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意外相见
许是因为是十五，白云观里极其热闹。京城周边的小老百姓仿佛顷刻间都聚集在此地，便是那豪门大户的女眷也在豪奴的簇拥之下，戴着帷幕一步步爬上山门前的天阶。
只见天梯半道中，一身布衣的小妇人满头大汗地抱着稚嫩懵懂咬着手指头流口水的童子艰难地爬着阶梯，在她身旁，有位头发苍苍古稀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抬着步子，间或乐呵呵逗弄着趴在妇人肩上的童子。
梅琦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感叹，这个世间之人真是虔诚，她如今虽也信奉神佛，可易身而处，绝做不到像这妇人这般，更别提那位老人了。
她正想着，就见落霞那张粉嫩的小脸已是红扑扑，比春日里开得最灿烂的合欢花更要娇俏三分。
“啧啧，落霞，你可真是长着张让人忍不住想调戏的脸，”她说着，笑眯眯地托起落霞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个。”
落梅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周围不少妇人纷纷侧目。
一旁如履平地的古嬷嬷不由摇头，姑娘倒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
被调戏的无辜少女落霞羞得脸更红了，她嘟着嘴嘀咕道，“好好的净会欺负我这弱女子，这世道是怎么了，可恨我一届女流……”
只见她红唇启启合合，竟是一大箩筐的话脱口而出。
梅琦先是一愣，这台词，略略有些耳熟啊，随后一拍脑袋，得，又是个被笑笑生毒害的纯情姑娘。
主仆几人笑闹着，自然不知高高的台阶上，有一位妍丽的妇人正看着底下笑容如那夏日阳光般明媚的女子。
“主子，您擦擦汗，”华嬷嬷不知从哪里出来，拧着一条浸湿的帕子递了过来，“再过一会玄通真人才会去老律堂，您不若先去后头的厢房歇一阵。”
华妃擦着额角的汗，笑道，“不用，外头风景还不错，咱们先去梅林走走，许久没这般动弹过，倒也舒服……”主仆二人就边走边说往梅林的方向去了。
那边厢梅琦好不容易爬完最后一级台阶，再也没有打趣人的心思，她不顾古嬷嬷不赞同的眼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的娘，累死宝宝了，”她捶着双腿，不自觉就说出了自己前世的口头禅，“这开派的祖师爷简直是不止考验人的耐力，赤裸裸考验体力啊，”她望着陡峭的台阶下正奋力往上怕的名门贵妇们，嗤笑一声道，“祖师爷跟前，众生平等？”
古嬷嬷虽听不懂她某些奇奇怪怪的话，可大意还是听明白了，不由轻笑，“平等？呵呵——”
竟是一副极其不屑的模样。
梅琦讶异地偏过头，“怎的，难不成还不是？嬷嬷，你倒是说说。”
古嬷嬷却像是忽然被风封住了嘴，淡淡地别过脸去。
说话说一半的人，最最讨厌了！
梅琦极是不雅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是讨厌。
落梅与落霞望望梅琦，又看看古嬷嬷，俱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落霞最是心思简单，她理了理衣裙，伸手就去扶梅琦，“姑娘，咱们去里头歇着好了，这地上有些凉。”
落梅也去扶了另一边，于是，梅琦就这么被两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架了起来。
她便是脸皮再厚，里头的芯子也比人大了七八岁，这般被人扶着，哪里还好意思赖着不起来，只好认命地站直身子，“好了，都松手，我好了。”
说着，还跨着步子走了两步示意自己真的无碍。
古嬷嬷抱着胸看着她这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弯了弯嘴角。
“走走走，那里人多，”梅琦笑着指着人群涌入的方向，“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一行人朝着老律堂的方向奔去。
落梅与落霞起先还小心地护着梅琦，后来被那玄通真人的太平经吸引住了，哪里还记得梅琦。
梅琦本就不是来听经文的，见二人很是投入，不禁轻手轻脚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她慢慢出了老律堂，这才觉得呼吸畅快了些。那些个什么一问一答的神仙对话，她真真是听不明白。
