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枪 十五
福海武藏拔出腹中白蜡枪,仰头狂笑。
殷会仁的悲号和反击轰然到来,一拳一掌打在福海武藏胸腹间,将他打得喷血横飞,撞上断龙石再弹回,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马君彦滚了几滚,来到断龙石下,石地之距已不足一尺,他伸手欲撑,左右手尽断,惟有勉强竖起双膝撑顶,满是漏洞的腹部让他的声音嘶哑难闻:“走……”
殷会仁回头,见小叶仍握鞭呆坐,拾了地上半截白蜡枪,一把扯过她,从石地之缝硬塞出去。他回身要去抱静芸,却听到马君彦最后的嘶吼:“来……不及了……”
殷会仁一呆,仍向墨静芸奔去,脚下突紧。是洞外的小叶伏地挥鞭,卷了双脚,将他扯倒在地,飞速后拉。
“静芸!”殷会仁悲呼,伸手去抓,却越离越远,幽暗火光下,静芸仿佛正微笑挥手……小叶使出全身力气,才将殷会仁拉出洞。
大地斗震,断龙石落!
门外,祠堂已塌,空无一人。天穹微亮,群星隐隐,太白熠熠。
殷会仁望向断壁残垣中的小叶,默然无言。梦了千百次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又似参商永隔。
“会仁。”小叶鼓勇开口道,“如果你愿意,就随我回日本吧。”
殷会仁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直若不闻。
小叶只觉一股寒意升起,如坠冰窟:“或者我不回日本,你也离开军队。我们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世间还有桃花源么?一切可以当没发生么?”殷会仁声嘶力竭,悲慨难泯,“我们走了,日本就不侵略中国了么?你就不是我的仇人了么?”
“那你杀了我,为他们报仇!”小叶颤声道,心如刀剜。
殷会仁使尽全力握紧半截白蜡枪,仿佛那是条即将腾飞的恶龙,直到它入地半尺:“你走!”
他的声音宛如跋涉千山万水,终于回到故乡却找不到亲人的旅者,疲惫绝望,还有死一般的悲凉……小叶身躯微颤。夜风中,长发鼓荡如幡,她缓缓鞠躬拜别,转身向远处行去,不再回头。
殷会仁想叫她、抱她,亲吻她,最终还是低下头,伸手入怀,掏出珍藏的照片。迷离星光下,隐约可见两个年轻人欢笑幸福的模样……殷会仁闭目颤手,将它撕成碎片,撒向空中。碎屑在暗影微光中翩翩飘舞,不肯凋落,犹如一群悼念聚散离愁的精灵。
牧野冷风轻扬,一曲幽歌时聚时散,久久不息:“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
殷会仁拔杆在手,仰望苍穹群星,发出撕肝裂肺的悲吼,落下泪来。
人活一世,总有些东西,值得舍弃一切去守护。
一月后的武陵。天寒地冻。
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和灰堆,一只乌鸦站在毁败货仓的焦梁上,木然望向焦土一片的武陵。在它身后丈余长的杆子上,布条状的青天白日旗依然飘扬。
炮火倾覆过的战场只沉寂了片刻,无数挂着膏药旗的三八大盖缓缓拥向贾家巷阵地。尽管对面阵地已不见人影,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虎贲部队的一个排已阻拦住他们太久,在炮火催平地面工事、空中战机毁灭性轰炸后,他们才敢再度尝试冲锋。
阵地只在二十步外,不见了挡路的勇士。
确信对手已不存在,膏药旗下的士兵开始加快脚步。
眨眼就只有十步之距。一沙哑声音仿佛地底传来:“弟兄们,杀。”
碎泥掀动处,伸出十数条枪、飞出十几枚手榴弹,膏药旗下鬼哭狼嚎,倒下一大片尸体。战士潮水般退下后,又上来一蹒跚老兵,手举白旗,走到阵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方弹尽,援绝,人无,城破,做为战士你们已尽责。不必顽抗,投降优待。”
满身泥土的班虎爆了句粗口,举枪要射杀那老兵。
同样污垢的殷会仁,伸手止住了他,大声回过去几句日语。
那老兵呆立原地,发起愣来。
班虎问道:“排长你说的啥?”
殷会仁淡淡一笑:“我告诉他,如果他们投降,我们也给他们优待,每人赏两颗子弹。”
阵地上的泥人们轰然大笑,笑声传得那么远、那么响,久久回荡在这天地间……“在这城墙内的战斗,日渐惨烈,甚至好像欧洲中世纪时代那样,以手格手,以颊撞颊的殊死血战。****在守城中展现非凡勇气,特别是贾家巷阵地战斗,该阵地驻有第一七一团第三连一排。日军在空袭后,倾一大队冲锋,不能逐退这个排,复集中炮火轰毁该阵地,余兵八名奋战到底,排长殷会仁在日军迫近时引爆最后一枚手榴弹,与敌寇同归于尽。”――1943年12月21日,武陵保卫战后第十八天,英国《伦敦新闻纪事报》用上述文字记录了废墟上发生的一幕。
武陵保卫战后九个月。东京。
一声雄壮的婴儿啼哭震碎了古老宅院的宁静。
“小姐,是个男孩。”女仆兴奋地喊叫起来,随即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榻榻米上的小叶满头大汗,勉力望去,见那男孩胸前,红斑点点,若桃似樱。她喃喃祷道:“会仁,你有儿子了!”
小轩窗外,天蓝云白,几瓣粉红的枝垂樱随风飘落,翩然若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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