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 4
为新入住的孩子举办欢迎会是这里的传统,孩子们眼中与圣诞节等同地位的欢迎会,不过是外界眼中贵族派对般常见。
置放在毛毯般松软草地上的长木桌,摆满了糕点与糖果,这些是孩子们平日不常见的佳品。
正值夏日清晨,晨风拂过林荫的窸窣交织蝉鸣,爬满葡萄藤的秋海棠连廊下空无一人,沾有晨露的青葡萄在金光下娇艳欲滴。
这里难得热闹一次,小孩子在花园里玩抓人游戏,和聚在一起聊天的大孩子不同,他们不关心今天的新朋友是谁。抓人游戏是查理斯太太发明的,这里每个孩子都会玩。相比游戏,查理斯太太似乎把它看作了一项生存技能。她不清楚查理斯太太的用意,但这游戏的确很蠢。
他们会先规定一个范围,然后在范围里放一些供躲藏的道具,比如坏掉的柜子,堆叠的轮胎和生锈的空铁桶...还有蒙着破床单的人偶架,这是海琳娜无法忍受的道具,她经常因此做噩梦。
没人喜欢当躲藏者,每个人都争着当寻找者,因为寻找者可以穿上一件看起来很酷的蓝色外套和一顶军帽,而躲藏者往往只能披着破床单,利用道具和时机与寻找者周旋。
不得不说查理斯太太教得很好,她站在二楼阳台俯瞰一切,几乎找不到范围内的躲藏者。她也是名优秀的躲藏者,因为欢迎会进行到现在,也没人发觉她站在最醒目的位置,没人传达她今日有欢迎会,更没人邀请她,他们明明抬头就能看到她。
庭院很快安静下来,她知道这是查理斯太太回来了。因为除了查理斯太太,这里没人能让孩子们这么听话,当然那个红发女孩或许也能做到。
查理斯太太从树下走出来,还好她身后跟着个十岁左右光景的女孩儿,如果是男孩儿,她就更没法想象日后糟糕的生活了。女孩儿一头乌黑披肩长发,纯粹的蓝瞳好奇打量周遭一切,海琳娜喜欢她身上那件棕格子连衣裙。
“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我的孩子,瑞秋·莱耶斯。”查理斯太太很少在孩子们面前流露笑意,她此时却低头对瑞秋温柔说道。
“谢谢您,查理斯夫人,”瑞秋在众目睽睽下有些怕生,“还有大家…”
没人听清瑞秋说了什么,但没查理斯太太的命令,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瑞秋好久没说话,查理斯太太用余光扫了眼双颊通红的瑞秋,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瑞秋很高兴认识大家,也希望日后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她重复了一遍瑞秋的话,瞧她左顾右盼的样子,仿佛在期待有人能主动走上前,向瑞秋做自我介绍,但孩子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克里斯?你有话想对瑞秋说吗?”
查理斯太太的视线落在,拼命挤向人群后的克里斯,“克里斯,你平日不是很活泼吗?”她笑了起来,“今天怎么这么腼腆?”看来克里斯是不行了,她得找下一位合适的人选。
“里本?你想认识认识瑞秋吗?”查理斯太太转头对黑发女孩说,女孩显然没想到会被点到名,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你以后可要像姐姐一样对待瑞秋。”
查理斯太太看起来失望极了,海琳娜站在阳台都能感受到那种尴尬。
“捷拉,你有话想对瑞秋说吗?”查理斯太太喜出望外,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主动走上来。
“不愧是捷拉,”克里斯走到里本身旁窃窃私语,“她总能撑住场面。”
“瑞秋,如果你听话,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红发女孩将双臂环在胸前,她嚣张的气焰,仿佛是整个庭院的女王,“如果不听话,你就会成为下一个海琳娜。”
“你说什么?捷拉。”查理斯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要不是瑞秋在身边,她肯定会狠狠训斥捷拉一顿,“这里可不允许有人拉帮结伙,欺负别人。”她极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
“查理斯太太,你知道我在开玩笑。”捷拉嬉皮笑脸,“瑞秋,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朋友。”红发女孩的尾音咬得很重,她瞥了眼查理斯太太身后的阳台,海琳娜就站在那儿。