她站在堂外思量了一阵，慢慢往道观的西北角走去。
白云观的西北角有一处叫众生堂的殿堂，里头供奉着山下信徒寄放于此的牌位，或是无处可供奉，或是不便供奉，那一排排的牌位，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寄居之人只需每个月给足香油钱便可，不拘多少，随心意给。
梅琦上回与大哥梅子平来这众生堂时便感叹这白云观生财有道，刻意寄放于白云观的牌位，又有多少人会吝惜这香火钱，便是平日里算盘打得极其响亮的梅子平也很是大方。
梅琦的脚踏在众生堂的门槛上又顿住了，她似乎有些犹豫，迟疑了片刻，终是迈了进来。
或是都去老律堂听玄通真人讲经，此时的众生堂里静悄悄的，密密麻麻的牌位挤挤挨挨享受着生者的供奉，倒也不显得寂寞孤单。
冷清的殿内跪着位青衣男子，那落寞寂寥的背影，梅琦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大哥。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步步朝梅子平走近了。
梅子平正是跪倒在梅家夫妇的牌位跟前，他塌着肩膀，嘴上喃喃低语。
梅琦走近了，这才勉强能听清楚他的话。
“……阿爹阿娘，你们都是知道的吧，小妹她不是我的小妹，阿娘，我答应您的只怕是难做到了，我……”
他的话断断续续，甚至很是混乱，梅琦却听得双眼发酸。
这个一直疼爱他的大哥也要放弃她了？不要她了？
不知怎的，梅琦忽然想起上辈子她认识的一个老瞎子给她批的命，天煞孤星克父克母，注定一世孤独终老。
眼泪沿着腮边慢慢滑落下来，晶莹的水珠落在地砖上，在空寂的殿里甚至能听到溅开的声音。
跪着的梅子平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西丰一家人和美恬淡的美好回忆中。
威严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淘气的…小妹，若是光阴能倒转该多好！
梅子平呆呆望着牌位，这些日子心中的苦闷愤恨突然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他高声嘶吼起来，如被同被困在中的野兽一般，叫声凄厉惨痛。
梅琦身子一抖，被这忽如其来吼叫声吓了一跳。她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子平的声音已经嘶哑，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抽走魂魄一般，颓废地瘫软躺在地上。
他双目无神地望着众生堂的承尘，殿宇带着岁月的沉寂静默无言，空旷的殿堂里落针可闻，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梅子平静静地躺着，耳朵忽然动了动——有人正慢慢地朝他走过来。
片刻，那个熟悉的影子映入眼帘，正是他躲了十几日的小妹。
“大哥，”梅琦弯下腰朝他伸出手来，“地上凉——”
梅子平别开视线，并不与她对视，他慌乱地坐了起来，“我，我就是来看看阿爹阿娘…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声音轻得像是被秋风扫落跌下枝头的落叶声。
若不是梅琦亲眼瞧见，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就在梅琦愣神间，梅子平已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顾不上整理衣襟拔腿就往外跑。
“站住——”
梅琦大呵一声，梅子平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竟是真的不敢再动了。
梅琦转过身来，看着扭捏不看自己却真没再动的梅子平忽然笑了起来。
她走到梅子平身边，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大哥，对不起——”
她仰着头望着梅子平，小小的脸上满是歉意，“我不知道自己会给家里带来祸事，我从来没想过我不是大哥的妹妹……”
她边说着，鼻子陡然一酸，干涩的眼眶又湿润起来，“我，我没有其他家人，你别不要我，我以后定然会好好听你的话，不到处乱跑，不让你操心……”
梅子平的身子微微颤抖，头忽然飞快地低下去。
他怎么会哭了？
梅子平垂下头，却见那拉住他衣袖的小手还是像幼年时那般白嫩，手的主人不知何时又长高了些，看着已是齐自己耳朵根的梅琦，一时间他的心绪极为复杂。
