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 5
或许一切没那么糟,海琳娜安慰自己。她想从窗户翻进去,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可她手忙脚乱中被碎玻璃扎破了手腕,她顾不上这些,用手擦下额头的汗,她已分不清疼痛。
“海琳娜?”克莱尔小姐发现了满脸血迹的海琳娜,她朝海琳娜跑去,“谢天谢地,亲爱的,太好了!你平安无事。”她将海琳娜深拥入怀,“等等!你的脸怎么了!”
“克莱尔小姐…”海琳娜还没见过短发乱蓬蓬的克莱尔小姐呢,她一定急坏了。
“是手腕。”克莱尔小姐将她脸蛋捧在手中来回转动,她才说,“被玻璃割伤的。”
“海琳娜,你没事就好。”克莱尔小姐将大衣披在海琳娜身上,她只剩件薄衬衫,“我先给你包扎一下,”她从口袋里翻出一块手帕,“这可以先止血。”她抬头安抚海琳娜,嘴唇在发抖。
“克莱尔小姐,你的脚踝…”海琳娜隐约看到克莱尔小姐的脚踝擦伤了。
“我没事。”克莱尔小姐刚包扎完,就握住她另只手腕,她没想过克莱尔小姐力气会这么大,“我们先回公寓再说。”
“可我还没见到克鲁索先生…”海琳娜拗在门前不挪步,“克莱尔小姐,你说克鲁索先生会不会出事了,他杳无音信好几天了。”
“克鲁索不会有事。”克莱尔小姐细声安慰她,“我们回公寓说好吗?海琳娜。”
“但有人今早把店门打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克鲁索先生回来了,可是店里的东西都乱了...”海琳娜挣出手腕,她不理解克莱尔小姐为什么对克鲁索先生漠不关心,他们明明是朋友啊!
“海琳娜!我知道你担心克鲁索先生,但你也要相信我,他不会出事儿。我认识他可比你认识他久多了,我们先回去再说好吗?”
克莱尔小姐突然的怒吼吓坏了她,她还没见过克莱尔小姐对她发脾气呢,她木讷地点着头。
牵海琳娜走在回去的路上,克莱尔一直在想,幸亏她把海琳娜拉回来了。如果真把海琳娜留在外面,她说不定还会受什么更严重的伤。
海琳娜一路没说话,但克莱尔能感受到海琳娜细微的抗拒,她能理解。其实她比谁都担心克鲁索,但在海琳娜面前她不能露出马脚,不然她不敢想象海琳娜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直到推开公寓大门,暖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看哈德莫坐在桌前,她的心舒缓了一半。
“还是屋子里更暖和。”她故作轻松说,海琳娜这次没附和她,“哈德莫,你回来了?”她转头对海琳娜说,“海琳娜,你一定不知道哈德莫早上去哪儿了...”
