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
1
4月13日，县一中的通知栏上写道：
通知
请各班班长下午第三节课到体卫处领取“非典型性肺炎”学习资料。
一中体卫处
2003、4、13
刘牻看了大笑道，学习“非典”？好啊，要不然大家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非典呢？
2
马皕和呆子沉迷于小说和画画已无可自拔，越来越反感上课和排斥教科书，见了书本觉得讨厌，见了同学觉得垃圾，见了老师觉得碍眼。呆子问马皕原因，马皕打了个十分不成比喻的比喻，说我们与应试教育的关系好比被指腹为婚的夫妻，两者间因为义务而结合，虽无激情但也不至于有芥蒂，但现在我们搞了婚外恋，像发现真理似的找到了真情，猛然省悟妻子是那么不堪入目，而情人却是那么可爱迷人。
3
期中考试在麻木中悄然退去，直到试卷发下来马皕才想起的确有过这回事，但忘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
语文卷的题目照例是为侮辱人智商而出的，马皕考得极差，断言考得拔尖的人一定是神经病。作文要求写“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那时马皕想了很久，最后把班里的功课表抄了下去。
英语作文要求写运动方面的，刘牻一时冲动，忍不住写了。按照汉语语法，遇上不懂的用拼音代替，竟也写得得心应手：
Iamalanqiulovehaoman,Iverylikewanlanqiu.Becauseitisahaveyibodyandhearthuodong.Itcantihighman‘sbodycan.Letmangetnolessfastmusic.Ithinkifnodongfightlanqiudemanisnofrontway.
那改卷老师看了自卑得要命，仰天长叹说自己白学了几十年英语。无能力评分。
后来马皕他们问刘牻那是什么意思，刘牻无比得意地译出全文：
我是一个篮球爱好者，我非常喜欢篮球。因为它是一项有益身心的活动。它能提高人的体能，让人获得不少快乐。我认为如果不懂打篮球的人是没前途的。
4
呆子那日兴冲冲地跑回宿舍，说他又即将谈恋爱了，对象是邻座那个叫洪小瑜的女孩。此事唐突，马皕以为他是失恋伤疤发作所致，呆子说：“其实我早感觉到她对我有意思的了。上课老是偷看我。没想到今天在快餐店碰上她，大家谈了很久，我终于得到了证明……”
刘牻问：“她说她爱你？”
呆子说：“没——没说，不可能那么直接的，多肉麻。”
马皕以亲身经历教训呆子：“惨了惨了，又是这种案子。隐约其词互不道破，以后像猜谜语那样猜死你。”
呆子说：“不会，绝对不会。她问了那么多关心我的问题，鬼都能看出是什么意思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
马皕一拍额头，“天！既然你到了这种境界，那我实在无话可说。”
呆子问：“是了，你们觉得洪小瑜怎么样？过得去吧？”
刘牻不屑地哼道：“洪小瑜，切——”
庞郁枫说：“到底是你拍拖还是我们？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觉得漂亮就漂亮。”
呆子说：“不行，不能太主观。如果女朋友不漂亮，走在一起的时候人家会笑的。这种例子我还不见得多？”
庞郁枫满脸不可思议。
呆子问马皕：“马皕你说说，她到底怎么样？”
这可考倒了马皕。洪小瑜外号“红烧鱼”。其人身材相貌属短小精悍型，乍看上去能让人萌生父爱。若说实话，不但伤了呆子自尊心而且还可能毁了人家一段姻缘。马皕于心不忍，说：“可以吧，你看她漂亮就漂亮啰。”
呆子高兴地说：“漂亮就行，漂亮就行。”
呆子与红烧鱼一起吃了几餐早餐，两人的恋爱关系基本确立。红烧鱼是考试机器崇拜者，反对呆子以画画虚度年华荒废学业浪费青春。行动上极有王莽的风范，一确定位子就对那些看不惯的东西进行改造，写了一封像长篇小说的信来劝勉呆子“归入正途”。很难想象她那样的样子竟能写出如此严父慈母的话。呆子看了马上想到父亲，想到唐僧，想到苍蝇，当夜就发了个恶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普罗米修斯……
