鲁诺因为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说,受到当时许多人的排斥,有一次他作演讲,台下有人为了打击他而放声大笑。后来人家问他为什么,布鲁诺说,他们笑我,我也笑他们,还不知是谁笑谁呢?”

    

    最后那天考英语。庞郁枫照例第一个交白卷,离开时听到那两个监考老师私语,一个说:“你说这种人读什么书?”另一个说:“垃圾来的,管他那么多。”

    

    下午,庞郁枫临交卷时在空白试卷上狂书:

    

    无题

    

    别人笑我太疯颠

    

    我笑别人看不穿

    

    一切考试尽儿戏

    

    不见天才个个死

    

    蛟龙也曾游浅水

    

    一遇风云上九天

    

    良禽自有良木栖

    

    哪管狗眼看人低

    

    期末考试后,高二放十天寒假。放假前学校发下一张《安全责任书》,交由学生带回去给家长签字。只要签了字交上来,你生你死悉随尊便。

    

    马皕听说寒假只有十天,顿悟寒假真义。寒假寒假,即是既寒酸又假的假。

    

    11

    

    入冬以来,马皕一直捱冻,所以许愿下辈子投胎做企鹅。今得放假,心想回家既可洗热水器又可睡懒觉,反倒希望天气更加冷,然而待马皕回到家,那气温却被年晚的热闹气氛所感动,情不自禁一天天升温,像恨不得燃烧自己,马皕睡觉受尽折磨,蒙被则热,不蒙被又冷。最后只得蒙着被吹风扇。

    

    马皕自认在校写小说过火,欲趁十日短假休养生息,然而《天人水》已入高潮,人物愈写愈多,情节变幻莫测,风起去涌。强如臭虫,不出两日就涨得几乎决堤,每每想及总忍不住激动一番,激动过后灵感迎面扑来,提笔狂写,有时早上五点钟醒来,一口气写到深夜,成果最高可达2万字,虽指骨酸痛身心疲乏亦浑然乐在其中,以此为享受。

    

    年晚的热闹气氛仿佛沸腾的水,蒸到空气中,让人感觉到空气分子也在跳跃不止。

    

    年30那日马皕帮忙贴门神和对联,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做家务。马皕涂浆糊,马父拿对联贴,二人均沉默不语。贴了三个大门的对联依旧无话,仿佛在闹静坐战,马皕浑身不自在,东张西望作掩饰,马父忍了好终于开口:“放多少天假啊?”

    

    马皕忙说:“十天。”

    

    马父说:“哦。”

    

    又无话。

    

    想了一阵马父又问:“那不是没过初十又要去了?”

    

    马皕说:“是。”

    

    又沉默一阵,马皕像还情似的主动说:“快高三了,要补课呢,人家高一差不多放一个月。”

    

    马父应道:“哦,这样。”

    

    这天北风很大,门神还没粘上或刚粘上就被卷飞,弄得张飞关羽不但在空中跳舞,着了地还要不停打滚,马家的门神一连吹掉了几个,马父和马皕忙不迭四下追捕,好不容易拿回重贴,可偏偏又贴错,正门左右两边竟然是张飞和尉迟恭。

    

    年初一。小镇如遭突袭,鞭炮响声震耳。马皕大早被炸醒,推窗外看,吃一大惊,怀疑身在伦敦。但见窗外触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迷雾。近远景一律不见踪迹。忙下楼开门奔出大街,只依稀可辨方圆十米之景,十米外统统像披了一层白幔,什么也看不见。出公路有车声无车影,约摸只见一对对的模糊亮点,好比刚睡醒的眼睛在缓缓流动。

    

    马皕从小到大未见过如斯奇观,兴奋得要呤诗助兴,可惜脑库诗词贫乏,无从呤起,想了半响,只想到《像雨像雾又像风》和《情深深雨蒙蒙》。继而雅兴大发,骑自行车同游小镇,所过之处,无不见大小楼宇好比魔鬼似的一一从雾里闪出,迎面扑来,气势骇人。

    

    后马皕将速度放慢,无意听到一个在门口烧香的老妪唠叨道:“正系过年就简多雾,勿丫都睇无到,低兽囊过啊!”马皕略受感触,冥想了好久,最终结论是今年将是迷茫的一年,什么也看不清楚。

    

    马皕家对面有两户豪宅,一属邮电局局长,一属派出所所长。二人好比西晋时的石崇和王恺,钱多得没处放就互斗烧炮,看谁烧得多谁烧得响。过年的几天小镇就只有他两家炮声响不绝耳,此起彼伏。最后斗到几乎要动用原子弹。

    

    过年以来马皕一直很矛盾,不去探亲戚没压岁钱,去了明摆着要压岁钱,有种被人洞穿的羞惭。最后还是去了,当人家给压岁钱时马皕一边推辞一边伸手去抢,过后像斋戒的和尚吃了荤,觉得很虚伪很惭愧。可回家拿钱出来一摸,便觉得什么也无所谓了。

    

    年初四马皕找呆子上了两天网。每次回家呆子都见老子阴沉着脸,预感到不妙。果然不出所料,年初五那晚吃晚饭时,李父趁着有演讲灵感,发挥道:“这两天你不停地往外跑,去哪了?”

    

    呆子说:“没,出去逛逛。”

    

    “找你的那个马皕是什么人?”

    

    “同学……朋友。”

    

    李父愤然道:“朋友?!你几根毛了,交什么朋友啊!你懂什么叫朋友吗?回家六七天了,我没见过你拿过书,整天不是看电视就是跟人往外跑。我看那马皕也不是读书的,你尽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读书人就专心读书,交朋友只知道玩了还读什么书……交朋友是以后的事,现在还有一个学期就上高三了,眼看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急着点,这样子上了高三怎么跟人家竞争,还考什么大学?我成天跟你讲,你那么笨,做事又迟钝,注定要比人家花更多时间去学习。如果不是这样,以后啊你吃黄泥也填不饱肚!

    

    “当年我像你这么大还读书的时候,就算整天被老师同学夸也不敢有半点松懈。不然我哪来今时今日的事业!我的成功是在不断的努力奋斗中磨出来的,记得我读大学时老师经常讲……”

    

    呆子深知父亲已进入开校会的状态,不说到灵感枯竭哪怕你用枪指着他他也不会住口。这时最好的做法是呆在原处什么话也不要说,因为走和说话无论哪样都好比火上加油,只会引发他更多的灵感。

    

    呆子默默地夹菜,默默地扒饭,脑子里塞满了一团团浸浸棉花,又白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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