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危机:瘟病乍起
一排肮脏破败的茅屋，上面落着一层厚厚的黄沙。人在茅檐下走过，稍微脚步重些，就能震得沙土扑簌簌直掉，落得人灰头土脸。茅屋靠右边有一间土坯房，算是这里最奢华的建筑。
这间土坯房是在族长扎西的指导下，族中男人们用贵如油的水，混着麦壳和杂草活成泥，一点一点地垒起来的。这小小的一间房足足用了一年有余才建成。
因它远比茅屋能遮蔽风雨，于是用作了医室，供病人们暂居用。
这间土房里面挤满了或坐或躺着的人，唯一的一张床上睡着六七个孩童。其中一个孩童面颊红如火烧，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下身体，呓语几句。
旁边一位包着头巾的中年妇人正在照顾他。她用毛巾沾了些酒精和水，时不时为那孩童擦拭一番，试图降温。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脏兮兮的，要么覆着一层乌黑的尘垢，要么罩着黄黑的沙土。若不是亲眼见到，简直让沙漠之外的人难以相信。
纳吉从外面进来，推搡着分开一条道路，问妇人道：“阿妈，孩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妇人摇摇头，愁眉紧皱：“所有办法都用了，这烧还是迟迟不退。”
纳吉向外瞟了一眼，安慰道：“阿妈，不用担心，我们也有大夫了。”接着，对着门外招招手，叫道，“宁公子，九璎姑娘，请两位来一下。”
宁封和九璎立在门外，入乡随俗，右手抚向左肩，俯身作礼：“见过珠丽。”珠丽，在这里是一种称号，意为“族长夫人”。
那妇人点头微笑，同样作礼：“宁公子，九璎姑娘，有劳两位。”
宁封和九璎从密密的人中行了过去。
这些日子，宁封两人随扎西回了他们族中。因为宁封要寻风临，并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九璎没再说什么，跟他一同留在了东闽族。期间，扎西着人多方打听风临消息，宁封也四处问询，甚至还到野葬山岗去过几次，但都未寻见风临丝毫影踪。
十多日过去，众人几乎将大沙漠寻了个遍，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到。大家都揣测着风临恐怕遭了祸，尸骨无存。
宁封越来越沉默，除了向人打听风临消息外，常常整天都不说话。
九璎担心，但又无计可施，亦只有沉默着陪他。
沙漠中，食物和水都是匮乏之物。两人呆在东闽族这么久，九璎过意不去，将身上的财物赠予，算是偿还一二。
但扎西执意不收，眼角余光却一直往宁封身上瞟。
九璎见此，只得收起财物，道：“扎西族长的恩情，我和宁封铭记在心，时刻思报。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尚请族长明言，我们当尽力为之。”
扎西又看了宁封一眼，这才吞吞吐吐道：“听说宁公子来自招隐，医术精良，不知能否为我族中伤病者医治。”他身为一族之长，常年带领族人跋涉贩货，心思自比常人精明。那日，沙漠之中，遇见宁封和九璎两人昏迷，奄奄一息。
他们对闯入大沙漠的外族人并不欢迎，原本并不准备施救。只是他扫掠两人而过时，沐着冷白月光，他看到了宁封背后的银剑以及剑鞘上隐隐刻着的流云边饰。
他心头一凛：招隐的人？！
他常年在大沙漠中走货，除了关注货物行情外，他也会积极了解外面的世界，所以他对于大沙漠之外的存在知晓得并不少。是以，一下就认出了招隐独有的流云纹饰。
招隐医术天下闻名，他久有耳闻。
在这沙漠中，比食物和水更匮乏的便是药物和大夫。
所以，他救了他们；所以，纵使宁封坚决要求返回死之漠，他亦让商队随同。这些日子，他对两人更为殷勤，留他们在家招待周到，帮他们寻人不遗余力，即是期望施恩于宁封，以期宁封为这恩情出手为族中伤患医治。
