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马恩与猫
马恩追逐着不断消失的座标，他可以想象猫儿在迅速奔跑，它们的身体就好似液体一样，能够挤入狭小的通道，在这宽广的幻梦境文京区，它们能去的地方，能走的路线，要比人类丰富得多。即便如此，他也很少见到猫儿们如此躁动的一面，它们就像是不会停歇一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它们，亦或者它们在追逐着什么。
揭示它们所在位置的座标消失得极快，大脑袋已经在排查原因了，但它始终这么告诉马恩：“这不是我的技术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些猫。”
马恩当然相信它的话，正因为这里的猫儿如此怪异，所以那些有关猫儿的传闻才能让人信服。反过来说，只是正常的猫儿，他也很难说服大脑袋将前往宇宙的路线转到猫儿这边。
“虽然有点麻烦，但你说过，猫儿可以在幻梦境打开一扇门，也许它们现在就穿行于门中。”马恩刻意给出这个想法。
大脑袋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不一会，它给出了一个特殊的座标：“去这里。我已经重新调整参数，将座标进行过滤，这个座标和其它座标不太一样。”
马恩从高楼一跃而下，阴沉的天空刮起强风，雨丝已经飘荡起来。他撑开黑伞，乘着这股强风从高空荡向座标揭示之处。他的脑海中继续传来大脑袋的声音：“如果传闻是真的，猫儿能够打开通往其它幻梦境的门，能够借助不同的幻梦境跨越现实的距离，它们的行为一定也必然会引发幻梦境的变化。放在其它幻梦境，我们或许注意不到，但在这个幻梦境，现在所有的异常情况都有可能和它们有关。”
“今晚的天气就很异常。”马恩感受着空气里的湿度，强风带来透骨的阴冷，然而，明明身体能够感受到，但是，用网络传达的仪器监测数据却没有任何问题。这些数据共有两份，分别来自官方部门和大脑袋。
昨晚发生的异常现象也已经被两者关注了，不过官方暂时还没有结论。新生的人造幻梦境并不稳定，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建设，在不稳定的环境中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再合理不过了。
马恩和大脑袋都将目标锁定在猫儿身上。
强风突然改变方向，朝马恩身后吹去，他连忙收起黑伞，将伞尖射出，带着绳索缠绕在一栋六层高的公寓的阳台上。那个座标再次移动，向着公寓大楼旁边的巷道飞奔，马恩便扯着绳索，如同被强风吹打的蜘蛛，斜斜落在靠近巷道的屋顶上。这一次，他没能站稳，但他的平衡性很强，整个人翻了几滚，就从屋顶弹了出去。再一次起落后，他第一次接近到座标的十米范围内。
昨晚加上今晚，这么多在夜里都市穿行的座标，每一个都代表一只猫儿，但它们实在太能藏了，直到这个时候，他依旧没有实际看到猫儿的踪影。
“它好像察觉到了。”大脑袋提醒道：“参数发生变化了，我们要失去它的座标了！”
座标开始忽闪起来，但马恩体内的温暖和冷意也被某种因素激活了，二十四节气的力量开始膨胀，冷的部份渗入夜晚的寒风四处洋溢，在马恩的脑海中勾勒周遭物件的轮廓，而温暖的部份直接在某个轮廓上聚集起来，就好似一个发光的热源。
一直沉睡的内在之眼猛然从他的思想中跳出来，在他的想象中成型，穿过了他的颅骨，向着他感应到的方向飞去。
“座标消失了。”大脑袋惋惜地说。
“没关系，我找到它了。”马恩回答，从他体内释放出去的冷与热宛如化作一条条触须——他的肉眼无法看见，但从他的脑海中滋生的幻觉正在为他呈现。
疑似猫儿的轮廓还在挣扎，几条触须缠上它，立刻就被它击碎。它掉头朝一处管道跑去，然而，触须的数量几乎无穷无尽，它们在风中凝结，在空气中伸展，每一次涌动的气流都仿佛是它们在拨弄，比它更先一步封锁了它所有能够离开的路线。
这些触须就好似结成了一个透明的蛇球，马恩听到了猫儿的叫声。
喵——
它似乎很不高兴。
触须只是暂时困住了它，马恩觉得它有能力强行突破围堵。但在它这么做之前，内在之眼已经看到了它了。马恩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仿佛听到了除了猫叫的其它声音，那个在他脑海中呈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但那不是他熟悉的猫儿的形象。不，那确实是猫儿的样子，但不是一只——
