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情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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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情断

  一、

    

    彭古意得到消息时,距那天已有四日。他当天下了山,快马加鞭入京,恰赶上她的葬礼。白绫翻飞,纸钱漫天,百官送行,全城哀哭。

    

    彭古意翻下马,推开跟在后面护送灵柩的将士,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

    

    众将士亦识得他,便不做拦阻,相继让开道路。

    

    彭古意来到她的灵柩旁,扯下大红的蒙棺布,抬手推上棺盖。却因棺盖已被钉住,而不能推动半分。眼睛红透,他发了狠,拔出旁边侍卫的佩剑就要砍上棺木。

    

    谢南月拦下他,夺了他手中的剑,低声道:“死者为大,彭公子,请节哀。”

    

    像是一头受伤的兽,彭古意撞开他,又冲向那灵柩,不管不顾着大声道:“开棺!”

    

    罗伞之下,风常洛维持着往日的沉静与威严,扬了扬手:“开棺。”

    

    有皇上下令,侍卫忙应了一声,寻了器械,一一拔出钉着棺木的长钉,尔后躬身退至一侧。

    

    彭古意颤着手,将棺盖推开,定定地看着棺木中被豺狼野狗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看了许久,终于有了反应。他松开棺木,又哭又笑:“不是她,不是她。”

    

    风常洛眼底亮起,禁不住向前一步:“彭公子,可有证据?”

    

    彭古意置若罔闻,只拼命地摇头:“不是她,不是她。”状若疯癫。

    

    眼底亮光缓缓熄灭,风常洛闭了眼,长叹一口气,再下命令:“盖棺。”

    

    侍卫又向前,将长钉一一钉入棺木,钉上棺盖,覆上蒙棺布。

    

    哀戚唢呐声起,将士们抬着灵柩,再次缓行而前。两旁哀哭声阵阵传来,“方将军一路走好”。

    

    彭古意拦在众人面前,流着泪大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都说了不是她。”他厉色转向道旁人,怒斥道,“不许哭方晗,她还没死,不需要走好。”

    

    风常洛眼眶红了,摆手道:“彭公子情绪不稳,羽林卫暂将他带下去。”

    

    彭古意挣开羽林卫的阻挠,转向旁边的侯爷,流泪道:“爹,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侯爷立在灵柩旁边,透过棺木眼望棺中的人。曾经威肃的面容此刻已是皱纹重重,曾经犹有黑意的头发此刻几乎全白。只有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他已是历经风霜的老人,不再是当年叱咤疆场的勇将。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哀痛,难以言表。

    

    侯爷拄着手杖,不让自己倒下去,沉声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她?”

    

    彭古意一愣,讷讷半晌,最终却只道:“爹,我感觉得出,你信我。”

    

    侯爷拍上他的肩膀,眼中含了泪光,叹道:“古意,小晗走了,我和你同样难过。不过,这个世上无论少了谁,活着人的日子总要继续下去。”他顿了顿,再开口已换了称呼,“彭公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是她没有福气配上你。现在想想,或许我不该自作主张,强行将她塞给你,她是个没福气的人,自小没爹管没娘养,水里滚泥里爬,长大了还迟迟找不到好人家。她福薄,彭公子福厚,我原本想着让你提提她,周顾些她,但却忘记了,福薄之人一旦享尽尘世的那点福分,也就走到了末路。”

    

    侯爷擦一把老泪,苦笑道:“我这个当爹的啊,真是昏了头。赶明儿如何到九泉下见她离世的娘亲。”

    

    侯爷将他推开:“彭公子,回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将这些都忘了吧。”

    

    彭古意抓了侯爷的衣袖,泣道:“爹,你别赶我走。”他悲痛难抑,声声责问,“怎么会这样?她武功那么好,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出了事呢?”

    

    他终于想到了事情关键,转向风常洛,悲声道:“你不是她的大哥,你不是皇上吗?她救过你多少次,为什么你却不能救她一次?”他转向牧云凉,“你不是她的二哥吗?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不是非她不娶吗?你不是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吗?为什么你不护着她,你怎么不管她了?”

