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惩罚:永不见天日
玛尔为她认真穿戴一番,盘了发辫,又戴上各种发饰,末了,将一只茶色幕篱轻轻罩在了她头上,遮住面目直垂到腰际。
风临虽然心中百般不愿,但又少不得忍耐了。入乡随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戎舒牵着她的手,领她登上马车。
车帘刚一垂下,风临忙不迭将幕篱摘了,放在一边,蹙眉道:“戎舒,为什么我要穿这么麻烦的衣服?玛尔明明穿得比我简单。”
戎舒笑道:“你跟玛尔不一样,你这种年龄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些。哪有女子不爱美,是吧?”
风临想了想,觉得对方所言很有道理,只得接受。
她在戎族又等了五六天时间,但依旧没有任何收获,没有那女子哥哥的消息,也没有宁封和九璎的消息。
不过,这些日子有萨拉先生开的药辅助,又有寒泉助她疗伤,身上重重叠叠的伤势倒是好了十之八/九。风临打量着房间斑驳的土色墙壁,以及房顶一角竖起的通风烟囱,又探身去瞧地底凿出的甬道,好奇地问:“玛尔婆婆,你们一直住在地下吗?”
玛尔手上动作放缓,她的眼珠因年老已变得混浊,目光却很慈祥,徐徐道:“从我□□婆婆起,我们戎族就住在地下,到现在有一百多年了吧。”
风临孩子般伸手去触这地底墙壁,感受着泥土的阴凉,惊讶道:“这么久了?你们为什么要住在地下,地上不好吗?”
玛尔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清楚先辈们为什么要将族人带到地下生活。不过,珠丽若想知道的话,可以问族长,族长什么事都很清楚。”
风临摆摆手,笑道:“算啦,戎舒那么忙,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忽然想起一事,风临又道,“婆婆,你们这里没有其他女人吗?”她见到的除了玛尔,好像都是男人了。
玛尔叹了口气:“她们不在这里。这里地质湿凉,女人身子弱,一般承受不住寒气。她们只能到挨近地表的地方勉强生活。”玛尔关切地看向风临,“珠丽有觉得不舒服吗?”
风临摸了摸自己裸在外面的肌肤,摇摇头:“没有啊,挺凉快挺舒服的。”
玛尔这才放了心,慈爱地笑笑,重又拾了手中针线,继续缝补衣服。针上原来的线即将用尽,玛尔只得另拈了一根线,重新穿入针孔中。只是她老眼昏花,针孔又那么小,玛尔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风临见了,忙跑过去:“婆婆,我来帮你。”说着拿起那根线,准确地穿过针孔,又捏着那线头拉了出来,她递给玛尔,“喏,好了。”
玛尔接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珠丽真是个乖孩子。”
风临就着那双满是皱纹的手蹭了蹭脑袋,撒娇道:“婆婆,我才不是孩子呢,我已经长大了,我这个年龄在我们家乡都可以嫁人生子了。”
“是吗?原来可以嫁人生子了。”一道不陌生的温雅和缓声调自门外响起。
风临扭头,便见戎舒自甬道行来,身材修长直挺,如常青松柏。她忙迎上去,问道:“戎舒,你来了。是不是我师弟有消息了?”
戎舒脚步微顿,接着不留痕迹地掩去。他行入房中,冲玛尔道:“你先下去吧。”
风临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他口中的一个字。
戎舒却没有开口,轻轻摇了摇头。
风临蹙起了眉头。
戎舒大手抚上她的脑袋,歉意满腹:“大沙漠不比其他地方,危机四伏,处处都可能让人殒命。”他顿了顿,缓缓道,“这么久都没寻到你师弟的行踪。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们遭遇了不测。”
风临唰地一下跳起来,打开了他的手:“不可能。”
戎舒神色凝重:“为什么?”
风临扬起小脸看他,笃定道:“因为我还活着。宁封不会死在我前面,因为他答应过要陪我一起去神域。我活着,他就一定还活着。”
完全不通的孩童逻辑,却又让人无法反驳。戎舒轻笑了笑,不再劝说什么,顺着她的意思道:“既然还活着,就总有见面的一天。你再耐心等等。”
风临重重点头:“只有用心去思念,就一定能等到心上的人平安归来。”
戎舒又揉上她的头发,揉乱了那三千青丝,笑叹:“心上的人啊……”一语未竟,他瞳孔轻缩,身子忽然一颤,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风临吓了一跳,忙伸手,搀在了他腰际。孰料,触手所及黏湿一片,风临转眼去看,但见那处衣料已被鲜血染红,血沾在她手上,自她五指间缓缓渗出。
风临忙将他搀往床畔,让他轻轻躺下,惊道:“你受伤了?”