马恩突然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只猫脸的下方，而这张猫脸足足有一栋楼那么大，它的嘴巴张开，如没有下颚一样，不断拉伸，连带着脑袋都变形了。而他就站在它的嘴边。他看到了它的嘴里有无数参差不齐的狰狞的牙齿，那也不是寻常所见的猫儿的牙齿，如同碎钻，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马恩感到恐惧，他觉得自己要被囫囵吞掉了。他竭尽全力挪动身体，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冷与热如水银般循环，让他的肢体充满了力量，可是，这股力量却怎么都用不出来。他如陷入深深的噩梦中，徒劳地摆动软绵绵的肢体，姿态丑陋可笑。
马恩摔倒在地上，他此时终于看清楚了，这张巨大的猫脸也不是一只猫，而是很多很多只猫。这些猫儿的身体夸张地拉伸，彼此缠绕，勾勒出猫脸的轮廓，仔细看，这里的每一只猫都在尖啸。
他听不见声音，但他感到头疼欲裂。而这痛苦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又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身边都是猫：黑猫，白猫，不黑不白的猫，棕色的，斑点的，花纹的，不一而足。它们站在栏杆上，匍匐在地面，行走于房顶，从管道里落下，从下水道里钻出，来自四面八方，也无法数清到底有多少只。
它们用琥珀般的眼睛盯着他，他能从每一只眼睛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眼前的景象就好似在污水中扩散的油彩，鲜艳而稠腻，他好似也要溶解在这片油彩中，化作其中的一种颜色。
马恩用仅剩的意识，颤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粒秘药塞进嘴里，巨大的痛苦让他立刻失去了意识。而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停留在幻梦境中，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改变。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倾盆大雨让他衣衫湿透，电闪雷鸣的刹那，紫红色的光照亮了周遭，他看到许多猫儿正闲散地盘踞在遮风避雨处，时不时甩动尾巴。
聚集在这里的猫让他下意识生出恐惧，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这些猫单纯就只是猫而已。他说不清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些猫究竟是什么，但和眼前的猫肯定不是同一种东西——他拿不出，只是顺应自己的感觉。
“大骗子，你总算醒过来了。”大脑袋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显得有些急躁。
“我昏迷了多久？”马恩问。
“几分钟，但已经够久了，你那边发生了什么，我这里没有任何反馈。”大脑袋疑惑地说，“你可以看看安习馆的方向，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就是这些猫让人造幻梦境发生动荡。”
马恩转身抬头，就看到那可怖的积云大漩涡，在它下方的安习馆一带被紫红色的光笼罩，成为这个阴郁的幻梦境文京区里最为光彩瑰丽的中心。不过，马恩没有因为这异常又壮观的景象产生任何感性的冲动。
“中枢运作正常吗？”他问到。
音成雾响的“旋律”在他耳边响起，节奏舒缓而稳定。他通过中枢的“旋律”去感受现状，发现幻梦境的网络已经中断了，他需要更加直观的数据去确认，他同样相信大脑袋的技术，对于其他人有点忙乱的现状并不会真正干扰它。
“我这边所有的数值现在都很稳定，反而是这个现象出现之前很不稳定。”大脑袋说：“最大波动值就发生在你昏迷前。”
“那些猫不是猫。”马恩回答，正如已故的邻居家老朋友所言“广田雅美不是广田雅美”。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它们只是普通的猫，我们就没必要检查。”大脑袋不以为意，“这一次又失败了，对吗？我就说了，猫的路线不稳定，也许我们能证明传闻是真的，但如何使用猫的通道呢？你已经被攻击了，这就是它们的态度。”
