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隐:流光过隙
峥嵘连绵的厅殿楼阁,三间洞开的威武兽头大门,持戟而立脊背挺直的甲衣兵士。九璎望了一眼这无比熟悉的场景,眼眶不由又湿润了。
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她一步三回头,仿佛永远看不够。
从今日起,这一切都将变成回忆,变成心底不可触及的伤痛。她低低念出那三个字——“国武馆”,眼中一酸,泪水差点涌出来。
自那日比试至今,已有三日光景。
三日时间,能发生很多事情。
三日前,她对馆主之位稳操胜券。三日后,她即将永远离开国武馆。
犹记得,昨夜饮流光前来相见,一袭朱红色的织锦官服,纹以摇首摆尾的猎豹图样,着黑色官靴,佩镶金嵌玉的宝剑。两日前,他已接任馆主一职。
饮流光伤得不轻,虽得及时疗伤医治,但此刻脸色仍有些发白。
她俯身低头,单膝跪地,迎以标准的军礼:“九璎见过馆主大人。”
饮流光的脸色愈发白了,静静地看了她许久,道:“九璎,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来听听。”
她依旧低着头,铿然道:“愿南北两部和睦相处,亲如兄弟,愿女子与男子同等相待,不因女儿身被黜。”
饮流光默然,良久道:“好,我答应你,这两个心愿我替你达成。”顿了一下,他道,“你走吧。”
她终于抬起眼睛,惊愕地望向来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负手,饮流光一字一顿道:“自今日起,九璎从国武馆除名,永不录用,逐出神州,不得回来。”
她霍地起身,眼中冒出了怒火:“谁的命令?”
饮流光道:“我的命令。我以国武馆馆主之名下令,逐你出馆。”
她一滞,脱口道:“流光……”
偏开视线,饮流光道:“九璎,你走吧。只要你在这里一天,父亲对北部就永远不能放心。其余事情我已同父亲商量妥当。既然我为馆主,就要尽到馆主之责,无论南部,还是北部,都是我饮流光的部下,我将尽全力护他们周全。两部虽有嫌隙,但并不是不可解,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九璎明白过来,怒极反笑:“好,我走。”饮天光取得虎符已有三日,然而却迟迟没有动作,不料打得却是这样的算盘。只要她走了,北部群龙无首,自然再翻不起什么风浪。以她一人的离开换北部学子平安无事,这样的交易,值了。
她自嘲道:“想不到竟得宗师大人竟如此看重,九璎受宠若惊。”
唇角动了动,饮流光似乎要解释,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九璎道:“何时离开?”
饮流光道:“宜早不宜迟,明日日出之前。国武馆那边由我统一通告此事,你不必一一辞别。”
说来说去,不就是怕她与北部接触有所动作吗?不过,饮天光这次倒是算错了,因为她本来就不想南北内乱。她信任他,但他却从来不曾信任过她。九璎冷笑着,应道:“好。”
事情说完,饮流光也无再留的必要,他转身,准备离开。
九璎叫住他:“为什么让我?”演武会上,为什么让她最关键的一式?