海琳娜身上的大衣不见了,她才发现,可能被拉扯掉了。海琳娜还在啜泣,她不希望海琳娜更自责。她从没告诉别人,这件大衣多重要。
但没人回应她,清晨八时,空旷的餐厅与窗外街道一样静谧。
以往热闹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十月二十九号后餐厅只剩下了她,海琳娜和哈德莫,其他人仿佛在二十八号晚人间蒸发般不知去向。她时常撞见海琳娜问哈德莫,他们去哪儿了,但哈德莫每次都在敷衍,她明白哈德莫的煞费苦心。克鲁索不见后,公寓的三餐连面包也没有了。
收音机没了声响,哈德莫先生没在擦杯子,他坐在餐桌前低头在看什么。
她今早下楼时没见到哈德莫,这不是他的作风。要是寻常,她一定会和哈德莫吵起来,但她现在需要哈德莫照顾海琳娜,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擅长安慰人。
走到哈德莫身边,他正在看相片——与克鲁索的合影,两人今非昔比的神采奕奕,哈德莫没什么变化,他板着脸站在左侧。她差点笑出声,另一位是克鲁索,她还没见过如此青涩的克鲁索。
“你们今天为什么都在缅怀克鲁索?”她拉出一把椅子坐到哈德莫身旁,“今天是他生日吗?”哈德莫狠狠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可能说错了什么。”她嘀咕着,“不过哈德莫…”她望了眼还在啜泣的海琳娜,“好吧,克莱尔,你只会对哈德莫卑躬屈膝这一次。”她调整呼吸,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哈德莫,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别以为我在向你低头。”她语无伦次起来,“你知道我脾气很差,更别说去安慰别人了,但那孩子现在心情很差。你最了解她了,这次算帮帮我。”
“海琳娜知道那件事了?”哈德莫头也不抬。
“哪件事?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孩子知道了什么。”克莱尔一头雾水,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哈德莫,反正让她开心点,算我欠你的人情。”
“好了,我知道了。”哈德莫放下相片。
“那我先出去了,免得我又说错话,惹你们不开心。”她走到海琳娜身后,将手搭在海琳娜肩上,哈德莫心照不宣地点着头,“海琳娜,你先暖暖身子,我现在要出去找找大衣了。”
“对不起,克莱尔小姐,都怪我…”海琳娜哽咽着。
“这些都是小事。”她抚摸着海琳娜的蓬松金发。
她其实没换洗大衣了,她当初就不该听哈德莫,把大衣交给孤儿院的孩子洗。孤儿院最近门窗紧闭,没人出入。但天气会持续冷下去,那件大衣成了她过冬最后的希望。那是克鲁索某年冬天送她的礼物,可她在找到啤酒窖工作后再没穿过,因为它看起来有点过时。
或许等今年冬天过去,她又会换几件新大衣,那它更没出现在衣柜的机会了。但出于某种情绪,她还是很想拿回它。有些东西虽然派不上用场了,但失去后总让人感觉心里缺了一块儿。
克莱尔以为拿回大衣很容易,但它不翼而飞了!她将双臂环在胸前,哆哆嗦嗦快走到尽头,才见到它影子。它披在一名士兵身上,他正与另外两名士兵谈笑风生,她看到他们袖上那抹艳红,好在他们是国社党。
“班吉,笛卡尔,你们看我像不像拜尔·桑治。”披大衣的士兵在两人前踱步,“我现在或许比拜尔·桑治更有气势。”
“完全不像,拜尔上校可没这么张狂,奥诺。”年龄尚小的笛卡尔十分诚恳,“还有这明明是件女性大衣。”
“我知道,”奥诺摇摇头,“我想把它送给我的妻子,她好久没新衣服穿了…”
“我觉得女人都比拜尔·桑治强,比如费舍·海伯纶小姐,明明比那个懦夫更适合上校。”大鼻子班吉抢过话。
“我也很欣赏费舍·海伯纶小姐。”奥诺露出难攀的敬意,“她干净利落的处事手法使我着迷。”
“如你所愿,或许克罗南中将都不忍直视拜尔·桑治的不作为了,听说费舍·海伯纶小姐今晚就能抵达柏林。我记得自从冯·特拉秘书出事后,海伯纶小姐一直在照顾他,但我想不明白她今晚为什么要来柏林。”班吉将信将疑地说,“不过能借此机会一睹费舍小姐的芳容,也不错。”
“我也听说了,好像与孤儿院有关,我早觉得那地方不对劲了...”
“不用担心,我听说党卫军已经派青年团驻守那里了,他们下午就能到。”班吉笑着说,“好事还不止一件,安娜·莱耶斯下午不出意外也会被捕,今天将是被载入国社党史册的一天。”
“海伯纶小姐好像是在上一批驱逐到波兰境内的犹太人中找到了线索…”奥诺说。
“那个犹太女孩居然会蠢到将头发染成红色的方法躲过抓捕,听说她被抓时还拼命往头上泼红油漆呢!”奥诺忍不住笑了。
“我们都以为她疯了,”他接着说,“那个坏女孩差点骗过我们。笛卡尔,你还记得她门前与她年纪相仿因拒捕死掉的黑发女孩吗?”