戎舒唇畔有笑意,不甚在乎道:“小伤,无碍。”
风临替他除去外衣和中衣,检查那伤口。他是为刀刃所伤,一刀横过左腰际,伤口虽不甚深,但流血很多。她忙道:“你忍忍,我去叫萨拉先生。”说着转身就要去外面找人。
戎舒一把拉住她:“不用叫萨拉先生,只是皮肉伤而已,随便包扎一下就行了。”
风临止了脚步:“那好,我替你包扎。不过,我包扎得不好看,你别嫌弃啊。”她之前经常受伤,大伤就去找师父,小伤就自己随意处理,所以也懂得一些。
先消毒,后敷药止血,接着用纱布缠裹。环着他的腰,从左边缠至右边,再绕回来,一圈又一圈,终了,在他背后打了个结。
她又取了他的衣服,一手半搀起他,一手为他一一着上,嘱咐道:“戎舒,你还是找萨拉先生看看比较好。虽是皮肉伤,但流了这么多血……”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戎舒轻轻偏头,唇印上了她的唇角。
风临一愣,下意识地退了退。
戎舒抬手,指尖触上她的额角,缓缓向下,沿着她的眉眼,她的脸颊,一路轻划而过,落在她唇畔,目光闪动,很温柔的模样。
风临困惑地看他,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见他如此认真,恐怕要做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还是配合些好。
戎舒轻启唇:“闭上眼睛。”
风临愈发困惑,但也顺从地闭了眼。
陌生的男子气息越来越近,有呼吸轻洒在她的唇畔,酥酥麻麻,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在这股气息贴上她的唇之际,风临忽然偏开了头。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她心底下意识地抵触。
戎舒撤回身子,让她睁开眼睛,凝着她的双目道:“不喜欢?”
风临点点头:“不太喜欢。”
戎舒面上亦无异色,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就算了。”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笑道,“这些日子呆得闷了吧,明日我有事出门,要不要一起去集市逛逛?”
自从踏入沙漠开始,她先是被毒蛇所伤,后来又旧创复发,一直昏沉沉的,所以至今尚未览过沙漠风光。再加上终究是孩子心性,对新鲜事物好奇。闻此,她拍手喜道:“好啊,明天何时出门?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戎舒笑道:“用过早饭后。不用做准备,玛尔会过来帮你收拾好的。”
翌日,马车中。
风临拨弄着身上一层又一层繁复的衣裳,暗暗叹气:以后还是要求自己穿衣吧。玛尔替她收拾得虽然好看,但是一点都不舒服。
车轮辘辘碾过,道路虽坎坷,但它却行得格外平稳。
风临趴在马车小窗前,打量着外面的景象。道路两旁是稀稀落落的草丛,偶有一棵树也是奇形怪状,没多少绿意。草丛之后碎石遍布,黄沙漫漫,寸草不生,满目荒凉。
戎舒正襟端坐,顺着她的目光也在看窗外景象。他语气复杂道:“这就是我的家乡,好看吗?”
风临不知如何回答。
戎舒幽幽叹道:“你知道吗?百余年前,这里原本并不是荒漠,这里也曾高树林立,禾麦青青。这里也曾人来人往,繁华喧嚣。这里也曾建有座座城池,也曾是一个国家的中心。”
风临不解:“那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戎舒道:“因为祖辈做下了错事,毁坏了曾经的家园。你可知戎族为何穴居地下?”