饮流光不语。
九璎顿了顿,忽然大笑,笑得眼泪几乎落下来:“我知道了。因为无论怎样你都会赢。你们早就谋划好了所有,偏偏还要卖个人情给我,让我感激你的不杀之恩,是不是?好一个剑宗,好一个饮天光。我输得心服口服。”
饮流光没有回答,推开门,缓步离开。
朝阳乍起,金色的光芒洒落。和风轻吹,吹得一池湖水皱起。时间尚早,苍梧城中的人犹在酣眠,街道上冷冷清清,空荡荡的。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亦空荡荡的。
没有送别,没有告别,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离开。
十八年了,她将所有的精力与心血尽皆投注于国武馆,不料最终却落得这般结局。
踽踽行了片刻,见前面有家小酒铺开了半扇门,店老板擦着油晃晃的桌椅板凳,老板娘颜色已衰却犹自扭着水桶腰,摆弄着酒坛和账簿,正准备开张招揽顾客。
九璎走上前,径直入了酒铺坐下,面无表情道:“店家,来一坛酒。”
店老板见是一年轻姑娘,大早晨什么不说开口就要一坛酒,知她心中苦闷,于是劝道:“姑娘,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凡事别太往心里去。早晨喝酒伤身,不如喝点小粥,小店也是有的。”
老板娘瞪他一眼,一把扭了他的耳朵,拉至一边低声啐道:“死鬼,哪有有生意不做的?你是看人家年轻貌美,动了心思吧。”
店老板叫苦不迭:“云娘,我哪敢。”
老板娘眉毛一竖:“不敢?那就还是在心里想了。”
店老板连连摆手,讨好道:“不不,我哪里会有那种想法,有云娘你嫁我,我早就心满意足了。”
老板娘这才高兴了,又扭起水桶腰,为九璎提来一坛酒,打开放在桌上,斟了一碗,拿捏着嗓子巧笑道:“姑娘,干喝酒伤身子,要不再来两碟小菜?小店有红油肚丝、盐水花生、蒜泥白肉……”
九璎扔去一锭银子:“随便。”接了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却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真正喝酒。一来是女儿身,对酒本就没多少兴趣;二来国武馆军纪严明,严禁酗酒闹事,作为少馆主,理当以身作则为众人榜样,所以这些年来她滴酒不沾;三来……
烈酒入喉,辛辣之味充斥口鼻。原来,这就是酒的滋味,跟那次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一碗又一碗,不管不顾地灌下去。不知是店家酒中掺了太多的水,还是她天生酒量好,一坛酒下肚,她竟毫无醉意。难道连借酒消愁也做不到吗?
她不甘,拍上桌子,高声道:“再来一坛。”
无数过往自脑海掠过,帝姬的音容笑貌又渐渐浮现于眼前。
索性将整坛酒拎起,拍开泥封,她仰头灌入口鼻中,淋得满面酒水。一定是灌得太急了,一定是酒太烈了,才刺得眼睛发疼,才让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老师,你的遗憾,你的心愿将由我来弥补,来完成……
曾经的铿然承诺现在已化作泡影,十年前,帝姬未圆的心愿,十年后,她同样折戟沉沙,她甚至连国武馆也不能再入了。遗憾,成为心上永远也无法愈合的缺口,只要一想起就让人觉得疼。
老师,我失败了,我给你丢脸了。我做了错误的抉择。
伏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让眼泪尽情地流,合着酒,合着水。她吞声而哭,泪流满面。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从早上饮到中午,她终于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络绎而来的酒客们奇怪地打量着她,不知这女子遇到了何种痛心之事,才能如此悲伤。
他们或许见过她在比武场上的身手,或许见过她策马而过的英姿,但九璎一向着甲衣示人,所以换了女装,苍梧城中的百姓竟没人认出来。
店老板有点犯愁,这样一个妙龄姑娘醉倒在他的酒馆中,上前管不是,不管也不是。
幸好有人解了围,他才免了一件心头事。
朱红色的织锦官服,纹以摇首摆尾的猎豹图样,腰佩镶金嵌玉的宝剑,手持一柄折扇,剑眉星目,面容俊逸清朗,眉角微微上挑,流露出些微傲慢之意。饮流光在九璎身旁停下,俯身,抄了她的腿弯处,将她轻轻横抱起。
店老板见来人服饰,已知是官府中人,自不敢阻拦。
穿过街道,饮流光抱着她进了一家优雅安静的所在,推门而入,将她小心地放在床上,替她掩了薄被。
在对面的八仙桌旁坐下,他倒了一杯茶,隔着袅袅而起的水雾,静静地打量她。他上挑的眉角渐渐落下,傲慢之意褪尽,眼中浮起淡淡的忧郁,淡淡的情愫。
日头缓移,窗外竹影轻斜,时间一点点流逝。
有人说,人在等待时,总觉得时间漫漫,了无尽头。
饮流光也在等待,但却觉得这时间流逝太快,像指缝间的沙,无论怎样握紧都难以留住。午后光阴倏然而过,转眼竟已是黄昏。
他在等九璎,等九璎醒来,醒来之后他就离开。
为什么要一路跟着她,为什么见她醉倒忍不住现身,为什么要坚持等她醒来?