笛卡尔缩在一旁点点头,他似乎不想提起此事。
“我们起初以为她们毫无联系,”班吉扭头对奥诺说,“我们后来才知道黑发女孩是为坏女孩染红头发拖延时间才死的…”
“很抱歉打断你们聊天,”克莱尔听不下去了,她走到奥诺面前,“我想你刚在前面捡到它没多久吧,它是我的。”她指了指奥诺身上的大衣,又指了指来时的路。
他们先是愣了一会儿。
“等等!我过去巡逻那条街时,经常撞见她与早上那个犹太人…”班吉摸着下巴,“交谈甚密或争执不休?她的心情就像伦敦扑朔迷离地雨季,”他试图得到笛卡尔的理解,但笛卡尔摇摇头,“她喜怒无常,我也说不好她到底亲近犹太人还是厌恶犹太人。”
笛卡尔上下打量着她,“但她不是犹太人。”
“她的确不是犹太人。阿瑟夫和我说,他们负责巡逻的街十分热闹,他总能撞见一个在啤酒窖工作的女侍生和她的老板吵个不休。”班吉眉头紧皱,“就是月初被我们抓住还拼命反抗的犹太人,我想阿瑟夫说的女侍生是她。”
“犹太人?我讨厌犹太人!”她叫道。
“看来她是我们这边的人。”班吉笑着说。
“衣服我会还给你,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奥诺拉紧大衣朝她走去,“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认识一个叫克鲁索·贝克尔的人吗?”
“是面包店的克鲁索吗?”她的耐心快被他们消磨光了,她不明白这和克鲁索有什么联系。
“没错。”奥诺点了点头,“小姐,你方便透露下姓名吗?”
“克莱尔·温斯特,”她以为他们在例行公事,“在奥古斯汀·凯勒的啤酒窖工作。”
他们是士兵,如果不服从他们,他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温斯特小姐,冲锋队好像说过,柏林市民这两天最好不要出门,因为街上不是很太平。不过我想先说件皆大欢喜的事缓和下气氛,”奥诺拖着长音,克莱尔仿佛又见到了圆滑的瑞博恩,“它一定值得你付出点什么。”他摸着大衣。
“什么事?”他贪婪的眼神简直与瑞博恩一样,克莱尔恨不得现在就把大衣从他身上扯下来。
“温斯特小姐早上听到枪声了吧?”奥诺说,“准确说是两次枪声,不过雷声盖掉了第一声…”
她早上起床开窗的确被雷声吓了一跳,就连窗边的花盆也被她失手打翻到楼下。她小心翼翼探出头,好在楼下没人经过。这时隔壁海琳娜的房间又传来阵玻璃碎声,她更心惊胆颤了。
海琳娜出事了吗?她冲出门,站在海琳娜门前敲了好一阵儿,但门迟迟没开,海琳娜这个时间一定起床了,这让她更着急了。
海琳娜或许不在屋里,她取下衣柜里的棕格子大衣,如果不是担心海琳娜,她可不会穿这件衣服出门。她在一楼转角踩空擦伤了脚踝。这不重要,如果她知道海琳娜早上出去了,这一切都值得。但她没能如愿以偿,哈德莫不在餐厅,但早餐做好了,全麦面包和烟熏肉卷堆在一个盘子中,罐子里的黄油盖了层湿布,杯中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哈德莫应该没离开多久。
没人能摸清哈德莫的行踪,有时他说要为准备次日早餐,去湖边钓上半天鱼,其实他中午就能提半桶鱼回来,有时他中午说出门散散步,但傍晚都不一定能回来。
海琳娜是出去了,她匆匆出门没走几步,就在面包店门前看到了满脸血迹的海琳娜。
“温斯特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奥诺叫了她好几次,班吉和笛卡尔在一旁笑着窃窃私语。
“我在听。”