    

    牧云凉苍白着脸,手按着心口,由小厮搀着慢慢行出,与彭古意对视,一字一句道:“彭公子,我如何,皇上如何,这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我想跟你并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死,她也是因我而死,为我而死,跟你同样没半点关系。那日,她选择留下来,不是已经说明一切了吗?”

    

    牧云凉冷笑道:“侯爷都说了,以后你走你自己的路,你听不懂人话吗?彭公子,你今日究竟在以什么样的立场在三军面前质问我们,你明明已经走了,已经退出了,现在再来种种作态,不觉得很可笑吗?”

    

    牧云凉目光又骄傲又冷:“我告诉你,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识趣的话就早日滚出京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彭古意怔愣片晌,忽地笑了,大笑出声。因为他意识到,牧云凉说得真是对极了。

    

    那一日,她选择了牧云凉。他与她的瓜葛也便就此斩断。她是生是死,跟他又有多少关系呢?他以何种身份来凭吊?他以何种立场来责问牧云凉?

    

    京城的确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一开始就不该来京城。在临沧城治治病赚赚钱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他简直是脑子进水才会跟她入京。

    

    这一切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都是旁人的,与他有什么关碍?他只是一个不经意间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三位结义手足才是彼此最亲近的。

    

    大笑三声,彭古意拂袖,转身踏出送灵队伍。

    

    情丝,断了吧。

    

    往事,忘了吧。

    

    纠葛,结束吧。

    

    二、

    

    一匹瘦马,一个小僮,一只药箱。彭古意带着自家僮仆慢悠悠地转出京城。

    

    被牧云凉冷嘲热讽一番之后,他倒想通了,这段感情中,他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在她的心目中,他比不上风常洛,更比不上牧云凉。之前的种种纠葛,不过是因为牧云凉缺位,而他恰好陪在她身边,于是她便将一时的温暖错当成了终身依靠。

    

    待到牧云凉出现,有了对比,她立刻弃了这一时温暖,而转向终身依靠。

    

    既然与他无关,那么他又何必劳神劳心介入,徒增他人厌烦?

    

    马蹄达达,缓缓前行。

    

    十字路口,僮仆拉住马辔头,道:“公子,我们回趟临沧城吧。上次走得急,有些家用东西忘记拿了。”

    

    彭古意想了想,点头应允。

    

    无事一身轻,两人带着那匹瘦马缓行慢晃着,往临沧城而去。

    

    第五日中午,两人才堪堪行了半余路程。因为行路行得太悠闲,加上伙食又好又健康,一路走来他们生生将那匹瘦马给喂肥了。

    

    彭古意手搭凉棚望去,见前方有一家酒旗斜挑的馆子。于是下了马,带着小僮步入其中,招手叫来店小二点了些酒菜。

    

    酒馆里聚集了些食客。旁边一桌,有一个江湖模样的汉子正在比手画脚地说着他人的事,说得唾沫飞扬抑扬顿挫,仿若讲书。

    

    “那一日,方晗带人经过此处,我恰巧也在这酒馆用饭,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朝野的方大将军。只是见她英姿飒爽气质不同普通女子,又带着十余个威风凛凛的随从,我心里好奇,于是就多看了两眼。”

    

    事关最近的热门事件,酒馆中的人都竖起耳朵听。

    

    那人见为众人注意,不觉说得愈发卖力:“那一日,方将军并未前来这酒馆,她好像有心事,眼神飘忽,很茫然的样子。她嘱咐了部下几句,就一个人骑着马慢慢地向后山转去。”后山发生的事他自然不清楚,但他停在此地的几日听说了些许,于是加工一番,继续道,“后山有座浮桥,平时人走在上面都心惊胆战,一步一摇,简直下一刻就要掉下去。方将军出神之时未留心,竟骑着马踏上这浮桥。”

    

    他娓娓道来:“方将军心里有事,也就没注意到自四面渐渐围上来的乱党。乱党见方将军行至浮桥中央,一边锯绝横桥,一边拈弓搭箭齐射,迫得方将军无法后退,坠下崖去。后山那崖有千丈高,山底碎石遍布,任是武功再高,一旦坠下也难以生还。何况那日,方将军还受了重伤,”

    