“让我们将欢迎会进行下去吧。”查理斯太太或许担心还有不懂事的孩子跟瑞秋开玩笑,她匆匆结束了这个环节。
后庭院很快恢复到最初的喧闹,孩子们继续他们的游戏和讨论,始终没人走上前和瑞秋说话。
“孩子们总这样,捷拉喜欢开玩笑,她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查理斯太太牵着瑞秋朝长桌走去,“对了,瑞秋,你父亲最近还好吗?刚刚接你时,我无意瞥见他的脸色不太好…”
“父亲最近一直那样...”瑞秋支吾着。
“是因为安娜吧。”查理斯太太感同身受般叹口气,“这种事发生在谁家都不好受。”
“或许是…”
“瑞秋,你该体谅你父亲。巴恩·莱耶斯如果把投入工作的精力分家里一半,你母亲也不会那天都像我抱怨他了。”查理斯太太忍俊不禁,“巴恩过去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士兵,现在他又是党派成员,很多人都羡慕他能拥有这样的人生。毕竟人的精力有限,有获得,自然就有相对的失去,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能好好照顾你和安娜的缘故吧?他从把精力放在别人身上。”
“可能吧…”瑞秋低头向前走着,看来查理斯太太比她还了解父亲,他在家中的确遥不可及。
“我希望你也能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即使面对众多猜忌威胁,仍不忘初心,坚守本我。”查理斯太太停下脚步,她朝瑞秋微微一笑,“我多嘴了,瑞秋,老朋友重逢难免想聊几句,我太想念巴恩了。”
“我们欢迎瑞秋,相比这些孩子,这里更是你的家,如果没有巴恩,这里早就是座歌剧院了。”
父亲没说过这些,瑞秋甚至不清楚他每天忙什么。她只知道有一党在国会异军突起,一发不可收拾后,父亲就开始头疼起来。
“当时只有我们几个相信他,他总能做出起初令人费解,日后又令人恍然大悟的事。”查理斯太太自豪地说,“他说将这里改建成孤儿院是他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不仅是为在一战中失去父母,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们,更是为他自己。”
“我很想和你聊聊巴恩,但现在不是时候。对了,瑞秋。”查理斯太太好像想到什么,“巴恩说你早上没吃过?你先吃些点心,午饭马上就好了。”
她牵着瑞秋来到摆满点心的长桌前,桌面满是散乱的糖果,有几块被偷咬几口的糕点,甚至被丢到了地上。查理斯太太不禁头疼起来,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趁她没注意,搞砸了这一切。
“查理斯太太。如果可以,”瑞秋不想让查理斯太太为难,“温一杯牛奶就够了。”
“我这就找人去热牛奶。”查理斯太太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孩子,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她不放心小孩子做这种事,也不想拆散在一起聊天的大孩子,只有海琳娜在阳台百无聊赖…
“海琳娜!”查理斯太太牵瑞秋朝那儿走去。
原来她就是海琳娜,瑞秋抬头望着她,她穿着单薄破洞的蓝白格连衣裙,面无表情望向楼下的欢迎会,她为什么没来参加?
“查理斯太太?”海琳娜愣了一下,她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找她。
“你能帮瑞秋热杯牛奶吗?”
“没理由拒绝。”她消失在窗后。
“查理斯太太,您为什么要让海琳娜去,而不是别人呢?”瑞秋仍望着那扇窗。
“其他人都在忙,只有海琳娜无所事事,与其发呆,不如让她为你做点什么。或许瑞秋还不知道,她比较怪僻,这里好像没人愿与她交朋友。”
“是…这样吗?”查理斯太太可真是会察言观色的人,瑞秋心想。
“相信我,瑞秋。日后与海琳娜相处中,你会慢慢认识到她是个麻烦的家伙。”
瑞秋还是很过意不去,她趁查理斯太太不注意,溜进了孤儿院。但她在楼梯转角处迷了路,她无意听到两个女孩在墙后窃窃私语,她本想向她们问问路,但她们好像在讨论海琳娜。
“没想到可怜又可恨的海琳娜今天还被查理斯安排做事,真是让人心疼。”黑发女孩笑着说。
“你小声点。”红发女孩重重拍了下黑发女孩的头,她探出头确定没人经过走廊,才将黑发女孩拉到身旁,“你懂什么,你看海琳娜刚刚积极的应答,你觉得她会不知道查理斯太太为什么要安排她做这件事吗?”