“这事要从拜尔·桑治说起,”奥诺知道她没听,但没关系,他只想把大衣搞到手,“温斯特小姐该听过这位上校的大名,就是那个整日跟在我们后面的跟屁虫,”她顺奥诺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位格格不入,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军官,“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克罗南中将总把重要任务交给他,他甚至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班吉轻咳了声,他朝奥诺使了个眼色。她明白班吉的意思,他不希望奥诺把所有事对她全盘托出,班吉还不信任她。其实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想拿回大衣,但听奥诺的话,早上的事好像与他有关,她决定继续试探试探奥诺。
“枪声是怎么回事?”她擦着双臂取暖,刚刚那支冲锋队正朝公寓走去,他们身上还背着枪。
“我们今早枪决了个犹太人,他是叛逃者。”奥诺神色肃穆起来,“他是自找麻烦,我们两周前就在全城通告过,犹太人不能住在柏林了,显然这里还有很多漏网之鱼。”
“为什么枪决他们?”她的镇定自若让奥诺一时语塞。他以为克莱尔会与其她女孩儿一样,当谈及死亡之类的话题,就会吓得钻进男人怀里,“驱逐他们不行吗?”她讨厌犹太人,但她不认为他们罪深至死。
“我们起初的确是驱逐他们,”笛卡尔补充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好言相劝,总有人想钻空子,逃过一劫…”
“事实是这样,”班吉将笛卡尔拉到身后,“我们足足用了一周时间才清掉他们,那只是绝大部分。还有一部分像老鼠逃窜的犹太人,我们必须想法设法清掉他们,这是元首。”他瞪了眼奥诺,“也是我们的意思,冲锋队可是保卫德意志的主力军。”
“但蛮力没法驯服他们,于是奥诺想了个杀一儆百的好办法。”班吉接着说,“我们从逃窜被捕的犹太人中,选了批不幸者,还有过去入狱的德共党人,谁让他们喜欢和我们作对呢?我们每早会在人最多的地方,枪决一两个,以此威胁还在逃窜的犹太人...”
“议会那群人还天真以为我们在处理下水问题。”奥诺刺耳的笑声让克莱尔很反感,“他们永远想不到除了天气,我们也是导致下水堵塞的因素之一。”
“犹太人的尸体只配丢进下水道,他们不是喜欢像老鼠一样逃窜吗?”班吉继而转过头,对克莱尔说,“当然他们愿意自首,我们随时会将他们安全驱逐到波兰。”
克莱尔厌恶地看着他,“我们不是魔鬼!而是在拯救他们!你要知道我们每天接到忍不住压力的犹太人,远比我们早上枪决的那批人要多得多!”
“但我们今早遇到了特例,这是我们的失误…”笛卡尔唯唯诺诺地说。
“是拜尔·桑治的失误!”奥诺吼道,“我们去过那家面包店,我那时就感觉那个大胡子有问题了,因为他不敢正眼看我。但拜尔却说他是意大利人,我们当时信了他的鬼话,他是个骗子。”
“你们是说面包店主,克鲁索·贝克尔吗?”她有点理不清头绪。
“我们早上巡逻撞见了那个犹太人,他那时刚翻进被砸碎的玻璃窗,我们当机立断进去抓住了他。”奥诺说,“其实我们追查他好多天了,但他每次都能在我们实施抓捕前逃脱,这和我们当时抓安娜·莱耶斯时一样,我总感觉有人在给他们通风报信。”
“一定是拜尔·桑治搞的鬼,我们不能相信党卫军派来的人,可别忘了他们曾干过什么好事!而且我们后来押克鲁索·贝克尔实行处决的路上,他还在和拜尔·桑治交头接耳些什么,我看见他塞给了拜尔一个木盒子,天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其实他不用死,但他的拒捕行为害了自己…”笛卡尔唉声叹气。
“按照勒令拒捕是死刑,我们没做错什么。”奥诺瞅了眼班吉和笛卡尔,他想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我们本打算让拜尔·桑治行刑枪决...”