不过，招隐定下的“三医三不医”规矩，他亦晓得，所以不知宁封是否会出手，他也就迟迟没有提出要求。
道明己意，扎西见宁封依旧沉默，只得叹道：“抱歉，是老朽逾矩了。”
九璎微蹙眉，但招隐百年规矩在，她也不好劝说什么。
扎西失望地起身，正要出门。
这时，宁封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自兜帽下传来，他道：“人在哪里？”
扎西见有转机，喜道：“人在，人在……哎呀，老朽直接带宁公子过去吧。”
纳吉候在门外，正偷偷听谈话结果，这时挺身而出：“阿爸歇歇，我带宁公子和九璎姑娘去医室。”
宁封行过扎西身侧，脚步顿住，喉头上下耸动，半晌道：“破招隐规矩不是不可以，我只希望族长能帮我寻回我师姐。”
扎西忙不迭点头：“宁公子放心，我已经把信传到了所有认识人的的手中。老朽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这大半辈子也识得不少人。别处不说，这大沙漠我还算吃得开。他们已答应寻找，应该不久就会有消息。”
宁封颔首，惜字如金：“谢族长。”
纳吉将宁封两人引至医室门外，自己先进去查看情况。见那孩童仍无好转，便出声叫宁封过来。
一袭黑衣肃杀冷漠，再加黑色兜帽遮掩面容，更显得神秘不可测。众伤患见宁封这般打扮，像极了传说中的巫师，心中不由发怵，自动让开一条道路供他通过。
宁封刚行了两步，抬眼看见那孩童症状，神色一变，蓦地提掌击向九璎。
九璎措手不及，被他震得一路后退，退至门外。
宁封扬手，带起一阵强风。只听“啪”的一声，房门和窗户同时阖上，房间内黑暗一片。
医室中顿时起了骚动，有女人甚至吓得尖叫出声。众人挣扎着爬起，欲开门逃往外面。
宁封隔空一掌挥去，将涌至门边的众人逼退。他冷声喝道：“开门者，死。”
众人被他的气势骇住，屏气凝息，不敢动弹。
宁封又道：“纳吉，燃起灯烛。”
纳吉不知何故，但立刻照他的话燃起了灯烛。一豆微黄烛光浮荡在医室中，明明暗暗，犹如坟间鬼火。
宁封借着烛光，将那孩童仔细检查一遍，目光愈发阴沉。
纳吉心中忐忑，问道：“宁公子，这孩子可有问题？”
宁封收回手，沉默片刻，道：“不是普通的发烧。”
纳吉追问：“那是什么？”
宁封道：“瘟病。”
纳吉手中一抖，将灯烛坠在了地上。
《瘟疫论·原病》有言：“疫者。感天地之疠气……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邪从口鼻而入……一人得病，传染一家，轻者十生八/九，重者十存一二，合境之内，大率如斯。”
《说疫气》曾记载“甲元二十二年，次州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凄惨之状，不能睹目。”
门外九璎听得真切，不由又退后两步，惊道：“瘟病？”
扎西关心族中病患情况，纳吉带宁封两人在前，他也便随在了后面。这时恰巧行来，听闻九璎所言不觉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宁封将地上的灯烛捡起来，幸未熄灭。他递还给纳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在这里稳住大家。切记，万不可让这里的人出去。瘟病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纳吉手抖得不成样子，环顾满满的一室人，颤声道：“那，有没有办法医治？”
宁封点点头：“别慌。办法不是没有，不过沙漠药材金贵，恐怕救不了太多的人。”他加重了语调，“所以，绝不可以让瘟病传染开来。”
纳吉控制着惊慌情绪，哑声道：“我明白了。”
宁封转身，向外行去：“这里先拜托你了。”
纳吉叫住他：“宁公子要去哪里？”
