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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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6—9

  

    

    6

    

    立冬刚过,天气预报就说有冷空气南下,南方许多人盼冬天都盼疯了,听说冷空气不日将至,纷纷整装以待,县一中单扛、双扛,甚至篮球架上每日都挂满了尘封已久的被子。刘牻的被子尘封荒置过久,藏污纳垢,养了许多宠物,一打开马上有支小强部队浩浩荡荡地杀出。

    

    冷空气刚来的那几天,天气冷得似模似样,让人感觉真的到了冬天,可等到冷空气退走,天气马上像失去了巴格达的萨达姆,没了往日的气焰,冬天缓缓退回秋天,秋天又慢慢退回夏天。

    

    马皕眼看高考一个月一个月地逼近,身边许多人都像装了喷射器似的往前猛冲,不免有种掉队的感伤——姑且勿论这支队伍的性质和往前猛冲的后果,马皕以往一贯自命“世人皆醉我独醒”,可事到如今,原先的自信早已被身边的紧张的节拍消磨得点滴不剩。所以常常问自己到底是“世人皆醉我独醒”还是“世人皆醒我独醉”,庞郁枫的观点是,世界上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醒的,但其实所有人都是醉的。马皕说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7

    

    冷空气还逗留在广东的时候,呆子格外兴奋,勤于练球,不想那日竟然冤家路窄遇上原始人,原始人尚保留有图腾崇拜的遗风,视螃蟹为偶像,喜欢横行。县一中大概也觉得中国篮球希望渺茫,所以五千多人的学校只有五个篮球场,日日人山人海。唯独原始人有本事打破这格局,所到之处差点连校队也要让场给他们。

    

    高三宿舍楼门口有个荒废多时的篮球场,之所以说荒废多时,是因为人在里面打球必须买了双倍人身保险,否则地上那些坑坑洼洼随时会起点棺材坑的作用。因此这篮球场平日人兽罕至,只作为5号宿舍诸公的露天食堂。呆子打篮球刚学会拍球,不敢到正式球场上丢人现眼,唯有拿出不畏死的勇气,天天躲在这废置的球场练球。

    

    星期六那天傍晚呆子照例出现在那里,却被原始人看见,原始人欺负呆子上了瘾,见了便会萌生屠夫见猪那种杀之而后快的冲动。那时原始人只和XO在一起,他们抱有一个篮球,见了呆子马上兴冲冲地扑上来,呆子情知不妙,欲撤退,但想想整栋宿舍楼无数目光盯着自己,这么一走显得太孬种,于是想撑三五分钟再离场,那样至少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因为怕原始人而走的。

    

    原始人拿起自己的球往篮上投,然后笑对呆子说:“打球啊傻子!”

    

    呆子手脚微颤,怕人看穿,忙大展拳脚,运几下球便投篮,结果不中,球落到了原始人手里。

    

    原始人作了个投篮的假动作,引了引呆子,接着笑了笑,运球满场游走,XO也运着他们的球跑左右插花,两人相映成趣,全无投球之意。呆子手足无措地立定原地,目光惶恐地四处游移,仿佛被猫玩得半死的老鼠。等了好了阵,呆子终于蓄够了勇气,客客气气地向原始人说:“麻烦把球给回我。我要走了。”

    

    原始人道:“操,这么快,走个鸟啊!借球我玩会。”

    

    呆子说:“球不是我的。要还给人家的。”

    

    原始人如聋似哑,运球游走如故。

    

    刘牻在201舍门口往下看得清楚,见原始人竟欺负上门,肝火大动,捋手捋脚要下去,庞郁枫拉住他,说:“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现在被留校察看,再弄出事就死定了!”