风临摇摇头。
戎舒苦笑道:“这是惩罚,对我族的惩罚。”
他平时的话并不多,然而今天,他忽然很想开口,想向这个来自沙漠之外的女孩儿谈谈往事,倾诉内心所思所感。或许是掩饰了太久,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因为她与他无甚利益关隘,很适合做听众。
“一百五十年前,戎族四处征伐,强盛一时,众族朝服,奉当时的戎族族长戎晔为王,建国号为‘西雍’……”
一百五十年前。
征服了各族的沙漠之王戎晔志得意满,一身戎装,立于圣坛之上,高举圣杯,仰天高呼:皇天后土,佑我西雍,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尝到了战争甜头的戎晔,不甘心将国土局限于弹丸之地,荣登王位之后,开始南征北战,大肆掳掠,意图开疆扩土。戎晔在位的三十年间,这片土地经受了大大小小战役足有数百起。战争导致田地荒芜,林木被焚,壮丁惨死,饿殍遍野。期间,瘟疫多次爆发,忍无可忍的人们纷纷从这片土地逃离。”
“这里距大沙漠本有一段距离,然而随着植被的破坏,气候越来越恶劣,往往整年不见降雨,于是,越来越多的良田变成了荒漠。戎晔之后,其子戎旻继位,见家园因连年征战满目疮痍,遂决心自守,全力挽救。戎旻从众族召集人手五千人,不分昼夜地疏浚河道,试图引水入此地,缓解缺水困境。然而终是徒劳无功。”
“在一场前所未见的肆虐的沙漠风暴中……”
一百一十年前。
沙尘暴,是沙尘暴,逃命啊——
黄褐色尘沙如天地间的帘幕,如闷雷,滚滚而来,以不可挡之势前进,将村庄、小镇、城池相继吞没。人们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卷入尘沙中,一瞬不知所踪。
那场沙漠风暴持续了三日三夜。
待它平息之时,侥幸活下来的人发现,他们的家园已彻底被湮没成了沙丘,没有任何生机存在的沙丘。
“西雍毗邻大沙漠,以往亦时常有风沙席卷。只是西雍与沙漠的相接处栽种着密密的防□□,靠着这防□□的拦阻,人们才不惧沙漠,安居乐业。然而,持续不断的征战毁了这一切。”
重回国都,却只见漫漫黄沙。戎旻悲痛难抑,面对失了家园的众族子民,割腕立誓:西雍一朝不见绿林,戎族一朝不见天日!
“自此是,戎族始居于地底,忍耐着阴冷与潮湿,直到现在。”
“这些年来,戎族人努力补救,但却收效甚微。”戎舒指了指窗外的稀稀落落的绿意,长叹道,“这里的每一棵草木都浸着历代戎族人的血汗。我们把水一点一滴地省下来,灌溉它们。我们用铁锹木镐挖掘黄沙,疏浚河道,一步步去完成祖先未竟的心愿。”
戎舒轻轻闭了眼睛,似不忍卒视:“然而,百余年了,能做到的却不过尔尔。长此以往,戎族恐怕要永无天日了。”
他国的历史,他人的过往,一个路过的旅人很难准确体会这其中难言的绝望与心酸。
虽不能感同身受,但风临心中亦不是滋味。她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戎舒,别心急,这不是也有了效果吗?只要一代代人不懈努力,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恢复成原来的绿树成荫禾麦青青,戎族也能重见天日。”
戎舒再叹:“曾经,戎族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上天不再赐给我们时间。”
他唇畔有苦涩:“你知道吗?这些年,戎族穴居地底,常年承受湿冷阴暗的环境,女子难以生育,婴孩未几夭折,男子壮年而殁,族中人员已凋零无几。恐怕等不到这里恢复,戎族就要消亡了。”
风临坐直了身子,神色转为严肃:“戎舒,别说丧气话。机会从来不是被赐予的,机会是靠自己争取的。”
她指了指脑袋,摊出手,又道,“办法是靠人想出来的,事情是靠双手做成的。哪怕一丝希望,都要尽力将它变成现实,何况你们现在还有这么多人,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戎舒闻言怔愣,半晌,莞尔一笑:“小丫头讲什么大人话。”
风临无丝毫笑意,右手按上他的左肩,凝着他的眼睛道:“戎舒,别放弃。”
对上那双纯净而又坚定的黑眸,戎舒久久无言。一时兴起,向她吐露了埋在心底的无助与绝望,原本以为她不会懂……
现在,他戎舒竟然要一个女孩儿来安慰了。不过,这种感觉似乎并不坏。
他右手覆上那只小小的手掌,目光闪了闪,缓声道:“如果有天,戎族需要你的帮助,你会答应我吗?”
风临点头,不做犹豫:“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全力为之。”
戎舒看了她许久,揉上她的脑袋,叹道:“真是个傻丫头。”
风临咧嘴笑着:“我知道我傻啦,你不用提醒我。”
她以手托腮,望着道旁的点点绿意:“不过,傻点也没什么不好。有句老话不是说过吗?傻人有傻福。”她转过头,又道,“对了戎舒,我的目标不比你的容易,但我绝不会放弃,要不要比比看谁先成功?”
戎舒笑道:“哦,你的目标是什么?”
风临攥了攥拳头,坚定道:“去神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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