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穷途:弃子的归路
天色暗下来,森冷的夜气自黄沙之下升腾而上,不多时,便将白昼的酷热驱逐殆尽。
瓦尔格抱了抱肩,自包袱中取出一件外套裹上。
九璎亦加了一件披风。唯有宁封不言不动,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夜的寒冷。
三人驱使骆驼,沿黄沙边沿,一路疾行。
刚才在驼背上啃了些干粮做晚饭,又喝了些水,瓦尔格本来有些萎靡的精神头又振作起来。赶路难免无聊,他见宁封性子冷,不太好搭讪,于是转而让骆驼往九璎那边侧了侧,同她攀谈起来。
作为曾经的神州军将中的一员,九璎对梅林青和这支遗落在沙漠中的神州军格外关注,同时心头疑云重重,如果梅家尚有人存活,如果平西军并未全军覆没,那么为什么他们不回神州?为什么《神州·梅逸列传》却是这般记载:
“逸临危受命,领平西大将军,率五千骑,日夜驱驰赶赴漠中,欲救周南。
未及,周南已覆……
阳州出其左,泲州出其右,弇州断其后,逸军三面被困,士卒多所死伤……
时逸左右余十数人,皆殊死而战,无不以一当十。
贼前后多至,左右死伤者略尽。
逸被数十创,短兵接战,斩数十人,大呼‘有负天子所托,唯死以报’,遂亡”。
神州,平西军……
烛光揺,暗影幢幢。中军帐内,苏黎与秦安已经退下,只余梅林青一人独坐帐内,翻阅着最新的军事情报,推演着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以保万无一失。
夜已深,他却了无睡意。
推开折子,他披衣而起,出了军帐,立于暗沉的夜色之中,遥望东南神州方向,略略出神。
还有三日,三日之后即能完成父亲遗愿。
三日之后,恰是父亲的卒日。
三日之后,他将亲手取下敌人首级,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逸被数十创,短兵接战,斩数十人,大呼‘有负天子所托,唯死以报’,遂亡。”这些字在他舌尖上滚了滚,最终默无声息地滚入他的喉中,化作一腔蛰伏的怒意,只等决战之日来临,他便可将这怒意化为战意,手刃仇敌,上报天子,下慰亡灵。
父亲,父亲……他的眼底涌出温热,澄明的视线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父亲说,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大丈夫当慨然赴战,以身报国。
父亲说,一日不平西北,一日不回神州。
父亲说,有负天子所托,唯死以报。
这些年,他未尝有一天敢忘父亲遗愿。这些年,他未尝有一夜睡得踏实。这些年,他遥望神州方向未尝有一刻不痛彻心扉。
神州传言:平西大将军梅逸战死,其所率领的平西军全军覆没。
谎言!谎言!
父亲为让士卒得脱,领数十人引开阳州追军。副将苏黎趁机率余众突围,最终有两千人退至维扬谷,严守以对泲、阳、弇三边攻打。
苏黎曾传血书至苍梧,求救于神州。
孰料,得来的却是“梅逸战死,平西军全军覆没”的回复。
这一刻,他们都明白过来,神州已经抛弃他们,他们以死相报的故乡抛弃了他们,任他们自生自灭。
三军压境,神州自顾不暇,不会为了这区区两千士卒,而分散兵力再入大沙漠。
这就是弃子的命运。
没有了神州的支援,他们唯有自身苦苦支撑,粮草匮乏,药物极缺,兵器不足,人员剧减。
黄沙漫漫,大风起兮楚歌悲。苍茫大漠,千重孤影望东南。
战鼓不断,天地染血,满目疮痍,遍地哀哭。
母亲当时怀着七个月的身孕,随军颠沛流离。突围之际,见众人因她行动不便而迟迟不得脱,遂以刀剖腹,取出胎儿。
临亡之时,母亲唤年幼的他过去,握了他的手,自喉中挤出声音,一字一句嘱咐着,“国有国的苦衷,家有家的无奈,林青,照顾好你妹妹,莫要怨恨,莫要……怨恨。”
莫要怨恨……
父亲捐躯于国,却被国家所负,将士以死报国,却被国家所弃。
他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神州军册上早已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是被故乡抛弃的子民,他们早已变成人们口中讲述的孤魂野鬼。
孤军奋战,奔波游走。
这些年,他们被埋伏,被围堵,被追杀,活了今晚不知道是否还有命活到明晚。
这些年,他吃尽了苦头。
艰难困境总是能促人成长。他一边随着军队奔波迎战,一边在马背上识字习武,无论走到何处怀中都会揣本兵法,读书不辍,无论走到何处腰间都会携着兵器,旦有余暇,便习练功夫。
这些年,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成为可独当一面的将领,文能精心谋划,武能上阵杀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些年,平西军以惊人的速度强大着,成为能与其他势力相抗衡的一方霸主。
他其实并不想再回神州,亦不想劳心劳力地平定这茫茫大漠。
因着母亲的嘱托,他让自己不再执着于当年之事,而且随着日复一日的征战,他也渐渐明白,有时牺牲真的难以避免。
所以他不再怨神州,亦不再恨苍梧城王座上的那个人。只是想起父亲血战而死,想起母亲血尽而亡,想起平西将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想起他们曾经绝望的哀哭,他望着苍梧城所在,终究无法释怀。
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平西军早已今非昔比,他完全可以独占丰饶的漠北,做一方王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
然而,部下们一句“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就将他的决心尽皆击碎。
看着这些已老迈的军卒,见他们久久凝望东南神州所在,听他们低声念叨着:
不知道家里的老母亲还好吗,有没有人照顾她?
不知道襁褓中的孩儿是否已长大成人,孩儿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爹爹?
不知道曾经芳心暗许的邻家小妹,出落成了何等模样,是否嫁了好人家?
不知道临死之前,是不是还能嗅到神州的土的味道?
不知道何时,何时才能归故乡?
……
二十年飘零在外,无论外面有多好,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家乡。
父亲的遗愿,将士们的期待,他将重新肩负而起,灌注所有心血来谋划,来操练军兵,来铲除强敌,平定这苍茫大漠。
为了一句“一日不平西北,一日不回神州”的誓言。
为了一句“将军,我们想回家”的渴望。
他仰起脸,望向东南破晓之处,长庚星闪烁,犹如一双殷殷期待的眼睛。
父亲,父亲,这是否也是你的心愿,你的渴望?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妇叹于室,洒扫窒穹。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东归东归,无使我心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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