眼前的姑娘是他疼惜了十几年的妹妹，是他在阿娘跟前信誓旦旦拍胸脯表示会保护一辈子的亲人，可她却也是让他家破人亡流亡在外的罪魁祸首。
他知道自己不能怪她，当年阿娘抱着小小的她入家门时，她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知道她是无辜的，可当他闭上眼，那场大火里惨死的阿爹阿娘，还有从小服侍他的乳母，陪他长大的乳兄，一夜之间都没了的惨状却提醒着他。
梅子平伸出去的手就猛地停顿在她头顶，像是突然被烫着了一般急急缩了回来，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只叹了一口气，“你先回去吧，我，我也要回家了，月如该等急了，”说着，一把推开梅琦就要跑。
“咚——”梅子平才走两步，便听到身后有物件落地的声音。他脚下一顿便停了下来，只见一个藕荷色精致的荷包落在他脚边。
梅子平不知想到什么，急急挪开步子。
梅琦苦笑，上回袁见远与她说过她的身世之后，她便把这玉锁收了起来，也不知自己今日怎的就把它带在身上了，大哥说这是她的护身符，可她却知道，这将会是他们兄妹俩的催命符。
她弯腰捡起荷包，打开仔细检查一番，见那玉锁仍是好好的泛着光泽，一时也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失望。
“你要收好，”梅子平别扭地道，“阿娘…说是能保佑你平安，你莫要——”
梅琦不知怎的，忽然凭空生出一股子恶气来，她高高举着玉锁就要朝地上砸去。
“不可——”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男声自然是梅子平，女声却是出自一位身着湖水蓝衣裙的美妇人。
极凑巧的是，梅琦今日出门也是身着一套湖蓝色的衣裙，此时二人一人在室内高举双手，惊讶地朝门口望去，一人脚踏门槛，两眼直勾勾盯着屋内人高举的双手，不知为何，梅子平竟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人身上似乎有与小妹相同之处。
“别，别动，”美妇人一面说着，一面迈过门槛往里走，她神色激动，一张美艳的脸似乎在微微抽动，“小姑娘，你把手中的东西给我看看……”她急切地对梅琦道，“我，我瞧着是个不错的物件，摔破了多可惜。”
“小妹，”梅子平此时也劝梅琦，“那是阿娘亲自给你求的，你不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得“砰”一声，那温润的玉锁跌落在地摔成了两半。
“不要，”妇人猛地冲了进来，蹲下身就要去捡地上的玉锁，梅琦比她更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地上便是连碎片渣也不剩下。
她把碎片收进荷包里，淡淡地道，“护身符？不，我们只能信自己，这劳什子能保佑什么。”
“你，你给我，给我…”妇人面色惨白地去抓梅琦的衣袖，徒手便想将荷包抢过来。
梅琦侧身一躲，似有些恼怒地道，“这位夫人，您要做什么？”
妇人没有说话，一双妙目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
梅子平微微张着嘴，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
“我回去了，大哥，”她偏过头对着梅子平微微一笑，“你多保重，谢谢你今日肯听我说话。”话毕，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在梅子平与这妇人看不见的角度，梅琦捏着荷包的手微微颤抖，嘴唇几乎要被她咬破。
快走，她脑中一个极大的声音告诫着她。
眼前的人只怕是与这身子有莫大渊源。
她想着，努力控制自己想要小跑的冲动，可脚下的步子却丝毫不慢，一头便往门外扎去。
“哎哟——”
梅琦只听得一声尖叫，身子便撞在什么软乎乎上，连连倒退几步，身子一歪，斜斜往一旁跌去。
“小妹，”梅子平总算醒过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梅琦身旁，“你…没事吧，”他伸手去扶梅琦，后者却是没动，先去捡起地上的荷包，随后才站了起来，“我没事，”又朝撞自己的人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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