宁封道：“我去找药材。”
纳吉向前一步，又道：“可是你……”
宁封解释道：“这病对我无妨。”他在招隐，半是为了研究，半是为了预防，自小不知注射了多少菌苗，这点瘟病对他而言，自是无足挂齿。
纳吉怯怯地退回原地：“宁公子，我们等你。”
宁封向他拱拱手，郑重道：“放心，我必定全力救治大家。请相信我，相信招隐医术。”
人群中有几名跟随扎西贩货见多识广的伤者，听闻“招隐”二字，立刻宽了心，反过来安慰众人，喜道：“大家别心惊胆战了，我们有救的。别说这点小小疾病，就是死了的人招隐也能医活。”
众人又惊又喜：“真的？”
伤者拍拍胸脯，吹嘘道：“当然，我跟族长这些年走南闯北，对招隐之名可是如雷贯耳。你不知道招隐的人有多厉害，悬丝诊脉，活死人，肉白骨……”
宁封见众人因此人的话心绪渐渐变得平稳，于是他轻摇了摇头，也不拆穿此人的夸大之词，推门走了出去。
“生地、黄连、黄芩、丹皮、石膏、栀子、甘草、竹叶、玄参、犀角、连翘、芍药、知母、桔梗。”宁封一一写下所需药材，点着各种药材解释道，“石膏直入胃经，退淫热；黄连、犀角、黄芩泄心肺火，丹皮、栀子、赤芍泄肝经之火，连翘、玄参解散浮游之火，生地、知母抑阳扶阴，桔梗、竹叶载药上行，再加甘草和胃，可医温疫热毒，气血两焚。”
宁封抬头，问：“这些药材可能及时寻到？”
扎西将药材方子仔细看了几遍，犹豫道：“其他没有问题，只是玄参不曾见过。”
宁封皱眉，玄参属高大草本，多生长于竹林、溪旁、丛林及高草丛中，大沙漠中生长着实不易。此药关系着众多人命，宁封道：“族长，请问这里最近的溪水或丛林在哪里？”
思及病情紧急，宁封又补充道：“来回限于十日之内。”
扎西眼前一亮，张口欲言。然而，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不吐一个字。
宁封知他可能有难言之隐，便淡淡道：“瘟病不待人，仅有十日时间。”
扎西额头冒出了汗，嵌在面上深深的皱纹中，先是细细密密的汗水，接着渐渐汇成粒粒汗珠。
瓦尔格见此，插嘴道：“最近的丛林在东南向，来回只需五日。”他舔了舔发干的唇，又道，“不过，那丛林正位于阳州军战区中心，驻扎着五千阳州精兵，旁人从不敢擅入。”
宁封默了默，刷刷数笔，在那张方子上注了药材量：“每副药石膏二两、犀角一两、生地六钱、栀子三钱、黄芩三钱、连翘三钱、知母三钱、丹皮三钱、黄连两钱、赤芍三钱、玄参三钱、竹叶三钱、桔梗两钱、甘草两钱。”
他边写边道：“煎服方法也要注意，石膏先煎十余分钟，再入余药同煎……扎西族长到时依照方子配药煎药，让病室中的人服下即可。”
扎西见他交代如此详细，心下有异：“宁公子，你要离开吗？”
宁封将药方写好，递给扎西：“其余药材族长尽快置办，玄参由我前去采寻。”他略略思量，又道，“九璎和瓦尔格与我同去。我进入采药，瓦尔格在外面接应，拿到药材后立刻离开。若有人追来，九璎负责断后。”
九璎沉目看他：“那你呢？”
宁封道：“你等我十日，十日内我若不能回来，你就自己走吧。”
九璎愠怒：“是不是她死了你也要跟着死？早知如此，你当初为什么放手？”
宁封放回笔墨，淡淡道：“因为她说了。”
九璎竖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宁封以手支额，似在回忆，唇畔有久违的笑意：“她的要求我一向不会拒绝。然而，以后不会这样了。”他起身，收拾了药箱，冲九璎微颔首，“何况这也是招隐规矩，瘟病，必须医。事不宜迟，你们两位稍作收拾，也准备出发吧。”
九璎心中百般滋味：“如果她还活着呢？”
宁封但走不语。
九璎只觉喉中堵得慌，又大声重复道：“如果她还活着呢？”
宁封脚步微顿：“替我，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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