“为什么?”黑发女孩追问道。
“显而易见查理斯知道海琳娜肯定不会主动交到朋友,所以她故意安排海琳娜做这件事,就是想让海琳娜交到第一个朋友。你知道凡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原来是这样。”黑发女孩恍然大悟。
瑞秋听得一清二楚,她在惊慌中捂住了嘴。
“我们肯定不会让查理斯的计划得逞,我们必须让海琳娜感到恐惧,直到她放下架子主动向我们认错。”
“那你想怎么做?”
“到时候就知道了,新来的不简单,看查理斯阿谀奉承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是贫民出身。这正中我的下怀,谁也不想惹自视清高的富人不开心吧。那是自找麻烦,查理斯可不想引火上身。”
“可真有你的,捷拉。”尽管里本不清楚捷拉在计划什么,她仍赞美着鬼灵精怪的红发女孩。
“当然!”捷拉得意地笑着,“我们可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种族。”
“那…”里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我来做吗?”
“不!”捷拉干净利落拒绝了,“这次我自己来才放心。”
瑞秋挪步到楼梯旁,她只想快点找到海琳娜,她不能让捷拉和里本的恶作剧得逞。瑞秋蹑手蹑脚走下一级台阶,恰巧撞见端着杯子下楼的海琳娜。
“瑞秋?”海琳娜停在她脚下的台阶,愣了一会儿,“对了,你的牛奶。”她想朝楼上走去。
“谁在那里!”捷拉与里本异口同声喊道,“完了!有人在偷听我们!”里本的声音在发颤。
糟糕!两人毫无规律地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来不及向海琳娜解释,她连忙指向楼下,海琳娜好像懂了她的意思,下了楼。但捷拉与里本离她也一步之遥了,只要再向前走几步,转个身,她们就能看到瑞秋了。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查理斯太太在捷拉和里本走到楼梯口前,叫住了她们。
好久不见瑞秋,查理斯太太以为瑞秋迷了路,她在路上恰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捷拉与里本。
“查理斯太太?我们在想该为瑞秋准备什么惊喜。”捷拉随机应变,里本只会在一旁笑着附和。
“这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能和瑞秋成为朋友,我就知足了。”
“一定会的!”捷拉扯着里本的衣袖,“查理斯太太看来在忙什么,如果不需要我们帮忙,我们就不继续打扰查理斯太太了。”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
“对对对!我们就不打扰查理斯太太了。”里本重复着。
查理斯太太点点头,捷拉拉着里本差点在连廊中跑起来了。
“等等。”被查理斯太太喝停的两人吓得不轻,“你们看见瑞秋了吗?”两人不约而同摇着头,“记得下次不要在走廊跑跳!”
查理斯太太的出现替瑞秋解了围,她站在楼梯口苦思瑞秋会在哪儿时,瑞秋抓了抓她的衣角。
“原来你在这里,”查理斯太太喜出望外,“海琳娜的牛奶热好了,她在等你呢。”
走下楼梯,来到后庭院,海琳娜正单手托着杯子站在门前,她在不停换手,那一定烫极了!