他告诉自己,因为父亲有命令,父亲说过,必须保证九璎离开国武馆,离开苍梧城。
是的,是为了保证父亲的命令完全执行,所以他才一路相随。
床榻上,九璎躺卧着,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均匀,连每两下的间隔都似相同。或许是酒喝得太多,她才睡得这般沉。
夕阳沉入西山之后,淡青的暮色浮荡起,缭绕着庭院,一层又一层,似饮流光眉眼间淡淡的愁绪。
良久,仍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
她睡得很沉。这个认知让饮流光嗓子有些发干。
他执杯欲啜口茶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连一丝热气都没了。他没再换新茶,就着凉透的水抿了一口。
起身,行至她床畔,他凝望她片刻,稍稍俯了身,指尖触上她的面容,从额角、眉眼、两颊至唇畔,一一轻抚而过。眸中渐起一层雾气,似浓重的愁绪,似浓重的情愫。
缓缓启唇,他轻声道:“父亲说得对,国武馆已经赔上了帝姬的一生,不需要再赔上你的一生。以后的路,由我来替你走。神州天地太小了,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吧,一个武馆岂是你容身之所?”
“凤鸟当高旋于九天之上。”眼眶微微润湿,他俯身,捧了她的脸颊,覆上那潋滟丹唇,辗转轻吻,“再见了,九璎。再见了,吾……爱。”
慢慢站起,回味着她唇畔的余香,他转身,不再看她一眼,生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用尽手段留下她。
推门出去,又无声阖上门。他步入苍茫夜色中。
这时,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望着上方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床顶,一时茫然了。
为什么能躺一下午都一动不动,为什么呼吸连每两下的间隔都似相同。是睡得太沉了吗?不,是床上的人从未睡过,是她一直保持着清醒,所以才能将沉睡演绎得如此逼真。
喉咙又疼起来,犹如烈火灼烧。她蹙了蹙眉,恍惚中,又记起三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年的演武会刚结束。正是梅子酒酿成的季节。宣平侯设宴席,以佳酿款待诸位同僚,亦邀请了她和饮流光。
举杯共饮,觥筹交错,她虽对酒无甚兴趣,但也勉强啜了一口。
酒甫入口。
坐在她旁边的饮流光忽然出手,猛地斜击上她的后颈,打得她吐出了那口酒,同时也吐出了血。
她伏桌,唇畔淋血不止,喉咙疼得如烈火灼烧。她的嗓子就是毁于那时。
人人都认为,是饮流光那一掌伤了她,导致她声带受损,差点失去说话的能力。
只有她自己知道,若不是饮流光及时打出她刚入喉的酒,她恐怕就永远发不出声音了。
她杯中的梅子酒,有问题。
自此,她再不饮酒。
按了喉咙处,待那疼痛稍解,她指尖缓移,下意识地轻抚上唇,那里还残留着他微凉的气息。
饮流光步出院门,步入繁华与喧嚣之中。此刻,他眼中的愁绪散尽,眉角重又微微上挑,傲慢之意似有若无。
小时候,他很奇怪,为什么父亲总是同一种表情。
后来,他才明白,因为要掩饰内心的渴求,因为怕被人被自己察觉那越来越深的渴望,所以就用始终如一的表情来遮掩。
小时候,他很奇怪,父亲明明深爱帝姬,为什么却不敢吐露心意,不敢有丝毫表示?纵使帝姬猝然离世,他也只是淡漠地向送讯者回了句“知道了”。
后来,他才明白,因为没有结果的感情,说出来只会让彼此尴尬,因为有时,感情并不需要表现出来,并不需要让他人知道。喜欢,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她问:为什么让她?
他要怎么回答呢?