“但谁都没想到!”班吉忍不住大笑起来,奥诺也跟着捧腹大笑,只有笛卡尔皱着脸,“拜尔居然会被雷声吓到!你敢信一个要持枪,指挥士兵冲锋陷阵的上校,居然被一阵雷声吓一跳?”
“说实话,我们当时都被吓了一跳…”笛卡尔对克莱尔小姐小声说。
“他走火朝居民楼射了一枪。”奥诺憋笑说,“希望那层楼里住的是犹太人,这样我们的工作又能轻松些了。”
“枪决犹太人的人是我。”班吉自豪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用枪杀人…”
“原来他是犹太人啊。”班吉以为克莱尔会满怀慕意,夸赞他几句,但她只是冷冷地说,“他怎么会是犹太人呢?”她转过身,用手捂住嘴,“犹太人不都是群自以为是的自私家伙吗?”她感觉眼下的街道在天旋地转。
“温斯特小姐,你不要大衣了吗?”奥诺和班吉不解地望着原路返回的克莱尔,“她怎么了?”他们不明白这位日耳曼女孩,刚刚一瞬间遭受了什么。听到犹太人被枪决的事,她不该很开心吗?
“她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件事吧?我还没告诉她,这一切都还只是个开始呢。”班吉笑着拍拍奥诺的背,“不过大衣到手了,你一会儿该请我喝一杯。”
“当然没问题,这件大衣可比酒贵重多了。”奥诺摸着身上的大衣,他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笛卡尔也来吗?”
“还是算了吧。”笛卡尔仍望着克莱尔远去的背影,他一开始就感觉这个女孩儿藏着很多心事,虽然他还未成年,但这方面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清晨九时,街头大部分店铺顶着强风开门了。刚刚的巡逻队不见了踪影,她路过报刊亭,店主恼火地用石头压住被风刮起的旧报,今早没新报送来,亭里倒有很多传单等他清理;不受欢迎的面包店前仍排着长队,她看到丽蓓塔愁眉苦脸挤在人群中,虽然这家店的面包又硬又难吃,但生活总得过下去;今早又有几家店没再开门,克莱尔走得很慢,她感觉天气没来时那么冷了。
记得上一次这么仔细观察这条街,还是五年前。她一个人提行李箱,从火车站门口的人群中挤出来时,还在感叹柏林不愧是座大城市,即使在傍晚都如此繁华。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路人提着手提箱从一家货铺,走进另一家货铺。或许再过几天是圣诞节的缘故,他们虽然忙个不停,却一点不显得急躁。
雪花飘在每家店铺门楣上,施耐德的衣帽店那时还是间小针织铺,但巨人般的孤儿院和公寓从没变过,它们矗立在街道两旁,守护整条街的静谧祥和,挨家挨户窗后亮着灯光,克莱尔有点想家了。
她提着箱子,踩在厚实的积雪上。面包店门前的两棵枞树吸引住了她,她想起家中后院,父亲每年圣诞节为她栽种的枞树…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在树下围成一圈,他们脸上洋溢纯真灿烂的笑容。她羡慕他们,正处在无忧无虑的年龄。
他们是想摘枞树上的薄饼干吗?克莱尔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身无分文,就连这趟前往柏林的车票钱,都是女仆瑟琳偷偷塞给她的。她走近后才看清,他们没在摘饼干,而是围在络腮胡男人身边,男人在发糖果和姜糖饼。这和她连一杯酒,一块面包都吝啬分享的商人父亲截然不同。
