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枪 七
武陵城南五里。
殷会仁奔跑着,汗流浃背。直到望见绿竹夹杂青松的林子,他才喘了口气,吼道:“我来了!”
蹄声骤响,一点红色在郁郁葱葱中闪烁,越来越大,再如焰火般飞燃过来,在身前停下。
避过燎原火的亲昵蹭头,殷会仁打量马旁的墨静芸,一年不见,她憔悴了。但无可否认她更美了,长年练武,让她眉宇间多了种寻常女子没有的飒爽英气。
“回家吧?”凤眼中期待如海。
殷会仁抓抓脑袋,对不上话。
墨静芸盯着他,仿佛百年未见。八岁时,爹告诉她,私塾里这大眼清秀的少年,是自己未来夫婿。那时她还不懂夫婿的含义,到得懂时,爹给她讲了桃花源的故事。从懵懂、反抗到接受,是她最深的成长印记。
殷会仁避开目光:“家里可好?”
凤眼波光隐动,墨静芸轻叹,如竹林松海拂过的清风:“我不顾脸面,三趟找你,你就不明白么?”
“我发过誓,不找到大伯,不报爹娘之仇,我决不回去。”殷会仁心慌嘴硬。
墨静芸知他所言不假,前几年,殷会仁是在练武和寻找中度过的。其间他遇见福海武藏一次,交手结果两败俱伤。若非刚巧升任五十七师一七一团四连连长的马君彦路过,那时他便死了。墨静芸更清楚他不肯回去的最大原因,是还忘不了那日本女子小叶。
“你既不愿娶我,从今日起,你是你,我是我,婚约作废。”墨静芸牵了燎原火,转身就走。
殷会仁愣了片刻,才憋出句废话:“改日我到墨伯父坟前磕头请罪。”
“不必。”声音低不可闻,却弥漫着咬碎银牙肚里吞的坚毅。
殷会仁呆立着,见她身躯微颤,尽露柔弱,劝慰话语口中徘徊数遍,出来的却是冰冷两字:“保重。”
转身走出十余步,幽泣声从背后传来。
返回的念头一闪而过,殷会仁迈着沉沉脚步,半欢喜半失落,边走边哼:“风里念,我独过故城。忆旧游,雨巷绿苔深,今世红尘,我是你孤灯断肠人。”很久以前,墨静芸教他这首歌,而此刻他想的,却是另一女子。
回到驻地,正逢马君彦找他。二人在空房内席地而坐。
“想回去么?”马君彦见他闷闷不言,“我准你假,总不能一直耗着墨姑娘。”
“哪个混蛋多嘴?”殷会仁气不打一处来,“明日用牛粪塞了他嘴。”
马君彦笑笑:“今早城外,我见墨姑娘拿干粮接济一流浪老汉,她说暂住南树巷那边。”
殷会仁不说话了,向他伸出左手。
马君彦掏出袋中的烟,先叼起一根,划火点了,再整包丢给他:“一年前还不会,如今倒比我还抽得凶。”
见烟盒正面写着“抗日铁军,为民族求生存”字样,殷会仁一愣,这是国民政府内部的前敌牌,不单香味醇猛,更是身份的象征:“哪来的?”
“团长赏的。”马君彦面色凝重,“大战在即,有消息说,日本特战小分队已向武陵地区渗透。眼下城中人不多,自己小心,让墨姑娘也早点走。”
“你可知三年前,我因何留下?”殷会仁狠狠抽了口烟,再从鼻中徐徐喷出,“爹信中说得明白,二十五年前,破坏桃花源的人来自日本军方,所以他一直让我投军入伍。我既找不到大伯,那就多杀些日本人。”
“上次见你,我以为桃花源只是你的胡言。”马君彦仰头,目光闪烁,不知想起了什么,“希望早点打跑日本人,找到你大伯,回到庇护祖先两千年的地方瞧瞧。”
“马伯父本要在你二十生日时,告诉你一切的。”殷会仁知道马君彦前几日才抽空回茶楼祭奠了父亲,他黯然道,“是你走急了。”
马君彦低了头不语,许久才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瓜子仁,你别学我。这世上可没后悔药卖。”
马君彦走后,班虎来了,见殷会仁仰躺在地,呆看一物。他凑过一瞧,是张旧照片,上面鲜花满树,云蒸霞蔚,如粉红瀑布悬挂下来,花前有人,一男一女。
“照片带色的,稀罕!”班虎咋舌道,“这花真美,叫啥?”
“枝垂樱。”
“樱花,不是鬼子的花么?”班虎疑惑。
殷会仁头也不抬:“樱花并不出自日本,唐代白居易就写过,‘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明代于若瀛诗中也提到樱花,‘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
班虎不通文墨,听得一头雾水,再看照片,赫然发现左边笑倚樱树的是殷会仁,右边女子娇俏玲珑,圆脸杏眼,神情愉悦,半侧脸的角度,将她的娇俏之美展现得动人心魄。
“这是我日本留学时的好友小叶。”知他要问,殷会仁抢先道。
“好友?不就是相好么!要我说,还是墨姑娘漂亮些。”班虎荡笑几声,突然大惊小怪道,“咦?照片上这淡淡一圈怎么越看越像唇印,莫非是排长你……”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给我滚蛋!”
班虎笑嘻嘻起身,出门前回头道:“知道为什么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吗?因为狗儿常常亲照片呀!哈哈哈……”
忆起当日的照片盖嘴,又想起马君彦所说,殷会仁摇了摇头。大战将至,还是劝她早些离开为好。
他收起照片起身。
巷子七弯八拐,处处门窗紧闭,宛若空城。墨静芸进城后没遇见几人,她驾驭着燎原火,越骑越快,青石板在蹄下“哒哒”作响。秋风刮面,冷意沁骨,仿佛这样便能冻僵烦恼。
爹死前说过,福海武藏夺走的黑子石是假的,所以他定会回来。五年间,墨静芸让人画了像,通过各处货栈打听。一月前,消息传来,有人在武陵附近见过他。本想殷会仁离开军队,两人一道报仇,最终她忍了没说。如今婚约断了,心冷了,也放下了。接下来,只剩报仇一事。
南树巷前,几株柳树垂头丧气,萧索冷清。人马过处,一地落叶四处纷飞,墨静芸将马栓上柳树,轻推房门。扶门左手突痛,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将她扯进屋去。门如风卷,忽地关上。
门外的燎原火嘶鸣、挣扎。柳树摇晃、叶飞如雨,马缰始终没能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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