瞧海琳娜的样子,瑞秋差点儿笑出声。她也瞥到了在一旁荡秋千的捷拉和里本,她的笑僵住了,红发女孩和黑发女孩正不怀好意地望着海琳娜。
“海琳娜,过来吧。”查理斯太太朝海琳娜招招手。
海琳娜的双眸黯淡无光,她怎么会像捷拉与里本说得那样,她可能只想快点回到安静的地方,继续一个人待着。
不远处捷拉露出“好戏要来了!”的表情,她将里本留在身后,借人流朝海琳娜身后走去。
“等一下!海琳娜…”瑞秋还没说出口,捷拉抢先一步将脚伸在海琳娜必经之路上。海琳娜全神贯注端着玻璃杯,根本没留意前方路障,她被捷拉向前绊倒。
热腾腾的牛奶泼在瑞秋手腕上,她摔在一旁石阶前,玻璃杯在一旁摔得粉碎。得逞的捷拉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挤进在一旁嬉戏的人群。没人留意这些,她甚至没装模作样上前扶起海琳娜。
“瑞秋!”查理斯太太赶忙跑过去,她蹲下身将瑞秋的手腕托在掌间,通红的手腕满是烫破的水泡。她望了眼忍痛不作声的瑞秋,这种程度的伤口必须马上处理。
孩子听到查理斯太太的喊叫,好奇聚拢过来。挤在人群中的捷拉坏笑着,没人上前关心海琳娜。她明明被玻璃扎破了手指,鲜血顺她的手指滴在草地上。
“对不起,查理斯太太。”她好像还没发现自己受伤了,她蹲在瑞秋身旁,面无表情地说。
查理斯太太急得说不出话,她抱起瑞秋,撞开海琳娜冲出人群。
“海琳娜,瞧你做的好事!”捷拉对又摔倒的海琳娜说,“第一天就把我们的新朋友烫伤了。”
全是海琳娜的错,不知真相的孩子臆测到了原委。捷拉永远是对的,她是孩子王,孩子们清楚与她作对会落得什么下场,谁也不想沦为第二个海琳娜。
“海琳娜,瞧你做的好事,”里本附和着,“我们今天都很高兴,结果现在被你搞得一团糟。”
捷拉与里本几乎是喊出来的,瑞秋被查理斯太太抱走这么远,她仍听得一清二楚,捷拉与里本是故意喊给查理斯太太听,但查理斯太太不可能没看到这些,她在故意隐瞒着什么。
还在滴血的海琳娜挤出人群,而捷拉与里本仍未善罢甘休,跟在她身后指责她的过错。
海琳娜受欺负不是一两天了,瑞秋慢慢了解到:几乎每个人都会把脏活累活交给海琳娜做,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给海琳娜制造各种他们能想到的麻烦,他们乐于捏造海琳娜与别人的矛盾。
他们是无辜的,谁也不敢拒绝捷拉的指使,她清楚与海琳娜成为朋友意味与捷拉势不两立。捷拉那几天总旁敲侧击警告她:你最好不要离海琳娜太近。或许只有她敢对捷拉的威胁视而不见。
瑞秋与海琳娜两人某天在洗衣房,海琳娜突然抬头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朝瑞秋眨眨眼睛,见瑞秋没说话,她继续说。
“我以为只有帮到那些家伙后,他们才会对我温柔点。”
瑞秋看着海琳娜许久没说话,海琳娜以为多言了,她连忙低头继续工作。
今晚再见海琳娜,她似乎打开了心门。
“明明是久别重逢,为什么要聊这些?”瑞秋擦了下眼角,好在海琳娜没发现。即使被发现了,瑞秋也准备好两人都用过的理由:我太困了,打个哈欠就会流泪,海琳娜,你知道的。
海琳娜伸了个懒腰,“瑞秋,你还记得过去总缠查理斯太太,非要她同意你和我住一起吗?”
“我喜欢海琳娜,”瑞秋抢着说,“姐姐说只有亲密无间的人才会住一起…”
瑞秋的眼神暗淡下来,“和其他孩子一样,我也害怕黑暗与噩梦。姐姐在时,我才有安全感。直到有一天姐姐突然不见了,但我不相信她会死在那场大火中,她明明那么聪明。姐姐从小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十五岁那年,柏林赶上经济萧条,姐姐会为街边饥肠辘辘的妇孺,在夜里躲着父亲偷跑出去,给她们送面包和牛奶。父亲知道这些,他只是从来没说。姐姐后来成为了出色的议员,这全怪父亲,如果他当初没让姐姐进共产党,她也不会死在那场大火中。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姐姐穿着棕色风衣,戴着向后倾的呢子帽。我睁开眼,她正坐在床头,一如既往清晨,等我醒来,吻过我额头后,她才肯去上班。她和我说,她一会儿要去国会大厦开个很重要的会,但她会尽量早点回来…”瑞秋低下头,“虽然父亲没说姐姐的事,但我知道姐姐即使从火中逃出来,也会被那群人抓住...姐姐消失后,家里也变了很多,愈加不安的父亲迫不得已将我寄养到这里。我起初以为在陌生环境中,我会更害怕,但我很幸运结识了海琳娜。”
“认识瑞秋也是我最幸运的事。”海琳娜望向窗外,连绵一周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
浑浑噩噩的梅雨季扰得她心神不宁,得知雨快停了,她竟莫名忧心忡忡起来。雨停了,接下来是晴天?还是为筹谋已久的暴雨做接踵而至的准备?从那场雨开始到格兰迪太太的消失,梅尔小姐的死和克鲁索先生至今杳无音信…她已经失去够多了!