“姐姐...”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儿走到她面前,他身后跟着个盖着毯子的小女孩儿。克莱尔起初以为他们是路过的乞讨者,她下意识连连后退。但女孩儿和男孩儿不同,她精致可爱得像洋娃娃,“你也要去克鲁索先生那里领圣诞礼物吗?”他笑着说,女孩儿缩在他身后,怕生地看着克莱尔,“我们今年很走运,妹妹得到了一张厚毛毯。这个冬天,我们终于能过得舒服点了。”女孩儿的毯子裹得很紧,但她只围着肚子,那儿鼓鼓的,克莱尔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我得了一包糖果,但我过了吃糖的年纪,”他回头笑视着女孩,“所以我都给妹妹了。”
“我觉得姐姐也可以去找克鲁索先生碰碰运气,大家今年的礼物都比去年丰盛。”男孩儿转过身,他扫了扫女孩儿头顶的雪花,他把毛毯往女孩儿头上拉了拉,直到盖住她的头发,“克鲁索先生说今年是幸运年,所以我们才能得这么多礼物,如果姐姐去得不晚,克鲁索先生那儿应该还有没送完的礼物。”
“谢谢。”克莱尔从没说过谢谢,她在家是母亲眼中的珍宝,是女仆眼中的公主,是宅邸未来的主人。可现在不同,女仆瑟琳告诉她:如果只身在外,凡事都要记得说谢谢。
这不是好办法,她没忍心拒绝他们。她想等男孩儿牵女孩儿走远后,再绕路走开。虽然她身无分文,还饥肠辘辘,但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做这种事。她想过一走了之,等今晚过后再想办法。
“你也是来领礼物的吗?”她不知不觉走到枞树下,她不打算见的男人正站在门前笑着问她,橱窗货架上的姜糖饼和糖果都空了。他的笑仿佛能传染,孩子们带着心满意足地笑走远了,“没想到今年比去年多了一个。”他看到了行李箱,“你是外乡人吗?”
“我今晚才到柏林。”克莱尔有点不知所措,她低头说。她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对这里不是很熟。”出于礼貌,她挤着牵强的笑。
“今晚才到柏林?”男人上下打量她,“你下车后还没来及吃晚饭吧?如果刚来柏林,我会推荐你试试白啤和烤猪肘,很多人以为白啤是酒,但那只是乳酸菌和低浓度酒精发酵的饮品。不过圣诞节前夕,很多店都提前关门了。如果不介意…爱达!”他转身朝店里喊。
“怎么了?克鲁索先生?”穿着白围裙,红色工装的女人急忙从货架间跑了出来,“我们还要再做些姜糖饼吗?我以为这些够对街孩子吃两三天了。”
“我想知道烤箱里的果酱包和火鸡好了吗?”克鲁索对爱达说完,又转身看着她,“今晚的雪应该不会停了,柏林的街道一到这时候,即使有车接送也不适合赶路。”他侧过身,为克莱尔让出一条道,“你先进来尝尝爱达的手艺吧,她可是地道的法国人。所有人都清楚法国人在美食这方面,天生就有很高的造诣。”
克鲁索盛情难却,但她伫在门口一动不动。她不敢轻易相信异地他乡的人,即使克鲁索刚送一群孩子,一堆各色各样的礼物。
“圣诞节这几晚警察不少,但在暴雪天,谁也别想帮上忙,毕竟我们不能和神作对。”克鲁索似乎看出她在犹豫什么,“更何况爱达每次都会做很多,我又不舍得浪费。”
克鲁索有很多话没明说,但她能听明白他的意思,“这听起来不错。”
“我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爱达接过行李箱,克莱尔紧跟在克鲁索身后。面包店从外面看起来不大,但它的确够宽敞。橱窗后摆着六张小桌,过道后是摆满面包的货架,那里摆了八张架子,每张都有两米高。克莱尔穿梭在其中,她想起家中宅邸后院父亲为她修筑的灌木迷宫。柜台旁壁炉对面摆了架钢琴,墙上挂着数不清的画框,很多幅是田园风光,她还发现几张名作赝品,尽头还有幅照片,她能看出来那是克鲁索和一名黑衣制服警察的合影,他们看起来年纪相仿,照片的署名是格雷特·桑治,“收藏这些物件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吧?”他笑着说。
克莱尔红着脸低头说,“家里人告诉我,一人出门在外还是提高警惕比较好。”