他本来不准备让的,他本来打定主意要赢的,因为不想看她一直背负着国武馆这个重担,因为不想看她那么辛苦,因为不想看她如当年的帝姬般被国武馆束缚。她应该有更快乐更自由的生活。
可是当那一剑刺向她心口时,他忽然害怕了,他怕手不够准,避不开她的心房,他怕这一剑刺去,她性命有危。他想赢她,想接这馆主之位,但他从来不想让她死。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犹记当年年纪小,两人初次见面,他被父亲要求与她比试。他武功本就不济,又很紧张,结果不出几招就被她打倒。他摔得很疼,于是就哭出了声。
父亲大怒,说,不许哭,我饮天光没有这么懦弱无能的儿子。
她不仅不替他说话,反而抿唇,得意地笑了。
自那时起,他就记住了这个名字——九璎。
自那时起,他就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打败她,然后将她的嘲笑原样还回去。
每当懒惰之时,每当气馁之时,每当自满之时,他就会在心中反复地念这个名字——九璎。
或许她的事迹在耳中听得多了,或许是她的名字念得久了,这两个字含在口中的意味渐渐起了变化。
曾经一心想要挑战的目标,一心想要打败的对象,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他竭力想要守护的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人生,真的很难捉摸。
夜色沉如墨,他自夜色中走出,行入灯火辉煌的城中街道。
苍梧城,作为神州都城,虽是夜间却繁华不减,街市依旧人来人往,吆喝声一处高过一处,歌舞丝竹音纷纷入耳。
他却恍若无闻,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拖出长长的阴影,孤独而落寞。此刻,喧嚣不过是他人的热闹。
她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答:我纵使没有父亲大人那么能干,但观察入微却还做得到。
观察入微?
她竟然真的信了。他忍不住想笑。当你真正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她哪怕半点怪异举止,你都能洞若秋毫。因为关心,所以关注。
他问:采雪姑娘好兴致啊,在散步吗?九璎呢?
他说:青衣,别逗她了。她要是向九璎告一状,那可有你好看。
他想:不了解对方实力之前,还是稳妥点好。何况他并不愿得罪九璎的客人。
九璎,九璎……还真是三句话离不了她的名字。
饮流光摇头笑了,笑得无奈,笑得落寞,笑得惆怅。
前方,远远的,夜色中,灯光下,有两名女子一左一右行来。两人怒目而视,拌着嘴,就差出手打起来了。
青衣挑了眼,趾高气昂:“你家少主落败了,看还有谁能给你撑腰。趁早把眼光放亮点,叫几声‘姑奶奶’,再磕三个响头,我就既往不咎。”
采雪杏眼圆睁:“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别忘了我可是总馆管事,本姑娘断你一月伙食,看饿不死你。”
青衣冷哼:“我让馆主撤了你的职,看你怎么嚣张。”
采雪不甘示弱:“那你去说啊,快点撤了我的职吧。他人做馆主,本姑娘一点干劲都没有。”
青衣叉了水蛇腰:“哼,你想撒手不干活,我偏不许。”
采雪扬眉道:“那你就等着断伙食,饿死吧。”
两人吵嚷间行至饮流光面前。青衣见到救星,一抹眼睛,瞬间哭得梨花带雨,拉着饮流光的衣袖,哽咽道:“少爷,你要替青衣做主啊。采雪姑娘要饿死我,呜呜呜。”
采雪翻了翻眼,双臂抱胸:“就是要饿死你这小贱人,有意见吗?”
饮流光含笑不语,继续缓步向前。
青衣又呜呜哭了几声,见毫无效果,于是放弃援助,转而硬了气,“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的小蹄子,还想饿死我?看我的蛇不追得你满院子跑。”
采雪脸色一青:“明日张告声明,国武馆不养闲杂宠物。一经发现,立刻剁成十八段。”
青衣忍不得,向前作势撕她的嘴:“你敢动我的蛇?”
采雪亦向前厮打:“不仅动它,我还拿它煮汤来喝呢。”
青衣大怒,两人扭打作一团。
饮流光摇了摇头,分开她们,一手提了一个,带向国武馆中。
冷月高悬,凉风轻起,喧闹越来越远。
夜,深了。
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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