    

    刘牻说:“我自有分寸!”说完快步下楼。庞郁枫和马皕放心不过,跟上。

    

    原始人见刘牻像火车似的开来,吓得差点尿尿,忙把篮球往球篮上扔,不中,呆子捡回球。

    

    刘牻瞪了眼原始人,转而走向XO,XO大惊,球不受控,从手中溜走,刘牻上前捡了。原始人道:“那球是我们的,你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想打球而已。”刘牻笑着,将球抛两下,猛地一拳击出,正中球身,球被轰得像炮弹似的飞射出去,落到百米外的食堂门口。

    

    原始人咬牙瞪眼,道:“仆街——你——”

    

    刘牻笑道:“怎么,火了?我不是说打球吗?没骗你呀!”

    

    原始人盯着刘牻直喘气,说不出话。刘牻又说:“看什么看,想打架是不是?来呀,有种你过来,反正老子留校察看了,还打一次就被开除,我不在乎——我一定往死里打你信不信?!”

    

    原始人深知刘牻手段,怕闹起来真丢了性命,遂向XO打了个眼色,两人边瞪刘牻边退,等退到了安全区域原始人才指着刘牻骂道:“他妈的总有一天我要看着你死!!!”

    

    刘牻哈哈大笑,说:“我怕你没命等到那天了!”

    

    原始人不再回话,匆匆捡了球一阵烟溜了。

    

    刘牻对呆子说:“看,这些混蛋就是欺善怕恶,你要整天都那窝囊相,妈的连我看了都想揍你!”

    

    呆子拍了几下球,喃喃道:“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刘牻说:“暴力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世界上不需要警察了。”说完了才惊奇为什么自己能说了这么高深的高言。

    

    今天这事还没有结束,余音弹出的才是高潮。

    

    8

    

    一个星期后。星期三晚自修。

    

    下第二节课后,刘牻听人说外面有人找他,刚要出去看,那些人已进了来,来人是三个社会青年,一个梳着油光可鉴的发型,像赌神(抛开面孔不论)。一个发如钢针,根根竖直,像羽冠,身披一件花花绿绿的袍子,像羽毛,加起来整一个孔雀。还有一个颇富暴发户作风,边走路边挖鼻屎,挖出来后四乱乱弹,然后把手指放到衣服上揩拭干净,再继续挖,这让人想到如花。三人都是吸着烟进来的,这吸烟也是一个身份象征什么的。

    

    刘牻见班里突然进来三个怪物,隐隐感到不妙。果不其然,眨眼间他就被三个怪物列阵似的围住。

    

    刘牻警惕地站起来,问:“你们找谁?”

    

    这时班里大多数人都猜到即将要发生什么事,纷纷以刘牻为圆心四处远离,等待好戏上演。马皕和呆子此时刚去了厕所,不在;庞郁枫坐定在位子上,静观其变。

    

    赌神傲慢地朝刘牻喷了口烟,然后捏着烟头在刘牻桌上按熄,说:“你就叫刘牻?!”

    

    孔雀也弹掉烟头,哼道:“问什么,动手吧。”

    

    刘牻说:“没错。我是,有什么事?”

    

    赌神用食指戳着刘牻的鼻梁,说:“什么事?听说你很屌!”

    

    如花也伸出那只挖鼻屎专用的手按住刘牻肩膀,说:“拽是吗?有多拽啊?啊——有多拽………”

    

    “别动手动脚!”刘牻开始喘粗气,一移身,耸肩,震开如花的手,同时伸手打开赌神的手指。

    

    “哟,妈的敢还手——”孔雀突然一巴掌盖过来,刘牻躲闪不及,被劈头打中,登时像点起了火的爆竹般炸开,举拳转身要找孔雀晦气,不想前面赌神乘空一脚踹出,正中刘牻肚腹,刘牻吃不消,猛退几步,仰面摔倒,碰翻了一大堆书。

    

    如花没打着仿佛吃了大亏,赶忙将烟头扔掉,冲上去想大施拳脚,不料横空飞来一张凳子,不偏不倚正中他肩膀。如花失声惨叫,倾身倒了下去。

    

    扔凳的人是庞郁枫。

    

    孔雀和赌神诧然对望,孔雀切齿道:“妈的屌你小子哪根葱,也对你爷爷出手!”