“海琳娜,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啊...”瑞秋叹着气,“还记得海琳娜一直想要的那幅画吗?真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海琳娜去趟公园,我好久没受过日晒和闻青草的香气了。”
“那是因为瑞秋太会讲故事了,我隔着那幅画都能感受到拂过田野的清风。”那幅画的确成了海琳娜离开前的寄托,它仿佛是狭小屋子通往广阔世界的窗,直到她踩到公园柔软的草地上,她才知道现实远是幻想所给予不了的,“对了,瑞秋,我今年就是在公园过的生日。”
“真的吗?海琳娜,真希望以后我也能在那儿过一次生日。”瑞秋笑着说,不过她笑得很累。海琳娜能看出来,瑞秋变了,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两人过去在一起的笑是多么纯真,瑞秋会因她吃多桑葚,染红牙齿笑得停不下来,她也会因给瑞秋扎得稀奇古怪地发型在镜子前笑上半天。
“那当然!瑞秋,你可别忘了我认识梅赛先生呢...”海琳娜突然想起梅赛先生也消失了好多天,或许一切不会太糟,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说不定格兰迪太太,克鲁索先生和梅赛先生那时候就回来了,而且他们还会带回来很多好消息,她心想,“瑞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我的确有件事要麻烦海琳娜。”瑞秋望着床头的白枕。
“对于瑞秋,我可有求必应。”她想好了无论瑞秋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海琳娜,请等我一下。”瑞秋跳下椅子,又赤脚跳上床,与将心爱之物藏在枕下的孩子一样,在枕下翻到什么后,她连忙跑回海琳娜身旁。
但瑞秋仍藏在背后,不肯拿出。它一定很重要,海琳娜心想,是坏掉的玩具?
“海琳娜可以帮我个忙吗?”瑞秋鼓起勇气说。
“当然,瑞秋。”看来她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瑞秋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她缓缓摊开手心。海琳娜暗嘲自己的愚蠢,瑞秋怎么可能与其他孩子一样,明明她如此与众不同。
是一封信,与寄给她的不同。这封信封口褶皱不堪,它一定被拆开又封好了很多次。
“都怪我太笨啦。”瑞秋坐回椅子上。
“只是一封信吗?”海琳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她以为里面还有什么,比如贺卡…小波蒂每次给她寄信,都附一张贺卡。
“是寄给父亲的信。”瑞秋点点头,“父亲每年都会在生日前寄来一封信,但今年没有。父亲一定忙过头忘了,听查理斯太太说,柏林最近好像很乱。”
“明明写给海琳娜的信,我能一气呵成。但写给父亲的信却怎么也写不好,每次将信纸折好放回,我都想把它拆开,理好心绪再添点什么,我的确那么做了。”海琳娜瞥了眼瑞秋,她低着头,“我有好多话想对父亲讲,但我不能这么做,父亲送我出来,一定有所苦衷…”
“或许他不想因此再失去瑞秋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了,海琳娜明天就回去吗?”瑞秋缓缓抬起头,她的眸中星光闪烁,“真不知道下次见到海琳娜会是什么时候?”
