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枪 八
殷会仁走着,巷子死静。往日商贩的叫卖、街坊的寒暄、儿童的嬉戏追闹,恍如隔世。他思量着怎么劝走墨静芸,身后传来急骤脚步和班虎气急败坏的呼喊:“殷排长,那边出事了。”
往南树巷那边深深看了一眼,殷会仁转身回跑。
青石板上、白垩墙处,星星点点,血喷了一大片。二排长段志国和他的排副老关倒在血泊中。殷会仁俯身细看,老关被人勒毙,段志国的致命伤在咽喉。
从遇袭间距判断,敌人至少有两名,且配合默契,不然段志国不会连鸣枪示警的间隙都没有。军刺握在段志国右手。刃口朝上,有血迹,从角度判断,前方敌人应是腹部中刀。而身后的敌手缠杀了他。咽喉伤口偏右,身向左后倒,符合后敌刺杀的判断。
“派人上报。命一排三人一组,以此为圆心,循环搜索。”殷会仁下令。
马君彦赶到时,搜索有了结果。离遇刺点不远的老房中,发现一具男性裸尸。
死尸面容已毁,左腋下血肉模糊。致命伤在腹部,一刀从下刺入,以腰力上提,简单致命,正是战场军刺的必杀术。
老房四周,菜地遍布,密密麻麻全是离城逃难者的脚印。马君彦见无线索,正要让人将尸体掩埋。
殷会仁俯下身,掰开死尸的脚拇趾看了看,又扭扭脚踝,缓缓起身:“这是日本人。”
“这个如何得知?”
“当年留学日本,我对日人穿夹脚木屐、跪坐等习俗颇不习惯,后来才知跪坐仪式是从秦时传入日本。先秦人佩剑,时刻保持警戒。坐下前,先曲左腿,因剑在左,骤然拔剑,不会伤到左腿。先成单腿跪姿,再弯右腿,膝盖距离一拳宽,双手握拳抵在腰部。站时反之,先起右腿,便于拔剑,再起左腿。这是武人坐法。”殷会仁接着说,“文人坐法先弯腰,成鞠躬姿态,身体重心降低,随后双膝着地并拢,双手平压面前。跪坐对武者修行大有益处,能拉出脚踝处筋腱,让人脚力强劲。这死者脚踝处筋腱灵活柔软,大拇趾和第二脚趾间皮肤较其他趾缝粗糙,应是常穿木屐所致。”
“腋下伤痕又是什么?”
死尸左腋皮肉,伤口轻浅,呈圆周状,绝非军刺所伤。
“莫非是刺青?”殷会仁皱眉道,“日人为表忠诚,有在肌肤刺上组织图案的习俗。”
“他们为何要选择在此行凶?”
“也许凶手新近入城,不明地理。又或他们在此行事,被撞个正着。”殷会仁道。
这一带是一、二排布防的交界地,巷子虽多,却只有这条不宽的入海巷连接城中、城南。
“如发生巷战,此处倒是易守难攻的要地。”马君彦不明白,“可在城中,四面部队环卫,他们就算长了翅膀,也只是活靶子。”
殷会仁脑中思绪一闪,却没能抓住。
戌时。城内暮色苍茫。
殷会仁疲惫地走入驻地。在城内搜寻半天,一无所获。更让他头大的是墨静芸不见了。南树巷边只留下了燎原火的蹄印,问过四门和江渡的弟兄,没人见她离开,一个大活人、一匹高头骏马竟无声无息消失了?
院内当班的士兵耷拉着脑袋,靠墙休息。殷会仁没惊动他,轻推木门,要点油灯。忽觉右侧黑暗中如有猛兽旁窥,他拧身右转,空胸紧背,拔了军刺在手。
暗黑中有人轻赞:“敛体束身,动静互生,好身手。”
“福海武藏!”殷会仁咬牙道,这口音他一辈子难忘,早年练就的夜眼已瞧见浓黑中那棱角分明的脸。
“是我。”那人应道,“请勿动手,小叶让我带话来。”
“你怎么进来的?”殷会仁醒觉门口的士兵并非睡着了。
“门外那人,暂时昏睡而已。”福海武藏看出他的担心,“忘了我出身的宝藏院也是忍者聚集地么?”
殷会仁明白他的话外音。忍者训练严苛,潜水、徒手、剑道、暗器、化装术、施毒解毒术、听力视力嗅觉等均异常人。殷会仁能看见他,他也同样能将殷会仁的举动看得清楚。
“入海巷那两位兄弟是你杀的?”
“你我都是战士,不同立场而已。”福海武藏话锋突转,“武陵北邻洞庭,南靠沅江,置死地而后生之所,并不利于固守。小叶不忍殷君螳臂当车,徒成炮灰。”
殷会仁冷笑:“多谢关心。”
“不是小叶求我带口信,我宁愿在战场上杀你。”福海武藏声音变得冰冷,“生为皇族宗室,小叶没有姓氏,也不能爱上敌国之人。可她为你,宁愿挂上池田之姓。我武藏爱她,冒着被问罪的风险将她带到中国,路上也遇了些惊险。”
他说得再轻松,殷会仁也明白这路途必是九死一生、惊险万状。
“她问你,愿不愿意和她共度余生?”
“条件呢?”殷会仁已非昔日公子哥,福海武藏如此爱小叶,却肯来当传情信使,他要的必然更多。
“城内布兵图、桃花源半张图录还有黑子石,只要这三样。”福海武藏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殷君便可与我美丽的师妹双宿双栖,远离战场,过五柳先生般的生活……”
“好盘算!”殷会仁低喝,“要我做叛徒!这是小叶说的?”
“殷君忘了自己的信念么,只为自身和爱的人活着。”福海武藏侃侃而谈,“大好机会摆在面前,小叶身为皇族,钱权不缺。再说,你一人能做什么,中国不缺你一个,我们也不介意多杀一个。为不相干之人放弃幸福,何苦?没人会记得微不足道的炮灰……”
殷会仁冷冷打断他:“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殷君为人我只知一二,但对自己的身手,我有三四分信心。”福海武藏笑道,“更重要的是我有保命符,所以我不信。”
他缓缓挥手,黑暗中,一物破空扔出。
那物细长冰冷,入手颇沉,却是条长鞭。
“今早蒙墨姑娘可怜,给我这假冒的老汉干粮,我便去请了她做客。”
殷会仁握鞭不语,原来是他抓走了墨静芸。
“想杀我为父母报仇?只要交出那三样,我任君屠戮,天皇的臣民,决不食言!”
“爹娘之仇不是生意!”殷会仁斩钉截铁道。
“五年前我取回那假黑子石,三年前我与你两败俱伤,回国闭门苦修一年,你该明白,拼武功你杀不了我;拼部队,你们更不是对手。”福海武藏缓缓走动,“明晚七时前,给我答复。地点就在你们发现死者的老房。”
“我若不去呢?”
“你会去的!”福海武藏拉门而出,在如眉新月暗光中,他绳钩一晃,勾住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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