从此这段所谓“恋情”告吹。
5
那日中午四人吃过午饭，回校时在球场边发现一辆白色的奥迪。刘牻惊赞道：“厉害，奥迪A6，80多万啊！”说着像相亲似的左右细细打量。
马皕见车牌上有“粤A”字样，说：“还是广州下来的，稀客。”
庞郁枫脸色一变，旋加快脚步，忽然前面宿舍楼走出一中年人，见了庞郁枫，大喜，朝宿舍楼这边叫：“不用问了，阿枫在这。”
数秒之后，校长领着另一个中年人出来。这人的脸、头发和皮鞋反射的光能晃瞎人眼，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物。所以平时象野狗的校长一下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家狗毕恭毕敬跟在后面。
呆子问庞郁枫：“谁啊？你家人？”
庞郁枫沉着脸不说话。
马皕拉了把呆子，“走啦。”
那是个人物的中年人向庞郁枫走来，淡淡地问：“出外面吃饭呀？”
庞郁枫淡淡地回答：“是，你怎么来了？”
上楼的时候呆子说：“你猜那人是不是庞郁枫爸爸。”
马皕说：“废话，这一看就知道了，还猜什么鸟！”
刘牻说：“那奥迪A6准也是他爸的。妈的没想到郁枫这家伙一直都是深藏不露。”
三人上到八楼，没进宿舍，倚着栏杆往下看，见下面庞父和庞郁枫面对面对话，形势陡变，庞父肝火大动象耍拳似的指手划脚指东打西，最后扬起手掌要朝庞郁枫盖下去。校长和另一个中年人从旁配合，看准时机冲上去劝阻，左说一句右说一句，庞父立即由掌变指，指着庞郁枫骂了两句，遂转身朝着那辆奥迪大步走去。校长如影随形跟上，另一中年人说了庞郁枫两句也追了上去。
庞郁枫似乎始终保持平静。上到宿舍时依旧沉着脸，俨然网络广告，一触即发。所以马皕他们没敢上去问什么。
呆子的观后感是：为什么现代人的父子关系都差不多一个样？
6
4月下旬，非典进入白热化。战斗口号好比广告，无处不在，以致让人相信非典无处不在。许多人宁愿带口罩在家憋死也不愿出门找死。“消毒”这词也好比吸毒让许多人上了瘾，时刻离不开。紧张变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人仿佛各种小昆虫，被粘在上面苦苦挣扎。
县一中所有教室、宿舍和厕所都被喷洒了消毒水，整座学校仿佛泡在药水里，奇臭无比。由外及里像足了医院。
25日，全校大搞卫生，冲洗教室和宿舍。所以预防非典与迎接领导检查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后大家便把领导检查称为非典。
因为非典关系，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取消，呆子算松了口气。这次考试呆子的排名由原来的全级前100名跌至800名后，呆子奇怪自己对此毫无感觉，同时确认自己对学习已经麻木，或者说厌恶。见到那些所谓尖子考试前后或喜或悲的种种丑态，呆子总想到那些不停地扑火还不住地欢呼或惨叫的飞蛾。轻蔑与怜悯一同生出。回首自己当年，不禁失笑。
这段时间呆子、马皕和庞郁枫几乎天天逃课，躲在宿舍各务正业，呆子那阵画画灵感高涨，有时一小时能画两三张《日出图》或《日落图》，最多时一天能画十张，呆子画画的奇特之处在于一开始便毫不犹豫地在纸上乱涂同笔，然后望着那纸发呆，根据已涂的颜色展开想象。因为超然物外，呆子此时总会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例如用脚趾挖鼻屎，把袜子套到头上等等。
马皕的小说累计已写了五十万字，结局在即，所以遍纸都是决斗，一地死人。反派人物实在太多，一人一种死法死到最后还有许多人没法死的，后来决定安排一场地震把他们集体解决掉。
庞郁枫过得比较写意，看看书，写写诗，听听歌。非常平静。刘牻因为与马皕他们一起玩惯了，难舍难分，所以即使没什么做也会陪着他们逃课，在宿舍睡觉。还好东北虎除了对拆凳和工资感兴趣外别无所好，对班不闻不问，因而1班的逃课跟别班的上课一样正常，老师常常对着十几个人和几十张桌子上课。
刘牻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杨贵妃面前露一手，练吉他仿如军队接受检阅前的训练，陪加认真，有了不少进步。但后来练上了瘾失去了节制，闹得宿舍无片刻安宁，民怨沸腾，所以刘牻在宿舍的人际关系一度紧张。