    

    正要扑上去跟庞郁枫算帐,倒在地上的刘牻乘其不备一脚扫出,孔雀向前几个踉跄,轰然趴倒。想爬起,刘牻已抢先一步站了起来,再一脚把他二度踹倒,然后推翻两边书桌将他活埋了。

    

    这时如花从地上爬起,像亲热似的发狠劲扑上去抱住刘牻。二人扭打成一团。赌神欲过去相助,但庞郁枫早抢身上来,一掌把他推得一连倒退数步,赌神燥道:“妈的你找死!”抄起旁边一张凳子就要摔过去。

    

    庞郁枫是打架过来人,知道占先机最好,早已提起一张桌子候着,所以赌神抄起凳子的同时正好被飞来的桌子压中,整个人都被压倒。

    

    庞郁枫见刘牻和如花抱成一团拳打脚踢左冲右撞,想上前帮助,突闻诗缘惊叫声起:“小心后面!!!”庞郁枫一惊,回头看,原来被活埋的孔雀已爬起,抡起一张凳子没头没脑便砸过来。

    

    庞郁枫眼见躲闪不及,只有举手格挡,结果整条手臂被砸得几乎断掉,忍不住大吼一声,另一只手一拳送出,正中孔雀面门,孔雀还来不及摔倒,庞郁枫第二拳第三拳又送到,孔雀鼻血牙血一齐喷出,急退数步仰面摔倒,手中凳失去控制飞出,落下来又恰恰砸中自己左脚,直痛得涕泗横流。

    

    这时刘牻已把如花摔倒,并施以拳打脚踢,大声叫骂;“妈的来呀打呀!”庞郁枫怕弄出人命,忙过来劝止。刘牻进入了疯狂的状态,被庞郁枫拉开后,见另一边的赌神正呻吟着爬起,猛然又失去理智,一把甩开庞郁枫的手,像头牛似狂奔过去,赌神见战友死伤未卜,斗志早已崩溃,突见刘牻这气势,吓得屎尿齐出,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刘牻炮弹般的身体撞中,整个人惨叫着飞出两米才摔倒。

    

    “妈的我杀了你!”刘牻血红着眼要抄凳子,庞郁枫大惊失色,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喝道:“冷静点!再打下去会死人的!你疯了是不是!”

    

    马皕和呆子撒完尿说说笑笑的回来,骤见班里如此情形,吓得心胆俱裂,慌乱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帮庞郁枫拉住刘牻。

    

    刘牻被拉开后还喘着粗气,脸上血汗交融,其状十分可怖。

    

    这时政教处的没教导和保卫股的防洪带着几个所谓的校警及时赶来收拾残局。防洪进来一看,失色叫道:“怎么回事?拆楼吗?你们都干什么呀!”

    

    刘牻吼道:“我操你妈你是不是瞎了狗眼!没看了打架吗!”

    

    防洪没屎惹屎,颜面丧尽,但又不敢对刘牻发作,怕成为教室里第四个趴倒在地上挣扎的人,唯有瞪着刘牻,吱唔道:“啊哈——你这人……你……”

    

    刘牻向窗外望时,骤见原始人的脸孔一晃而过,那原本熄了一半的火又像添了油似的重燃起来,咆哮道:“操你别走!!!”甩开马皕他们的手,狂追出去。

    

    原始人方才见看到自己请来的人一个个被打得像饼似的,早已吓得双腿弹琵琶,还没跑到楼梯口就被刘牻追上逮住,惊魂未定间吃了一顿暴打,还好没教导率校警前来救驾,否则原始人定被刘牻从四楼扔下去。

    

    五分钟后派出所的几个公安赶到。

    

    整件事的结局是这样的:赌神、孔雀和如花被派出所拘留,拘留后受到什么待遇无人知晓,但三日后马皕在街上见到他们。刘牻在留校期间打架,学校给予毫无保留的开除处理,庞郁枫初犯,记大过一次。原始人被裁定为与案无关,但右手关节脱臼,门牙掉了一颗,身体其他部位亦受到轻重不一的损伤,属无辜受害者,刘牻必须赔款三千元。