屡次的失败让大脑袋有些不甘心，但也更加认可了噩梦计划的可行性。虽然现在碰到了一点小麻烦，但他相信马恩可以解决。马恩之所以劝诱自己改道而行，不过是嫌麻烦罢了，这个大骗子！它曾经帮了这家伙那么多次，现在不过让他还个人情，都还一个劲地找借口！
马恩立刻意识到了势态的发展对自己的计划有些不利，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安静听大脑袋说完，蹲在近侧的猫儿身边，伸手搓了一下它们的脑袋。猫儿懒洋洋的伸展腰肢，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肚皮翻了过来。这些猫的种类不一，但放眼望去，全都皮毛柔顺，体型饱满，十分干净，完全不像是流浪猫。
马恩突然觉得，妻子会喜欢这些猫的。
他逗弄了一下猫儿，才对大脑袋说：“你看我在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回安习馆吗？”大脑袋似乎在忙活别的事情了，回应的语气很随便，不过，这就证明了马恩的猜测。
“看来你没有观测到。”马恩说。
“什么？”大脑袋顿了顿才说：“你还留在原地？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我的身边都是猫。”马恩平静地说，大脑袋那边一阵沉默。
好半晌，它质疑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你那边什么都没有。我和你的知觉器官一直保持联系，你体内的设备也运转良好。我没有看到你身边存在任何生物。看来我需要检查一下你的脑子，刚才你昏迷过去，大概是脑子注水了。
对了，你和这个人造幻梦境的联系太过深入，这个幻梦境发生的波动不可能对你没有任何影响，是我忽略了，我应该重新解析你的思维结构。
你的思维钢印已经存储了太多的资讯。虽然我制造的设备和思维钢印完美兼容，但你四处招惹麻烦，承受了多少次意识冲击？你的思想被重新塑造了多少次？你自己或许根本意识不到，换做是普通人早就变成痴呆或疯子了。我不能保证你的思维钢印的构造没有变化，也许里边的资讯异常才是你看到幻觉的主要原因。
这是很复杂的工作，我需要你抽时间来我的安全屋一趟，最坏的情况下，我需要把你返工。”
马恩没有打断它的絮絮叨叨，它的质疑合情合理，也正如它所言，马恩确实不清楚自己的思维和意识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进入结缘神的噩梦也好，进入人造幻梦境也好，其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之所以表现得比大多数人更出色，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大脑袋为他设计的思想钢印。思想钢印在意识层面上浓缩了巨量的信息，这些信息让他在某些时候确实比普通人更有优势。
然而，意识层面越是深入就越是复杂，那里如同一片浑浊的海洋，承载了时间的残留，承载了生命的过程，承载了种群的秘密。一个人造的黑盒扔进去，哪怕在技术上有兼容的自信，也无法否认它缺乏时间与生命的磨合。
思维钢印让马恩获得了梦境中的优势，可它本身也许没有预想的那么坚固。理论上，任何能够突破它的力量，都能够改变它，进而将其变成支点，去影响马恩的精神世界——这本来就是不言自明的风险，只不过，一直以来，在马恩的个人感觉中，思维钢印大多数时候是隐性的影响，也一直运转良好。
如果大脑袋能够做一个全面细致的检查，那自然是好事。但在那之前，马恩还是要说说猫的事情，他很肯定，自己看到的，触摸到的这些猫，绝对不同于一般的幻觉，甚至不能称之为幻觉。哪怕他也不清楚，这些猫在现实中是否依旧存在。
“我有自己的技术，药物方面的，你知道这种秘药。”他说。
“哦，对，你吃了，我这里检查到了相应的数据。我早该想到，是秘药让你昏迷的。”大脑袋说到。它曾经解析过马恩的秘药，甚至看过配方。虽然这不是它的研究领域，它也没兴趣深入钻研，但它依旧承认秘药的效用，也清楚其副作用。
“是的，我吃了药之后，这些猫依旧存在。”马恩抓起一只猫站起身，秘药残留的痛苦挥之不去，正是这种痛苦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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