刘牻练吉他勾起庞郁枫的吉他情思，干脆也买了一个，烦闷时玩玩。庞郁枫吉他弹得极好，尤其是宿舍有刘牻作对比时。庞郁枫常弹Beyond《谁伴我闯荡》、《海阔天空》、《再见理想》。通常引来不少听众，但只要刘牻加盟，大家就会在最短时间以最快速度走光。
7
四月一过，天气便有了夏天的作风。无缘无故的热，无缘无故的阴，无缘无故的下雨，无缘无故的放晴，总之好象什么都能突然发生突然结束。所以如果你看到荔枝树上结出地瓜而第二天又变成葡萄也不必大惊小怪。
8
美伊战争在这时收场，屠宰暂告一段落。
9
那日马皕写了《天人水》结尾，算是大功告成。捧了一大沓手稿，心想四年心血沉积其中，又激动又感动，当晚请全宿舍喝糖水，牺牲了二十多元，心灵上留下了创伤，好比殷离留给张无忌的牙印，聊表纪念。
马皕写完小说后所面临的问题是修改和出版。小说后半部是近期写的，基本上不必改动，但上半部是初二是写的，文辞不免幼稚，自己看了也觉得脸红。须进行换血式修改。同时还得考虑如何联系出版社和联系什么出版社。马皕打听得海南某某出版社副社长原是一中学生，预备求助于此人。据说这副社长还是国务院什么高官，县一中常以他为荣，出版各类刊物都请他题字——尽管此公写字古今罕见，鸡飞狗走好比明星签名，写过后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人姓郅，名摩。竟叫自摸。马皕愈发胸有成竹，想连赌鬼都能做出版社社长，自己出版一部小说应不成问题。
小说的初稿写得极为潦草糊涂，可谓涂的比写的多。马皕属完美主义者，怕这样子影响小说形象——正如张柏芝穿上乞丐装弄得篷头垢面后果同样是人见人赶——决定修改后再誊写一遍然后才寄出，这注定还得花多几个月时间。可马皕等这机会等了四年，现在急于印证自己的实力，迫不及待，所以实际上只修改和誊写了五分之一——十万字左右便将这部分小说寄往海南某某出版社。
小说寄出后，第二天晚上马皕梦见自己小说出版了。
10
刘牻常笑呆子说他不适合搞艺术。因为搞艺术必须具备浪漫细胞，有浪漫细胞的人必然谈恋爱，正如强大的国家就到处惹事生非，美国不就是一例子吗？呆子不谈恋爱，所以不具备浪漫细胞，所以不适合搞艺术。
呆子面对如斯完美的证明无话可说。数学老师说要推翻一个结论只要举一个反例就行了。呆子为举反例而四处觅食，最后把目标定在苏紫卿身上。
苏紫卿不算十分漂亮，但身材非常棒，按刘牻的说法，天生是拍三级片的料。所以衣着方面是趋向于不穿衣服的。苏紫卿唯一嗜好是换男朋友，那些男友好比法国大革命时的政权，走马灯似的上任，一个比一个任期短。呆子的观点是，或许对苏紫卿而言，恋爱好比吸毒，男朋友好比毒品，只要能解瘾，好坏不拘。呆子就是冲着这点来的，反正是为造一个例子推翻一个结论，有没有感情无所谓的。
但很快苏紫卿就出了意外，让呆子的计划彻底破产。
那天是晴天。阳光很柔和，温度适中，风也很平缓，一切都很平静，不象发生什么大事的日子。上午第二节课下课铃一响，苏紫卿马上像接到行动信号似的，骤然凄厉地惨叫，扯乱头发，仿佛失去方向盘的汽车，跌跌撞撞冲出教室，绕着学校狂叫狂跑，边跑边扯掉身上的衣服，扯光了衣服就使劲抓自己身体，利爪过处，皮开肉绽，血如泉涌，洒下一地红色。
那日县一中乱得好象暴动，女的表现得很愤慨；男的表现得很狂热，俨然足球场上的球迷。各种难以言喻的怪叫像海啸似的颠覆了一切。
第二天苏紫卿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从此不再出现过。
关于苏紫卿发疯的原因说法很多，有人说她被人强奸了，有人说他被人轮奸了，比较文明的说法是说她被人性侵犯了，还有一种比较浪漫也比较电影化的说，说她在茫茫人海经过漫长的挑选，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爱，可不幸的是，那男的把她甩了……
这件事带给呆子极大的震撼，觉得这个世界很……呆子想了三天才长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世界——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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