    

    据说那日刘牻父亲来校,当着众学校领导的面前用水烟管狠狠揍了刘牻一顿,然后跪下来求校长收回开除命令,结果当然行不通,因为校长上面还有一个需要校长去跪的人。

    

    8

    

    2003年广东的冬天是悄悄走来的,事先无任何预警征兆,人人都是或迟或早的突然从身边某件事上发现冬天的存在,例如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很怕洗澡,突然发现早上海堤上人影稀疏,突然发现睡觉吹风扇到半夜却冷得半死,突然发现愈烫的东西愈爱吃……于是就知道是冬天了。

    

    刘牻离开学校的前一晚,211舍开了个晚会,算是饯行。这晚的气氛十分默然和伤感,但刘牻谈笑自如一如往常,引得大家笑浪连天,致使这晚会搞得像在庆祝他被开除。这晚刘牻喝了很多酒,喝着喝着突然抄起水果刀吼道,妈的校长在哪里……

    

    第二天刘牻很早起床,静静踱出宿舍。马皕怕他真的操刀去砍校长,忙叫醒庞郁枫和呆子,三人在球场里找到了刘牻。

    

    六点钟未到,天色很暗。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冷空气在黑暗中张牙舞牙,不断侵噬每一处可能温暖的地方,然后变成洪水,淹没了整个世界。这就是广东的冬天,没有风时让人感觉像泡在一堆清纯而不富流动性的液体里(大城市除外)。

    

    偌大的篮球场只有几个篮球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一个被冰封千年的野兽,而刘牻就伫立在这群野兽中间。

    

    马皕问:“怎么这么早啊?”

    

    刘牻说:“刚才作了个恶梦,说我没被开除。”

    

    “……”

    

    马皕说:“真的不读了?”

    

    刘牻说:“不读了。”

    

    呆子说:“不能在一中读,可以到别的学校呀!”

    

    刘牻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下我没说错吧。哪间学校不是一样。我受够了那些鸟气,读书不适合我的。但我相信我一定比读书人有出息!我觉得我要学的东西都不在学校,再在这种地方混下去迟早会疯的……”

    

    庞郁枫问:“回家后有什么打算?”

    

    刘牻说:“还没定,看看再说。我想首先是帮家里干干活,消消我老爸的气,然后……再找出路。别人越看扁我我越要威给他们看!……别光问我呀,我们这样下去一样是读不了书的,你们打算怎么办?”

    

    马皕说:“别问这个,将来的事——我都不敢想。现在我最长的计划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就这样。”

    

    呆子说:“看情况如何,看我能不能重新回到学习中去。虽然我很讨厌这个,但……没办法……你知道我这种人……没口才没胆色,闯什么事业?想也不敢想。所以,迫不得已的时候只好退回那条大家挤着走的路,挤着挤着就会麻木,麻木之后就什么事也没了。”

    

    “……”刘牻望向庞郁枫,“郁枫你呢?”

    

    庞郁枫说:“我想我很快也会离开学校,到处走走?我一直很向往那种四处漂泊的流浪生活,可惜一直没机会也没勇气去尝试?”

    

    “你家人不反对吗?”

    

    庞郁枫说:“基本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我家人都反对,因为我只有爸爸,我妈——早在七年前得鼻癌去了。我爸希望我读政治当律师,这样他的公司就不必每年花费那么多钱请律师了,但没办法,我不喜欢政治……不读书以后我不会再花他的钱了。我要自力更生,美国人18岁之后能自己养活自己,他们能行,我也可以!”

    

    “你……什么时候走?”

    

    庞郁枫看看东方的鱼肚白,说:“该走的时候就走。”

    

    “……”

    

    刘牻看看四周突然笑了,说:“在一中我最留恋的就是这球场了,妈的这几个球篮每个我都扣烂过,这将是我一生最大的骄傲!”

    

    “……”

    

    9

    

    中午,刘牻连人带行李彻底离开县一中,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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