    那人摇头长叹:“依我说,乱党奸计能得逞,无非是瞧准了那日方将军心不在焉,不然以她的身手,又怎能逃不出罗网?听人说,方将军武功一顶一的好,镇守边关时,曾携一把□□,三进三出敌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

    

    彭古意将碗筷放下,猛地起身,叫了声“结账”,掏出银子抛给店掌柜,牵起门外的马,转身走了。

    

    酒馆中的人虽然不知这客人为何突然有这么大的脾气,但一个陌生人而已,谁也懒得管。于是又继续竖起耳朵听那人说下去。

    

    彭古意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牵着马掉头,慢慢向后山行去。

    

    时至中午,阳光格外地好,又明又亮。

    

    彭古意抬头只瞧了一眼,便觉双目刺痛,忍不住又要流泪。

    

    行至浮桥畔。崖壁上血迹犹存,东一片西一片,暗红红的,还有那刀剑箭矢痕迹,纵横交错,深刻入石,可见当日她负伤之重,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

    

    彭古意屈下身子,看着对畔的血痕,又望向深不见底的幽渊,这些日子拼命压制住的情绪于这一瞬间爆发,他几乎要哭出声。

    

    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出事?她怎么没呆在京城,是那天有任务吗?

    

    小僮担心他想不开,忙低声提醒:“公子,这是别人家的事,跟我们没有多少关系的。你不要太难过。”

    

    彭古意怔怔地呆了许久,呆得心底越来越空。虽说要将情丝斩断,虽说要将往事遗忘,但感情之事,哪是说抽身就能抽身的?

    

    自中午一直呆到夕阳落山,日暮黄昏。

    

    小僮等得不耐烦,索性直说:“公子,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她生不是你的人,死也不是你的鬼,你在这里伤心欲绝,说不定人家正在地下嫌你扰清净呢。”

    

    彭古意脸色青了,瞪了他一眼,愤愤地起身。

    

    小僮全然不怕,牵了马,拉扯着他离开:“走啦走啦,不然晚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一日,又是一日。

    

    小僮胖了,马肥了,唯有彭古意瘦了。原因大约是行路行得不急,加上伙食又好又健康,但彭古意并未用多少,全留给自家僮仆吃了。僮仆吃得饱穿得暖,又闲得无聊,专心喂马,于是将马也养得倍儿壮。

    

    又是一个黄昏,日光西落。

    

    两人终于来到了临沧城。

    

    一路转回彭府。

    

    彭古意一手提着药材包,一手取了钥匙开门。他刚将大门推出个缝儿,斜对面的邻家老仆听到他这畔有响动,忙探出头看来,端着饭碗笑招呼道:“彭公子回来了。”

    

    彭古意应了一声。

    

    那褐衣老仆一边端着碗“呼啦呼啦”喝汤,一边道:“对了彭公子,前几日有个身材高挑的俏生生姑娘来府上寻你。我跟她说你搬走了。她又问你搬去了哪里,有没有人知道,我说你搬得急,我们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那姑娘就不说话了,很失落的样子。”

    

    老仆用筷子指了指门槛,又道:“她也不再多问,就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坐下,坐了一整天。那天下了雪,天气极冷,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隔壁的王妈看不下去,端了碗饭给她,让她多少吃点。她道了谢,但说自己不饿吃不下。”

    

    “后来雪越下越大。眼看天要黑了,我想着留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总不太好,于是向老爷恳请邀她到府里住一宿。不过,我刚请示老爷回来,正要叫她,却见她起身抖落衣上的雪,径自走了。”

    

    老仆眨了眨眼,八卦道:“彭公子,那姑娘跟你什么关系呀?姑娘人长得挺不错,特别是气质,跟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腰杆挺得笔直,走路生风,目不斜视,帅气得很……”

    

    对方犹在不停地说着,彭古意却一个字都听不进耳。耳畔只回荡那句话,“前几日有个身材高挑的俏生生姑娘来府上寻你……”

    

    他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出京,为什么会在京城与临沧城之间的路上出事?

    

    不是因为牧云凉,也不是风常洛,而是因为他!

    

    “哗啦啦”一阵响,手中的药材尽皆坠地,滚落满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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