“我想带瑞秋回公寓,”她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我说如果能征得查理斯太太同意…”
瑞秋愣了一会儿,她很快熟练给了海琳娜答复:“我能心领海琳娜的好意,既然查理斯太太没提这些,那就一定有不能这么做的理由。查理斯太太比谁都清楚,无论在哪,海琳娜和瑞秋都不能被分开。”
“是吗?”她想起了查理斯太太前几天说过的话。
“海琳娜,我没麻烦过人,但这次迫不得已…”瑞秋转过话题,“海琳娜只要把信交给邮差就好,我在上面留了地址。”
“没问题。”她毫不犹豫答应了。
海琳娜没告诉瑞秋,她有几天没见到邮差了,她还记得那位爱笑的犹太大叔,他常去面包店坐客。信想寄到目的地,海琳娜必须亲自送达。向哈德莫先生请假的借口不难找,只是她没走出过这条街,她担心迷路,不过为了瑞秋,没什么不值得。
“时间不早了,瑞秋该好好休息了。”墙上的钟,时针不知不觉指向五刻。
她为瑞秋盖好被子,起身准备离开床头。
“海琳娜,等等...”瑞秋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瑞秋?”海琳娜望着瑞秋的双眼,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没事,海琳娜。”瑞秋缓缓露出笑意,“这枚项链很适合你。”
“真的吗!很高兴听到瑞秋这么说。但瑞秋现在必须睡一会儿了,我可不想下楼见到查理斯太太,她还会因此训斥我一顿。”瑞秋点点头,轻合上双眼。
“海琳娜,你不也休息一会儿吗?”海琳娜准备走向窗前,瑞秋又拉住了她的手腕。
“瑞秋,我再想些事情,”她笑着摇摇头,用手指刮了下瑞秋的鼻子,“等下就来陪你。”
“如果海琳娜因我没休息好,我可会很内疚。”瑞秋太了解海琳娜的执拗了。
“我永远不会让瑞秋感到内疚,”她的莞尔一笑让瑞秋安心许多,“晚安...应该是早安,瑞秋。”
现在是十一月九日清晨六刻,她坐回椅子上。窗外雨停了,但阴云仍在,阳光快出来了!她感觉到它在奋力挣脱阴云的束缚,阴郁的天空现已透亮。
再次望向瑞秋,她已睡熟了,被子夹在双腿间。瑞秋侧着身,一只手放在嘴边,一只手横在床头,她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在挽留什么。
海琳娜打算带上门不辞而别,窗外云层间骤响的炸雷吓坏了她,紧接她又听见一片砖瓦被积雨冲到街上,砰的落地声,像极了海琳娜前几晚听到的枪响。她转头望向瑞秋,心在怦怦直跳。
瑞秋翻个身,她以为瑞秋醒了,搭在门把上的手没敢挪动,她害怕咯吱声会吵醒瑞秋。好在瑞秋没被惊醒,她一定累坏了,毕竟她昨晚也一夜未眠。海琳娜松口气,轻抬起把手,直到敞开一道能容她钻出去的缝隙。关门前,她又不放心看了眼瑞秋。
走在回去的街上,她又想起查理斯太太刚刚拦住她,说了一堆想让她离开柏林的话,她原以为查理斯太太是想邀她共进早餐。她摇摇头,飘忽不定的目光游离在每处角落。
雨停了,枯萎的落叶随风飘摇在积水中;那群士兵今早不出所料又聚在一起说些什么;曾贴在挨家挨户门窗前的反犹传单如今被风吹得四处飘散,街上的行人又少了,人们都去哪儿了?
她看到拜尔上校孤零零站在士兵旁,像极过去不合群的自己。拜尔也看到了她,他似乎有话想说,可几次欲言又止后,他拉下了帽檐。
看眼手表,现在是七点半。这是克鲁索先生送她的十九岁生日礼物,她记忆犹新。海琳娜本想回绝他的好意,但他说:“心地善良的海琳娜,没什么是我不值得为你做的。”
面包店前的挂牌不知被谁取下了。克鲁索先生回来了吗?她的心跳个不停,她满怀希冀跑到门前。门是紧锁的,但橱窗玻璃碎了。她心急如焚望向窗内,昏黄的灯光填满室内,翻倒的货架散乱一地,地上还拖着条红线…海琳娜的心悬了起来,克鲁索先生在哪?她快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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