“这种做法很正确,”克鲁索说,爱达走在前面,她把行李箱放在柜台后,又钻进了后厨,“你还该清楚一点,有的坏人或许长着副好人嘴脸。”
她在火车上都没敢想,初临柏林的第一餐竟如此丰盛。尽管果酱包和烤火鸡是温斯特庄园稀疏平常的菜肴。但在今天这种日子,她却觉得别有滋味。
“你是来找人吗?”饭后,爱达在厨房刷碗,克鲁索煮了两杯咖啡,他递给坐在窗旁的克莱尔一杯,“很多来找人的人最后都扫兴而归了,要么是柏林太大,要么是他们不愿相认。”
“我在柏林没亲戚,”克莱尔将短发别在耳后,她用缩进羊毛衫袖子的双手,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捧到嘴边,吹了口气,“我是离家出走来柏林生活的。”克鲁索险些被热咖啡呛到,“我实在没法和父亲交流了,他总认为我该乖乖待在家里,等着和其他贵族结婚生子。但我受过的教育让我明白,现在不是过去了,我已经二十岁了,也该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了…”
“离家出走是你的计划。”克鲁索将杯子放在桌上,“那你计划好怎么在柏林生活下去了吗?”
她耷拉下脑袋,摇摇头。
“如果今晚我没执意挽留你,你就要在公园长椅上过夜了…”克莱尔点点头。
“即使你不会冻死,也会染上病。据我所知,这里没人愿招病人做工。我明天给你买张回去的车票,你回家吧。”
克莱尔还在点头,“我不能回去!”等她反应过来,克鲁索已喝完咖啡起身离开座位了。
“我能帮你在温暖的房间度过今晚,但我没必要帮你度过日后每一晚。”
“我现在回去,父亲肯定会打死我。”她快急哭了,“我不想回去过那种生活,求你帮帮我!克鲁索先生!”
“我没理由留下你。”克鲁索转头望向窗外,“柏林每年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我总不能把他们都留下吧?这里不是福利机构,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去对面寻求帮助,但你已经成年了…”
“把她留在店里吧…”爱达从后厨走了出来,她一定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了。爱达双手满是泡沫,恳切地望着克鲁索说,“我们不是还缺侍生吗?”
克莱尔看到爱达,仿佛看到希望,她快急哭了,“我不要报酬,只要够我生活下去就好…”
“那是留给对街那群孩子的。”克鲁索厉声道,“爱达,你不该总这么心软,你能帮她一次,却帮不了她一辈子,她必须靠自己生存下去。”
“如果当初不是你执意留下我,我就冻死在暴风雪中了…”爱达眼中噙着泪,“先生,你既然愿意把我留下来,那为什么不能留下她?”
“你不该拿这件事威胁我…”克鲁索仰头望着天花板,过很久才开口,“爱达,有时候真拿你没办法。”
“太棒了,你能留下来了!”她拥入爱达怀中,双手满是泡沫的爱达只能张开双臂回应她的喜悦,“我必须告诉你,克鲁索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爱达笑起来时,又落了几滴泪,“我住在对街公寓,克鲁索估计今晚就能给你找到一间房。我希望你能住在我隔壁,但我得提前告诉你,公寓管理员哈德莫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你可别被他吓到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克莱尔…”她转头望向窗外,来时路上鹅毛大雪中,一扇扇灯光阑珊的小窗,她今晚就要住在柏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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